- 好故事如何掌控思维
- (美)乔纳森·歌德夏
- 3361字
- 2023-10-30 17:02:43
前言 人,是讲故事的动物
统计学家们一致认为,如果能抓到一些长生不老的猴子,把它们关在一个有打字机的房间里,让它们永无止境地疯狂地敲打键盘,那么这些猴子最终会敲出一部可媲美《哈姆雷特》的作品,其中每个句号、逗号以及“以上帝的血起誓”这类词语都能运用得恰到好处。但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些猴子必须是长生不老的,因为统计学家们也承认,这一过程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有人持怀疑态度。2003年,英国普利茅斯大学的研究人员为所谓的“长生不老猴理论”设计了一个实验性测试。之所以是实验性测试而非定性测试,是因为没有不会死的“超级猴子”种群,也无法在无限长的时间中进行测试。但实验人员的确搞到了一台旧电脑和六只苏拉威西黑冠猕猴。他们把机器放进猴笼,然后关上了门。
猴子们嘟囔着围在电脑周围,目光紧盯电脑。它们用手掌触碰电脑,还尝试用石头“杀”了它。它们蹲在键盘上,绷紧身体排泄。它们拿起键盘,尝尝好不好吃,发现不好吃,就把键盘摔到地上,发出尖叫声。它们开始摆弄键盘,一开始很慢,后面越来越快。研究人员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
图片来源:Vintage Zmages/Alarny。
整整两个星期过去了,这几只懒猴子仍然没有写出《哈姆雷特》,甚至连第一幕都没完成。但它们的确合作“创作”出了大约五页的文稿。于是,研究人员自豪地将这些书页装订成了精美的皮革本,命名为《通向莎士比亚全集的笔记》(Notes Towards the Complete Works of Shakespeare),注册了版权并发到网上。我在此引用其中一个有代表性的段落:
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naaaaaaaaaaaaaa
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sssssssssssssssssfssssfh-gggggggggssssssssssssssss 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
Assfssssssssgggggggggaaavmlvvssajjjlssssssssssa
实验中最值得注意的一项发现是:在字母表中的所有字母里,苏拉威西黑冠猕猴最喜欢字母s,但这一发现的深层含义还有待探索。该研究的首席研究员、动物学家埃米·普洛曼(Amy Plowman)冷静地总结道:“这项工作很有趣,但没有什么科学价值,只能表明‘长生不老猴理论’存在缺陷。”
简而言之,似乎每一位统计学家的伟大梦想都是有朝一日能读上“超级猴子”版的《哈姆雷特》,但现在看来只能是一个幻想了。
但是,文学学者田中次郎的一席话也许能给统计学家们一点安慰。他指出,虽然《哈姆雷特》不是猴子写的,但也是由灵长类动物写的,具体来说,是类人猿这种动物。田中写道,在史前的某个时候,“寿命有限的类似黑猩猩的南方古猿种群中分化出寿命比较长的双足类人种群,然后这个分化出的双足类人种群又分化出少体毛灵长类动物。在非常有限的时间内,这些灵长类动物中确实有一员写出了《哈姆雷特》”。
早在灵长类动物想到要写《哈姆雷特》《小丑哈里昆斯》或《哈利·波特》的故事之前,它们便已经聚在篝火周围交换各种胡说八道的故事了:勇敢的骗子和年轻的恋人、无私的英雄和精明的猎人、悲伤的酋长和聪明的女巫、太阳和星星的起源、神灵的本源,等等。
数万年前,当人类的心智还年轻、数量还很少的时候,就已经互相讲述故事了。到了数万年后的现在,人类的足迹遍及全球各地,但其中大多数人仍然对事物起源的神话深信不疑。人类依旧对书页、舞台和屏幕上的大量虚构故事感到兴奋,不论涉及的主题是谋杀、性、战争,还是阴谋,也不论故事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人类这一物种总是对故事很上瘾。即使身体进入睡眠状态,人类的大脑也会整夜不睡,自己给自己讲故事。
本书讲述的就是灵长类动物中的“故事人”(homo fictus),即具有讲故事的头脑的大猩猩。虽然你可能没意识到,但你是一种来自想象的国度——梦幻岛(Neverland)的生物。梦幻岛就是你的家园,你将在那里度过几十年的时间,直至死去。如果你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不要绝望:故事之于人如同水之于鱼,它包罗万物,但不太容易感觉得到。虽然你的身体总是囿于某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点,但思想始终可以自由地在虚幻的国度中漫游,事实就是如此。
然而,梦幻岛仍然是一个不为人所知、尚待探索的国度。我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渴望故事,甚至不知道梦幻岛为什么存在,更不知道自己在梦幻岛的经历能否塑造以及如何塑造人的个体和文化。简而言之,这类问题对人类的处境具有重要意义,但我们却还没有充分地理解它。
本书的灵感源自一首歌。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开车驰骋在高速公路上,心情雀跃地旋转着调频收音机旋扭,一首乡村音乐歌曲响起。对于这种选曲灾难,我通常的反应是疯狂拍打收音机,努力终止噪声。但是这位歌手的声音里有一些特别真挚的东西让我没有转台,反而听了下去。歌曲讲述了一个年轻人向自己的心上人求婚的过程。女孩的父亲让年轻人在客厅里等待。年轻人盯着一张照片:一个假扮成灰姑娘的小女孩在骑自行车,“举着冰棍咧嘴笑着跑过洒水车,和她爸爸跳舞,仰望着他”。这个年轻人突然意识到,他正在从这位父亲那里夺走一件珍贵的东西:他正在偷走灰姑娘。
不等这首歌结束,我已经哭得不能自抑,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查克·威克斯(Chuck Wicks)的歌曲《偷走灰姑娘》(Stealing Cinderella)抓住了所有女儿的父亲心中那个“甜蜜的痛苦”:你明白自己不会永远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我呆坐了很久,悲伤难抑,但也不由得感叹威克斯简短的音乐故事竟能如此迅速地把我这个成熟的大男人融化,让我陷入纯粹的无助中。在一个美丽的秋日,一个故事悄然出现,让我们欢笑或哭泣,暗生情愫或愤怒不已,让我们全身绷紧,改变我们对自己和世界的想象,这真是太奇怪了。当我们体验故事时,不论它来自书、电影还是歌曲,我们允许自己被讲故事的人入侵。讲故事的人进入了我们的脑袋,控制了我们的大脑。威克斯就在我的脑子里,他在黑暗中蹲守,刺激腺体,点燃神经元。
本书从生物学、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角度出发,尝试解释在那个明亮的秋日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知道,这个把科学本身以及与科学相关的精密仪器、冰冷的统计数据、不可爱的行话带入梦幻岛的想法,会让很多人感到紧张。对于人类的想象力来说,虚构、幻想、梦境是一种神圣的保护,它们是魔法世界的最后堡垒,是科学不能、也不应该渗入的地方。万万不可将古老的神秘力量祛魅,解释为大脑中的电化学风暴,或自私基因间的永恒战争。很多人担心,如果我们尝试解读梦幻岛的力量,最终的结果可能是导致它完全消解。正如华兹华斯所说,你必须先谋杀才能进行剖析。但我不同意这种观点。
想想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的小说《长路》(The Road)的结局。麦卡锡跟随一个男人和他的小儿子穿过一个死寂的世界,一片“渣滓地”,寻找他们最需要的生存资料:食物和人类社群。我在客厅地毯上的一方阳光下,翻来覆去地读完了这本小说,就跟我小时候一样。我合上书的时候,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为那个男人和男孩,为我自己短暂的生命,为骄傲、愚蠢的整个人类物种。
在《长路》的结尾,男人死了,但男孩却跟着一个由“好人”组成的小家庭继续生活,小家庭中还有一个小女孩。在这里,人类残存着一丝希望:男孩可能是新的亚当,女孩可能是他的夏娃。但一切都很难讲,整个生态系统已经消亡,不知道人类能否存活足够长的年月,长到可以实现生态系统的恢复。在小说的最后一段,麦卡锡将笔触从男孩和他的新家庭中抽离,用一首美妙且隐晦的散文诗向我们告别:
深山溪谷间,你可看到河鳟在琥珀色流水中栖止,鳍片勾覆的白边顺流水拨出涟纹。它们凑在你手中嗅闻苔藓的气息。亮泽,有力,扭动不停。鱼背上弯折的鳞纹犹如天地变幻的索引,是地图,也是迷津,导向无法复位的事物、无能校正的纷乱。河鳟优游的深谷,万物存在较人的历史更为悠长,它们在此低吟着秘密。(2)
这是什么意思?是对一个永远不会再有生命的死亡世界的讴歌,还是对“世界未来的索引”的描绘?那个男孩可能还活着,与好人们一起在生机盎然的森林里钓鳟鱼?还是这个男孩已经死了?对于这些问题,科学无法回答。
但科学可以解释为什么《长路》这样的故事对我们有如此大的影响力。本书讲述了科学和人文领域的探索者如何使用新的工具、新的思维方式来打开梦幻岛这个广阔的未知领域;讲述了故事如何充实我们的生活,从电视广告到白日梦,再到职业摔角的滑稽场面;讲述了儿童虚构世界的混乱快乐中的深层模式,也告诉了我们故事的史前渊源;讲述了虚构故事如何巧妙地塑造我们的信仰、行为和道德,如何有力地改变了文化和历史;讲述了我们称为梦境的具有精神创造力的夜间故事的古老谜题;讲述了一组大脑回路(大多数时候聪明但偶尔很愚蠢)如何在我们混乱的生活中强制进行叙事建构;讲述了虚构故事不确定的现在和充满希望的未来。最重要的是,它讲述了故事里深深存在着的神秘属性。为什么人类会沉迷于梦幻岛?人类是如何成为讲故事的动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