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读小说,你也在创造和消费故事

职业摔角与其说是运动,不如说是拙劣的戏剧。所有场面都经过事先编排,为我们提供了精心设计的故事线,展现了人人拥戴的英雄和令人嫌恶的卑鄙小人:浮夸的权贵、典型的美国男孩和自恋者。它带有歌剧的浮夸设计和庞大规模,囊括了无畏的吼叫和过度表演。职业摔角中的假暴力令人兴奋。但是,每一次原子坠击、蒙古式劈叉和骆驼式固定的招式也推动了滑稽情节的发展:谁背叛了谁,谁真正爱国,谁只是假装爱国而已。

真正的格斗运动也遵守类似的叙事惯例。拳击运动的推广人员早就明白,除非加入令人信服的人物和背景故事,否则比赛不可能吸引到粉丝的兴趣和钱。推广人员需要在拳赛前炒作出一个故事,讲述这些人参与格斗的理由,内容通常与他们如何鄙视对手有关。拳击炒作套路的虚假是出了名的,往往关系友好的两个人会为了戏剧效果在镜头前假装讨厌对方。无论比赛的动作多么激烈,如果缺乏强大的背景故事,格斗都会趋于沉闷。这就好比跳过电影的铺垫部分直接看高潮桥段一样。

世界摔角娱乐(WWE)首席执行官文斯·麦克马洪(Vince McMahon)将职业摔角重新定位为“体育娱乐”,打破了摔角界长期以来拒绝承认暴力故事是虚假的这一内幕(“Kayfabe”(4))。麦克马洪将职业摔角季打造为一部连载小说,其故事情节以年度摔角狂欢节为高潮。巴里·布劳斯坦(Barry Blaustein)在摔角纪录片《擂台之外》(Beyond the Mat)中要求麦克马洪对WWE的产品进行描述,麦克马洪狡黠地笑着说:“我们制作的是电影。”

图片来源:Airman 1st Class Nicholas Pilch。

职业摔角中的故事也全是虚构的,但它只是夸大了正规体育报道中常见的东西。在正规的体育播报中,叙事技巧纯熟的播音员试图将比赛提升到高度戏剧化的水平。例如,奥运报道中充斥着运动员艰苦训练的“糖精纪录片”(saccharine docudrama)。因此,每当发令枪声响起,我们就把选手当作史诗中的战斗英雄,为他们呐喊加油,也就能更充分地感受到胜利的快感和失败的痛苦。凯蒂·贝克(Katie Baker)在《纽约时报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提出了类似的观点。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女性观看电视体育节目,而这正因为广播公司已经学会将其包装成“人际关系剧集”。贝克认为对于女性球迷来说,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NFL)比赛的吸引力与《实习医生格蕾》是一样的,都围绕着“人物、故事、竞争和心碎”展开。我不确定这对男生来说有什么不同。比如,美国娱乐与体育电视台(ESPN)的受众显然是男性,相反,该频道播出的体育赛事较少,主要内容是关于体育名人的时髦、通常尖刻的脱口秀节目:勒布朗·詹姆斯是背叛克利夫兰骑士队的混蛋吗?“大本钟”罗斯利斯伯格是性罪犯吗?布雷特·法弗还会复出吗?

讲故事是电视体育节目的重点。这一点在2010年美国高尔夫大师赛期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观众们收看大师赛更多的是为了看剧情,而不是为了高尔夫本身。这是老虎伍兹在经历了一场漫长且骇人听闻的性丑闻后的第一次比赛,即使是不喜欢高尔夫的人也不想错过传奇的老虎伍兹的人生新篇章:这个倒下的巨人能不能挣扎着东山再起呢?还是说他的不恰当行为终于有了报应?报道的支线情节则集中在老虎伍兹的主要对手菲尔·米克尔森身上,当时他的母亲和妻子都在与癌症作斗争。播报员塑造的叙事方式将这些重要的故事融入了进来,赋予每一个失误的推杆或被打击的发球以浓重的意味。

最终,米克尔森赢得了比赛,他以胜利的姿态走下第十八果岭,然后停下脚步拥抱他身患癌症的妻子。镜头捕捉到一滴泪水从米克尔森的脸颊滚落。可以说,这样的结局就算作为一本故事书的结局,都有点太羞耻了。

《法律与秩序》和《幸存者》等电视节目是在给我们讲故事,并且会特意加入一些插曲,让我们知晓更多。社会学家将电视广告定义为“虚构故事的屏性媒介”(fictional screen media),因为它们讲述了半分钟的小故事。

洗衣粉广告很少只是说某种洗衣粉很好用,而是通过讲述过度劳累的母亲、顽劣的孩子和成功洗干净衣服的故事来说明它确实好用。ADT安全服务公司通过播放短片,讲述从野蛮的入室犯罪者手中解救无助的女人和小孩的故事,吓唬人们去购买家庭警报器。珠宝店为了让男人购买闪闪发光的小钻石讲述了一个故事,深陷爱情的求婚者为女人的爱标明了价格:两个月的工资。还有一些广告是围绕着一些多角色故事中反复出现的人物展开的,例如Geico保险公司幽默的“洞穴人”广告,或Jack Link牛肉干以“与大脚野人打交道”为灵感设计的广告。顺便说一下,后者对产品只字不提,只是讲述了喜欢吃牛肉干的家伙愚蠢地骚扰无辜的大脚野人并被暴力报复的故事。

人类是讲故事的生物,故事几乎触及我们生活的每一个方面。考古学家从石头和骨头中挖掘线索,并将它们拼凑成一个关于往昔的传奇故事。历史学家也是讲故事的人。有些人认为,学校教科书中的许多叙述,如哥伦布发现美洲的故事,充斥着对事实的扭曲和遗漏,导致它们其实更接近于神话故事而不是历史。越来越多的企业高管知道,他们必须成为有创意的故事叙述者才能成功,必须对自己的产品和品牌进行引人入胜的叙述,才能将情感传递给消费者。政治评论员认为,总统选举中的竞争不仅存在于政客的个人魅力及其理念之中,也存在于对国家过去和未来的不同讲述之中。法律学者把审判也看作一场故事竞赛:双方律师分别构建了有罪和无罪两种叙述,并为谁才是真正的主角而吵得不可开交。

《纽约客》的一篇文章详述了故事在法庭上的作用。作者珍妮特·马尔科姆(Janet Malcolm)描述了一场轰动一时的谋杀案审判:一名妇女和她的情人被控杀害了该妇女的丈夫。马尔科姆说,检察官布拉德·莱文塔尔以一种“老式惊悚片的方式”开始了自己的开庭陈述。以下是莱文塔尔的陈述: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天气晴朗、秋高气爽的早晨。在这个凉爽的秋日,一个年轻人,名叫丹尼尔·马拉科夫的牙齿矫正师,正走在皇后区森林山庄的第64号街,离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只有几千米。和他在一起的是他的小女儿,他四岁的女儿米歇尔……当丹尼尔站在安南戴尔游乐场的入口外,在公园入口,离他的小女儿站立的地方仅几步之遥时,被告米哈伊尔·马拉耶夫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子弹上了膛、可以发射的手枪。

莱文塔尔赢得了这场庭审,主要归功于他能够从不充分的案件事实中精心打造出一个更好的故事,而他的对手律师则没有讲故事的好天赋。

艺术家对大爆炸的渲染。我认为,科学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讲故事的意义。但也有人说,即便科学中存在假设检验,它也是一个宏大的故事,它的出现源自人类理解世界的需要。在涉及宇宙、生命和讲故事本身的起源时,科学的故事属性最为明显。随着时间的推移,科学的解释性故事和既定事实之间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弱。科学家被迫从更少的事物中推断出更多的内容,因此他们的想象力变得愈加丰富且具有冒险性。

图片来源:PASIEKA/SPL/Getty Image。

就像马尔科姆在《纽约客》上的文章一样,许多好的新闻报道都是以强烈的故事性方式展开的,这就是所谓新闻报道“好”的部分意思。马尔科姆并没有以中立的方式描述事件。相反,她把这场结合谋杀案和漫长审判的混乱事件编织成一个悬念重重、以人物为主导的叙事,带有小说那种让人追读的吸引力。以下是她在故事中打造莱文塔尔人物形象的方式:

布拉德·莱文塔尔……是一名出类拔萃的审判律师。他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矮胖男人,走路像小公鸡一样飞快,嗓音高到几乎像女人,激动时音调更是高得像个出错的留声唱片机。

我们讲给自己听的故事是最好的。科学家们发现,我们建构自己生活故事的记忆,很大程度上是虚构而成的。社会心理学家指出,当我们遇到朋友时,谈话内容大多是交流八卦故事。我们会问朋友“最近怎么样”或者“有什么新鲜事吗”,然后我们开始讲述各自的生活,在咖啡或啤酒的推杯换盏间交换故事,不自觉地塑造和修饰故事,让它听起来更加幽默。每天晚上,我们会在饭桌上与家人重聚,分享我们一天中的小小悲喜。

所有宗教传统的缘起都有丰富的故事。还有一些笑话和都市传说,讲述酒鬼在拉斯维加斯狂欢后醒来时少了一个肾的故事。还有诗歌、脱口秀、越来越像故事的电子游戏(让玩家成为虚拟现实剧中的一个角色)的迅速崛起,以及我们在社交平台上“连载自传”性质的帖文。

我们以后再来讨论这些讲故事的不同形式。现在,我认为重点已经很清楚了:人类对创造和消费故事的欲望更甚于文学、梦想和幻想,故事已经深深浸入我们的骨髓。

但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