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故事如何掌控思维
- (美)乔纳森·歌德夏
- 2307字
- 2023-10-30 17:02:43
人的思想会不由自主地屈服于故事的吸引力
人类的生活与故事紧密相连,这使我们对故事怪异诡谲的力量彻底麻木了。因此,在开始这段旅程之前,我们需要剥去故事外层熟悉的包装——那层让我们无法注意到其奇怪之处的屏障。你要做的是打开一本故事书,任何一本都行,然后留意它对你的影响。拿纳撒尼尔·菲尔布里克(Nathaniel Philbrick)的《海洋深处》(In the Heart of the Sea)来说,虽然这不是一部小说,但它仍然是一本故事书,而且是一本精彩的故事书。菲尔布里克塑造了一个引人入胜的真实灾难故事:捕鲸船“埃塞克斯号”被一头庞大凶猛的抹香鲸击沉——这个故事启发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创作了《白鲸》(Moby Dick)。
在我简单介绍《海洋深处》之前,我希望你能把持住自己。菲尔布里克是个狡猾的老巫师,笔就是他的魔杖,他会透过读者的眼睛施法,把读者的思绪抽离出来,让他们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界限。你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抵御这种巫术。请牢记你身下椅子的触感,或是背景中的交通噪声,或是手捧书籍的切实感觉。
第一页。现在是1821年,捕鲸船“海豚号”正在南美海岸附近航行。来自楠塔基特岛的捕鲸员们正紧张地盯着海面上的缕缕喷气,因为那就是猎物所在。“海豚号”的船长秦瑞·柯芬(Zimri Coffin)发现一艘小船在地平线处起伏,便喊舵手去把小船带到他的大船背面。菲尔布里克写道:
在柯芬的注视下,舵手将船尽可能地开到那条破旧的小船附近。尽管他们船速很快,不久就开过了小船,但在掠过那条无遮蔽的小船的短短几秒钟里,船员看到的那幕场景让他们余生都难以忘怀。
他们首先看到了骨头,是人的骨头,散落在门板和地板上,仿佛这艘捕鲸船是一只凶猛的食人兽的海上巢穴。然后他们看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蜷缩在船的两端,皮肤上长满了疮,眼睛从头骨的凹陷处凸出来,胡须上沾满了盐和血……
图片来源:Moby Dick, Herman Melville, American Publishers Corporation, 1896。
快速提问:你刚刚在哪里?你还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吗?能感受到你背部的酸痛,或是喧嚣的交通声,或是印在这一页上的墨水吗?你能用余光在书页边角处看到自己的拇指,以及客厅地毯上的图案吗?还是说菲尔布里克已经成功对你施法,让你看到了沾满盐和血的胡须,以及船底溅满血迹的浮沫?
说实话,我设计了一个你不可能通过的测试。人类的思想会不由自主地屈服于故事的吸引力。无论我们如何集中精力,如何把持自己,我们就是无法抵制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引力。
柯勒律治有句名言:要想感受一个故事,不论任何故事,都需要读者“自愿终止怀疑”。在柯勒律治看来,读者的理由是:“是的,我知道柯勒律治写在《古舟子咏》(Ancient Mariner)的那段话是胡说八道,但是为了享受,我必须让我心里那个怀疑的小人闭嘴,暂时相信《古舟子咏》是真的。好了!行了!就这样吧!”
但通过阅读菲尔布里克书中的片段我们知道,意愿的作用是极小的。当我们接触到一个讲故事的人,而他说了一个神奇的咒语(例如“很久很久以前”)时,我们的注意力就被吸走了。讲故事的人如果经验丰富,就可以轻松地入侵我们的大脑并控制我们的思维。除速速合上书之外,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办法。但即使合上了书,那些残酷的画面也会在我们的脑中挥之不去。
那“船底溅满血迹的浮沫”这部分呢?没错,是我瞎扯的。我编造这个细节是为了让菲尔布里克书中的场景更加生动和直观。但我并不是唯一这样做的人。你在阅读《海洋深处》的时候也在大脑里撒了许多谎,只不过你对印成白纸黑字的故事更加谨慎罢了。
当你阅读菲尔布里克书中的场景时,它就在你的脑海里活了过来。让我来问你:柯芬船长长什么样?他是年轻人还是老人?他戴的是三角帽还是软边帽?他的外套是什么颜色的?他的胡须是什么颜色的?有多少人挤在“海豚号”的甲板上?这艘船挂的是什么帆?天是灰色的还是蓝色的?海浪大还是小?那两个遇险的食人族穿着什么样的破衣烂衫?还是压根就没穿衣服?
就像《汤姆·索亚历险记》里的汤姆骗人粉刷篱笆一样,作者也诱骗读者去完成大部分富有想象力的工作。阅读常常被看作一种被动行为,好像我们躺着,让作家把快乐注入我们的大脑。但这是错误的。当我们感受一个故事时,我们的大脑其实在不停地转动,努力地工作着。
作家们有时会把自己写作的手艺比作绘画,将每个词比作一抹颜料。一字一字地写,也就是一笔一笔地画,作家创造出了一幅幅能完全映射真实生活深度和清晰度的图像。但如果我们仔细看菲尔布里克的文字就会发现,其实作家只勾画了轮廓,并没有上色。菲尔布里克给我们提供了专业的素描稿,也提醒了我们如何填充颜色。我们的头脑则补充了场景中的大部分信息,包括大部分的颜色、阴影和纹理。
当我们阅读故事时,这种巨大的创造性活动也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持续进行着。当我们读到一位“英俊”的人物,他有“锐利的眼神”和“像刀锋一样”的颧骨,我们就根据这些细微的线索建构出了一个人,这个人不仅有着那样的眼睛(是深色还是浅色的?)和脸颊(是红润的还是苍白的?),还有某种类型的鼻子和嘴巴。阅读《战争与和平》后,我知道丽莎·博尔孔斯卡娅公主身材娇小,像少女一样活泼,短上唇,露出可爱的门牙。但我的脑海中这位公主的形象是以某种真实的身体存在的,远比托尔斯泰提供的信息更全面。
我还从《战争与和平》中知道,当年轻的彼佳在战场上牺牲时,杰尼索夫上尉非常伤心。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托尔斯泰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从未让我看到杰尼索夫的眼泪。我只看到杰尼索夫从彼佳残留体温的尸体旁慢慢走过,把手放在栏杆上,紧紧地抓握着。
那么,作家并不是我们阅读体验中的全能建筑师。作家只负责为我们的想象指引方向,但并没有起决定性作用。电影始于剧作家的剧本,却由导演填补大部分的细节,最终把剧本变成了现实影像。任何故事都是如此。作家写下的文字缺乏活力,需要催化剂才能灵动起来,而这个催化剂就是读者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