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经典 星星闪闪亮(雨果奖提名作品)

STAR LIGHT,STAR BRIGHT.

[美]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Alfred Bester 著

刘为民 译

天才与魔鬼,

只在一句童谣间。

阿尔弗雷德·贝斯特,美国科幻大师,现代科幻小说的缔造者之一,世界科幻大奖雨果奖第一届得主,代表作《群星,我的归宿》。贝斯特是继阿瑟·克拉克、罗伯特·海因莱因、艾萨克·阿西莫夫等科幻大师之后,美国科幻作家协会评选出的第九位科幻大师,对美国科幻的走向产生过深远影响。贝斯特擅长在快速发展的情节中制造鲜明的形象,更擅长以敏锐的眼光透视未来,体察科幻潮流的变化,堪称科幻小说的一位革新者。他虽然基本遵循传统写法,却有着超凡的创造力,在传统科幻和“新浪潮”乃至“赛伯朋克”之间架起了桥梁。科幻史上有两件大事与贝斯特密切相关:1942年,他加入DC漫画公司,参与了“超人”和“绿灯侠”两大超级动画英雄的创造;1953年,他以一部《被毁灭的人》见证了雨果奖——这一世界科幻大奖的诞生。

车里的男子三十八岁。他身材高瘦,并不壮实,短发也过早地白了。他努力掩饰受过的良好教育和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一个目标激励着他。他带着一本电话簿。他注定会失败。

他驱车前往波斯特大道,在17号车位前停好车。他翻阅了一下电话簿,然后下车,进入房子。他查看了信箱,然后跑上楼,直奔2-F室。他按了门铃。等人开门的工夫,他拿出黑色的小笔记本和可以写出四种颜色的镀银高级铅笔。

门开了。男子对外表平平的中年女士说:“晚上好,是布坎南太太吗?”

女士点点头。

“我叫福斯特,科学研究所的。我们正在核实几起飞碟事件的报告,用不了一分钟。”福斯特先生蒙过主人,蹭进屋里。他已经多次这样设局了,轻车熟路。他疾步沿过道来到客厅,转身朝布坎南太太微笑,打开笔记本,翻到空白页,竖起铅笔做写字状。

“您见到过飞碟吗?布坎南太太。”

“没有。那都是胡扯,我——”

“您的孩子见到过吗?您有孩子吧?”

“有,可他们——”

“有几个?”

“两个。那些飞碟绝不——”

“都到上学年龄了吗?”

“什么?”

“上学,”福斯特先生不耐烦地重复道,“他们上学吗?”

“我儿子二十八了,”布坎南太太说,“女儿二十四。他们老早就毕——”

“明白了。他们结婚了吗?”

“没有。关于那些飞碟,你们科学家应该——”

“我们会的。”福斯特先生打断了她。他在笔记本上新开了一局井字棋,然后合上笔记本,连铅笔一起塞进衣服内袋。“非常感谢,布坎南太太。”说完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来到楼下,福斯特先生上了车,打开电话簿,翻到一页,用铅笔划掉一个名字。他仔细查看下面的名字,记住地址,然后发动汽车。他驱车前往乔治堡大道,在800号车位停了车。他进入房子,乘自助电梯上了四楼,按响4-G室的门铃。等人开门的工夫,他拿出黑色的小笔记本和高级铅笔。

门开了。福斯特先生对满怀敌意的男子说:“晚上好,布坎南先生吧?”

“干吗?”满怀敌意的男子说。

福斯特先生说:“我叫戴维斯,国家广播协会的。我们正在登记有奖竞赛的中奖者。可以进来吗?用不了一分钟。”

福斯特/戴维斯先生蒙过布坎南先生和他的红发妻子,转眼间已经在他们家客厅开始问话了。

“你们在广播或电视节目里中过奖吗?”

“没有,”布坎南先生生气地说,“我们从来没那个运气。谁都能拿奖,就我们拿不着。”

“那么多奖金,免费冰箱,”布坎南太太说,“免费游巴黎,免费坐飞机,免费——”

“我们正是为了这些来登记的。”福斯特/戴维斯先生抢过话头,“你们的亲戚中过奖吗?”

“没有。全是假的,早就内定了。他们——”

“你们的孩子呢?”

“我们没有孩子。”

“明白了。非常感谢。”福斯特/戴维斯先生在笔记本上把那局井字棋走完,合上笔记本收好。他从布坎南夫妇的怒火中脱身,下楼上车,划掉电话簿上的另一个名字,记住下面那个名字的地址,然后发动汽车。

他驱车前往东六十八街215号,在一幢褐砂石饰面的私宅前停车。他按了门铃,迎面出来一名穿制服的女仆。

“晚上好,”他说,“布坎南先生在吗?”

“您是哪位?”

“我叫胡克,”福斯特/戴维斯先生说,“为商业促进局做调查。”

女仆消失后重新出现,把福斯特/戴维斯/胡克先生领进一间小书房,一位穿着家居服的绅士站在里面,外表刚毅,手持利摩日[1]瓷杯瓷碟。书架上摆着昂贵的书,壁炉里燃着昂贵的火。

“胡克先生?”

“是我,先生。”这个注定失败的男人答道,他没有拿出笔记本,“用不了一分钟,布坎南先生。就几个问题。”

“我对商业促进局很有信心,”布坎南先生说道,“我们的防侵害保护伞——”

“谢谢您,先生,”福斯特/戴维斯/胡克先生打断了他,“您曾经被其他生意人恶意欺骗过吗?”

“有人曾企图这样做,但我从来没有上过当。”

“您的孩子呢?您有孩子吧?”

“我儿子还小,不足以成为受害者。”

“他多大?布坎南先生。”

“十岁。”

“也许他在学校被人骗过?有专门针对儿童的骗子。”

“我儿子的学校没有。他受到很好的保护。”

“请问是哪一所学校?”

“日耳曼森。”

“一流水准。他上过公立学校吗?”

“从来没有。”

注定失败的男人拿出笔记本和高级铅笔。这一次他认真记了一笔。

“还有别的孩子吗?布坎南先生。”

“有个女儿,十七岁。”

福斯特/戴维斯/胡克先生想了想,开始记录,又改了主意,合上笔记本。他礼貌地谢过主人,撤离了房子,没给布坎南先生留下索要证件的机会。他由女仆领出门,跑下门廊,来到车旁,开门上车,被沉重的一击打中头侧,倒下了。

注定失败的男人苏醒过来时,以为自己宿醉在床上。他意识到自己倒在椅子上,像一件待洗的衣服,于是爬向卫生间。他睁眼一看,以为自己待在水下洞穴里。他拼命眨眼,水退了。

他待在一间不大的律师事务所里。一名壮汉站在他面前,样子像没穿红袍的圣诞老人。一旁有个年纪轻轻的瘦子坐在桌子上,两腿摇来荡去,下巴突出,两眼紧挨着鼻梁。

“能听到我说话吗?”壮汉问道。

注定失败的男人咕哝了一声。

“可以谈谈吗?”

又一声咕哝。

“乔,”壮汉快活地说,“毛巾。”

瘦子溜下桌子走到角落的洗手盆前,把一条白手巾用水浸透。他抖了一下毛巾,信步回到椅子旁,突然用毛巾猛抽半昏男子的脸,像猛虎扑食一般。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福斯特/戴维斯/胡克先生大叫。

“这还差不多。”壮汉道,“我的名字叫希罗德。沃尔特·希罗德,律师。”他走到桌子旁,注定失败的男人衣袋里的东西散落在桌面上。他打开皮夹子,“你的名字叫沃贝克。马里昂·珀金·沃贝克。对吧?”

注定失败的男人盯着自己的皮夹子,转而盯着沃尔特·希罗德律师,承认了事实,“是的,”他说,“我的名字叫沃贝克,但我从不允许陌生人叫我马里昂。”

他又被湿毛巾抽了一下,倒回椅子里,感到一阵刺痛和晕眩。

“行了,乔。”希罗德说,“请停手,除非我叫你。”他对沃贝克说:“为什么你对一群布坎南感兴趣?”他等着回答,然后快活地继续说道,“乔一直在跟踪你。你平均一晚上见五个布坎南,到现在已经三十个了。你在耍什么把戏?”

“这是搞什么鬼?俄国人吗?”沃贝克愤然问道,“你们无权绑架我、拷问我,这里不是俄国内政部。如果你们自以为可以——”

“乔,”希罗德快活地打断他,“请继续。”

毛巾再次抽向沃贝克。他感到痛苦、愤怒和无助,眼泪夺眶而出。

希罗德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皮夹子,“你的证件说你是专职教师,公立学校校长。我还以为当老师的都守法呢。你是怎么掺和到遗产骗局里来的?”

“什么骗局?”沃贝克有气无力地问。

“遗产骗局,”希罗德耐心地重复道,“布坎南继承人骗局。你使了什么伎俩?独门绝技?”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沃贝克回答。他坐直身体,指着瘦子说:“不许再拿毛巾乱来。”

“我怎么高兴就怎么来,随时随地!”希罗德恶狠狠地说,“等高兴劲儿上来了,我要了你的狗命。搞到我头上来了,我不吃你这套。我靠这个每年进账七万五,不会让你算计走的。”

长时间的沉默,对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意味深长,除了注定失败的男人。最后,他开口说话了:“我是受过教育的人,”他说得很慢,“假如你提起伽利略,或者为数不多的几位骑士派诗人,我还能跟你对上话。但我受过的教育有很多盲区,眼下就是其中之一。我应对不了这样的局面。太多未知数。”

“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希罗德回答,他指向瘦子,“他叫乔·达文波特。”

沃贝克摇摇头,“数学意义上的未知,X的数值,求解方程组。我没有白受教育。”

乔看上去吃了一惊,“天呐!”他喃喃道,“也许他真没犯法。”

希罗德好奇地打量着沃贝克,“我来给你讲讲清楚,”他说,“遗产骗局是个长线骗局,运作起来大致像这样:传说詹姆斯·布坎南——”

“第十五任美国总统?”

“我自己说。传说他死前没立遗嘱,遗产继承人未知。那是1868年的事。按照复利计算,他的遗产现在值好几百万。明白了?”

沃贝克点点头,“我受过教育。”他喃喃道。

“任何一个姓布坎南的人都很容易上这个当。这是常规西班牙囚徒骗局的一个变种。我给他们寄信,告诉他们有机会成为继承人之一,问他们是否愿意让我调查此事并保护他们在遗产中的份额,只需要每年支付一小笔律师费。他们大都出钱了,全国各地都有。不过现在你——”

“等等,”沃贝克大声说,“我可以下结论了。你发现我在调查姓布坎南的人家,你以为我在运作同样的骗局?分一杯羹?对吗?分你们一杯羹?”

“该我问你,”希罗德生气地反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噢,上帝!”沃贝克哭了,“这事儿竟然发生在我身上了。我!感谢上帝,感谢!实在感激不尽。”他在狂喜中转向乔,“给我毛巾,乔,”他说,“扔过来好了。我得擦擦脸。”他抓住抛来的毛巾,兴高采烈地擦了擦脸。

“我问你呢,”希罗德重复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是,”沃贝克回答,“我没打算分你们一杯羹。但我很感激这个错误。别以为我是装的。你无法想象一名教师被当成小偷是多大的恭维。”

他离开椅子,走到桌子前,要取回皮夹子和其他财物。

“慢着。”希罗德厉声说。

瘦子伸出手,像铁钳一样抓住沃贝克的手腕。

“噢,放开,”注定失败的男人不耐烦地说,“这是个愚蠢的错误。”

“我会告诉你是不是错误,我也会告诉你这蠢不蠢。”希罗德回答,“现在照我说的做。”

“是吗?”沃贝克挣脱出手腕,挥动毛巾猛抽乔的眼睛。他飞快绕到桌子后,一把抓起一块镇纸抛向窗户,哗啦一声砸碎了玻璃。

“乔!”希罗德大叫。

沃贝克摘下电话听筒,拨通接线员。他捡起自己的打火机,打着火后扔进废纸篓。听筒里传来接线员吱吱哇哇的说话声。沃贝克大喊:“给我叫警察!”随后把着火的纸篓踢到了房间中央。

“乔!”希罗德大叫,然后猛踩燃烧的纸张。

沃贝克咧嘴笑了。他拿起电话听筒,里面传来尖厉的噪音。他用一只手遮住听筒下端。“要谈判吗?”他问道。

“你这杂种!”乔咆哮道。他把两手从眼睛上移开,向沃贝克冲过去。

“不要!”希罗德喊道,“这个蠢疯子叫了警察。他确实没犯法,乔。”他对沃贝克用恳求的语气说:“取消报警,摆平警察。我们会补偿你的。无论你要求什么。赶紧摆平警察。”

注定失败的男人把听筒举到嘴边。他说:“我是马里昂·珀金·沃贝克。我正在这个号码的所在地咨询我的律师,有个乱开玩笑的白痴打了报警电话。请回拨验证。”

他挂了电话,把私人财物都装进口袋,然后对希罗德眨眨眼。电话铃响了,沃贝克拿起听筒,让警察放心,然后挂断。他从桌子后面绕过来,把车钥匙递给乔。

“到我的车里去,”他说,“你知道车在哪儿。打开前排贮物箱,找到一只棕色文件袋拿上来。”

“见你的鬼。”乔啐了一口。他的双眼还在流泪。

“照我说的做。”沃贝克坚定地说。

“慢着,沃贝克。”希罗德说,“这算什么?新把戏?我答应过补偿你,但——”

“我要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对一群叫布坎南的感兴趣,”沃贝克回答,“我要跟你们合伙。你们有我需要的东西,有助于找到一个特定的布坎南……你和乔。我的布坎南十岁大。他比你们编造的钱财值钱一百倍。”

希罗德瞪着他。

沃贝克把钥匙放在乔手里。“下去拿信封,乔,”他说,“另外,既然你要下去,最好摆平砸破窗户的事情。”

注定失败的男人把文件袋在大腿上放平整。“一名校长,”他解释道,“必须监督各个班级。他检查作业,评估进度,解决学生的问题,诸如此类。这只能随机进行,我指的是采样。学校有九百名学生,我不能监督每个人。”

希罗德点点头。乔满眼迷茫。

“上个月我翻了翻一些五年级学生的作业,”沃贝克继续说,“我发现了这篇惊人的作文。”他打开信封,拿出几张带横格的作文纸,满是墨迹和潦草的字迹,“这是斯图尔特·布坎南写的。他五年级,年龄肯定在十岁左右。作文的题目是《我的假期》。读一下,你们就明白为什么必须找到斯图尔特·布坎南了。”

他把那几页纸扔给希罗德。希罗德拿起来,取出角质框眼镜,架在肉乎乎的鼻子上。乔绕到他的椅子背后,从他肩膀上方眯眼看过去。

我的假期

斯图尔特·布坎南

今年下天我拜方了我的朋友。我有四个朋友,他们非常好。我先去了汤米家,他住在乡下,是个天文学家。汤米给自己造了望远竟,那是他用六英寸厚的玻离自己磨成的。他每天晚上看星星,还让我看,即使当时下着大雨……

“什么乱七八糟的?”希罗德恼怒地抬眼朝上看。

“读下去。读下去。”沃贝克说。

我们能看到星星,因为汤米做了一个东西放在望远竟前,象探照灯一样发射,把天空打了一个洞,让我们正好穿过雨和所有东西看到星星。

“读完天文学家那段了?”沃贝克问道。

“看不明白。”

“汤米等待晴朗的夜空等烦了。他发明了某种东西,可以在云层和大气中开辟一条虚空管道,这样他就能全天候使用望远镜了。相当于射出一道瓦解物质的能量束。”

“鬼才相信你。”

“骗人我是鬼。读下去。读下去。”

后来我去了安玛丽家,待了整整一周。太好玩儿了。因为安玛丽有个波采转化气,可以转化波采、甜采和采豆——

“波采是什么鬼玩意儿?”

“菠菜,菠菜转化器。单词拼写不是斯图尔特的特长。甜采是甜菜。采豆是菜豆。”

当她妈妈让我们吃它们时,安玛丽安了安钮。它们外面保持不变,只有里面变成了蛋羔。婴桃和草每味。我问安玛丽是什么原里,她说是Enhv。

“这我看不懂。”

“简单。安玛丽不喜欢蔬菜,所以她表现得和天文学家汤米一样聪明。她发明了物质转化器。她把菠菜变成了蛋糕,樱桃或草莓味儿。她喜欢吃蛋糕。斯图尔特也一样。”

“你疯了。”

“不是我。是孩子们。他们是天才。天才?我说的什么话?他们让天才相形见绌。这些孩子没法定义。”

“我不信。这个斯图尔特·布坎南的想象力过分丰富了。仅此而已。”

“你这样想?那Enhv呢?这是安玛丽转化物质的原理。虽然花了些时间,我还是弄明白了Enhv的意思。这是普朗克量子方程式:E=nhv。不过还是读下去吧。读下去。好戏在后头。等你们读到懒虫埃塞尔再说。”

我的朋友乔治造模刑飞机,非常好,非常小。乔治手笨,但他用象皮泥制造小人,向他们下命令,然后他们帮他造模刑飞机。

“这什么意思?”

“乔治造飞机那段?”

“对。”

“简单。他制造微型仿生机器人,它们帮他制造飞机。乔治这小子好机灵。不过,还是继续读一读他妹妹懒虫埃塞尔的故事吧。”

他的妹妹埃塞尔是我见过的最赖的女孩。她长得很胖,讨厌走路。所以当她妈妈派她去买东西时,埃塞尔用思考去商店,用思考回家,带回大包小包,她不得不朵在乔治房间里肖磨时间,直到看起来她走了个来回。乔治和我笑她,因为她又胖又赖,但是她进电景院不花钱,看了十六次《何帕龙·卡赛迪》[2]。

希罗德瞪着沃贝克。

“了不起的小女孩,埃塞尔。”沃贝克说,“她懒得走路,所以她瞬移自己。然后她费了好大劲儿来掩饰。她不得不带着大包小包躲起来,而乔治和斯图尔特拿她取乐。”

“瞬移?”

“没错。她用意念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

“没这码事!”乔愤愤地说。

“懒虫埃塞尔一出现就有了。”

“我不相信这事儿,”希罗德说,“一个字都不信。”

“你认为这只是斯图尔特的想象?”

“还能是什么?”

“那普朗克方程式呢?E=nhv。”

“这也是那孩子虚构的,巧合。”

“可能吗?”

“那就是他在什么书上读来的。”

“一个十岁的孩子?无稽之谈。”

“我告诉你,我不信!”希罗德喊道,“让我跟那孩子谈五分钟,我证明给你看。”

“这正是我想做的……只是这孩子消失了。”

“什么意思?”

“踪影全无。所以我一直在调查本城每户姓布坎南的人家。读到这篇作文的当天,我通知五年级让斯图尔特·布坎南来谈话,他消失了。从那以后再没人见过他。”

“他的家人呢?”

“家人也消失了。”沃贝克紧张地倾身向前,“听着,这孩子全家的所有记录都消失了。一干二净。个别人对他们还有模糊印象,但仅此而已。他们不见了。”

“天呐!”乔说,“他们闪人了?”

“说对了。闪人了。谢谢你,乔。”沃贝克紧盯着希罗德,“多不可思议。有个孩子专跟天才儿童交朋友。重点在于他们是儿童。他们出于幼稚的目的搞出很多奇妙的发明:埃塞尔因为懒得跑腿而瞬移自己,乔治用机器人制作模型飞机,安玛丽因为讨厌菠菜而转化元素。天知道斯图尔特的其他朋友在干什么。也许有个马修为了赶作业发明了时间机器。”

希罗德无精打采地摆摆手,“为什么突然冒出一大群天才?发生什么了?”

“我不知道。核爆炸沉降物?饮用水中的氟化物?抗生素?维生素?如今我们在人体化学方面搞出很多花样,谁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搞明白,但我做不到。斯图尔特·布坎南小小年纪口无遮拦,当我一开始调查,他就害怕得消失了。”

“他也是天才?”

“很有可能。有相同兴趣和天赋的孩子通常混在一起。”

“他是哪种类型的天才?有什么天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消失了。他掩盖了自己的行踪,毁掉了所有能帮我找到他的文件,然后就从人间蒸发了。”

“他是怎么接近那些文件的?”

“我不知道。”

“也许他是贼中极品,”乔说,“擅于穿墙入室之类的。”

希罗德露出苍白的微笑,“欺诈天才?幕后高人?儿童版的莫里亚蒂[3]?”

“他可能是犯罪天才,”注定失败的男人说,“但不要因为他逃走了就失去信心。每个孩子遇到危机都会逃走。他们要么希望无事发生,要么希望事隔千里。斯图尔特·布坎南可能远在千里之外,但我们必须找到他。”

“就想搞明白他聪不聪明?”乔问。

“不,去找他的朋友。我一定要做个图解吗?军队会为能量束出什么价?元素转化器值多少钱?如果我们可以制造真人一样的机器人,我们会变得多富有?如果我们能够瞬移自己,我们将变得多强大?”

一阵令人煎熬的寂静,然后希罗德站起来。“沃贝克先生,”他说,“在你面前我和乔就像是偷鸡摸狗之辈。谢谢你让我们从中分一杯羹。我们会报答你的。我们会找到那孩子的。”

任何人都不可能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即使是假定的犯罪天才。有时候很难找到那一丝痕迹……即使是处理突发失踪事件的专家。但是,有一种专业技术外行们不了解。

“你一直在傻找,”希罗德好意地向注定失败的男人解释,“一个一个地筛查布坎南。其实有很多手段。你不能追查失踪人口。你得查查他留下的踪迹,眼界放开,看他出没出过什么纰漏。”

“天才不会出任何纰漏。”

“我们就当那孩子是天才,类型待定。我们就当他全知全能。可是孩子就是孩子,他一定忽视了什么。我们会找到的。”

接连三天,沃贝克见识了最惊人的搜查伎俩。他们向华盛顿高地邮局查询一户姓布坎南的人家,以前住在那个地区,现在搬走了。有没有任何地址变更卡归档过?没有。

他们拜访了选举委员会。所有选民都登记在案。如果一位选民从一个选区转到另一个选区,通常会把选民转移的记录留底。有没有涉及布坎南的记录?没有。

他们访问了华盛顿高地燃气与电力公司办事处。如果搬家,所有燃气和电力用户必须迁移账户。如果他们搬出市区,通常会要求退押金。有没有任何记录在案的用户姓布坎南?没有。

根据州法律的规定,如果变更住址,所有驾驶员必须通知驾照管理部门,否则将受到罚款、监禁或更严厉的处罚。有没有姓布坎南的驾照持有人给机动车管理局发过这种通知?没有。

他们询问了R-J房地产公司,该公司是华盛顿高地一幢多户住宅楼的业主和经营者,一位姓布坎南的承租人在那里租了一套四室房。R-J公司的租约与其他大多数租约一样,要求房客提供两位保证人的名字和地址。可以提供布坎南的保证人信息吗?不可以。档案中没有这样的租约。

“也许乔是对的,”沃贝克在希罗德的事务所里抱怨道,“也许这孩子真是犯罪天才。他是怎样把每件事情都考虑到的?他是怎样拿到并销毁每份文件的?穿墙入室?贿赂?盗窃?威胁?他是怎样做到的?”

“等我们找到他再问吧。”希罗德冷冷地说,“好吧,那孩子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他没有留下一丝把柄,而我还留着一个花招。我们去见见他们的大楼看门人。”

“我几个月前就问过了,”沃贝克反对道,“他模模糊糊记得这家人,仅此而已。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他知道别的事情,那孩子想不到需要掩盖的事情。我们去打听打听。”

他们驱车来到华盛顿高地,闯进雅克布·鲁伊斯代尔先生在大楼地下室的家。鲁伊斯代尔先生正在吃晚饭,原本不愿意撂下洋葱烩肝,但被五美元说服了。

“关于布坎南那家人——”希罗德开口说。

“我以前都告诉他了呀。”鲁伊斯代尔打断他,手指着沃贝克。

“好吧。他忘了问一个问题。我现在可以问吗?”鲁伊斯代尔重新检查了一遍五美元钞票,点点头。

“有人搬进或搬出建筑物的时候,管理员通常会记下搬家公司的名字,以防他们破坏大楼。我是律师,我懂这个。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建筑物,万一打官司用得上。对吧?”

鲁伊斯代尔面露喜色。“哎哟喂!”他说,“你说的对,我都忘到脑后了。他根本没问过我。”

“他不知道。你记下了帮布坎南家搬家的公司的名字,对吧?”

鲁伊斯代尔跑到房间另一头,来到凌乱的书架前。他抽出一本破烂的日记本,舔湿了手指开始翻页。

“在这儿,”他说,“雅芳搬家公司,车号G-4。”

雅芳搬家公司没有记录表明有一户姓布坎南的人家从华盛顿高地搬走。“那孩子太小心了。”希罗德喃喃道。不过,该公司的确记录了那天在G-4车上干活儿的人都有谁。这些人在下班签退的时候被请去问话,威士忌和现金恢复了他们的记忆,他们模糊地想起了华盛顿高地那份活儿。活儿干了一整天,因为他们必须开车去布鲁克林的一个鬼地方。“哦,上帝!布鲁克林!”沃贝克嘟囔道。在布鲁克林哪里?在枫叶公园路的什么地方。门牌号?想不起来了。

“乔,买张地图。”

他们查看了布鲁克林的街区地图,找到了枫叶公园路。果然是个鬼地方,这条路绵延了十二个街区,再往前大概就是阴曹地府了。“那里可是布鲁克林,”乔咕哝道,“每个街区都比其他地方的长一倍。我知道。”

希罗德耸耸肩。“已经很接近了,”他说,“剩下的事只能跑腿了。每人分担四个街区,每幢房子,挨家挨户。列出所有十岁左右孩子的名字,然后沃贝克就可以筛查了,很可能他们用了化名。”

“布鲁克林每平方英寸有一百万个孩子。”乔抗议道。

“如果我们找到他,每天就能赚一百万美元。现在我们走吧。”

枫叶公园路又长又曲折,路两旁是一字排开的五层住宅楼。人行道上是一字排开的婴儿车和坐着老太太的野营椅。路牙下停着一字排开的小轿车。排水沟旁是一字排开、用白粉粗粗画线的棍球场[4],形状像拉长的钻石;每个竖井盖都成了本垒板。

“这地方跟布朗克斯[5]很像,”乔伤感地说,“我有十年没回布朗克斯了。”

他伤感地沿着街道朝自己的街区信步走去,下意识使出城里人的技巧,迂回穿行在棍球游戏之间。沃贝克回忆起这次分别时满怀怜惜,因为乔·达文波特再也没回来。

第一天,他和希罗德都以为乔找到了蛛丝马迹,这给他们鼓了劲儿。第二天,他们意识到蛛丝不可能缠住乔四十八个小时,这让他们泄了气。第三天,他们不得不面对事实。

“他死了,”希罗德平淡地说,“那孩子搞定了他。”

“怎么讲?”

“杀掉了他。”

“一个十岁的孩子?”

“你不是想知道斯图尔特·布坎南是什么类型的天才吗?听我的吧。”

“我不信。”

“那你解释一下乔。”

“他退出了。”

“没人会放弃百万美元。”

“可尸体在哪儿?”

“问那孩子。他是天才。他大概想出了难倒迪克·特雷西[6]的花招。”

“他是怎么杀掉乔的?”

“问那孩子。他是天才。”

“希罗德,我害怕。”

“我也一样。你现在想退出?”

“我想不出怎样才能全身而退。如果那孩子是个危险人物,我们必须找到他。”

“发扬公民美德?”

“可以这么讲。”

“随你便吧,我考虑的还是钱。”

他们回到了枫叶公园路和乔·达文波特负责的四个街区。他们小心翼翼,几乎是偷偷摸摸。他们分头行动,开始从两头向中间推进。进入一幢楼,爬楼梯,挨家挨户拜访,直到顶层,然后再下来查下一幢楼。这差事低效而乏味。偶尔一次,他们在街道上远远瞥见对方正在走向下一幢阴森的楼。而这是沃贝克对沃尔特·希罗德的最后一瞥。

他坐在自己的车里,等待。他坐在自己的车里,发抖。“我要去找警察,”他嘴上嘟囔着,心里很清楚不能去,“这孩子有武器。他发明了某种东西,像其他孩子的发明一样愚蠢:一盏特殊的灯,方便他在晚上玩弹珠,只是可以用来杀人;一台下跳棋的机器,只是可以给人催眠;他制造了一群机器歹徒,方便他玩警匪大战,那些歹徒‘关照’了乔和希罗德。他是天才儿童、危险人物、夺命杀手。我该怎么办?”

注定失败的男人下了车,跌跌撞撞地沿着街道走向希罗德负责的两个街区。“斯图尔特·布坎南长大后会怎样?”他心里琢磨着,“其他几个孩子长大后会怎样?汤米、乔治、安玛丽和懒虫埃塞尔。为什么我不马上逃走?我在这儿干什么?”

黄昏降临在枫叶公园路上。老太太都走了,像阿拉伯人那样折好了露营椅。小轿车都还停在原地。棍球游戏已经收场。但小型游戏在明亮的路灯下开场了,玩瓶盖,玩卡片,玩旧硬币。头顶上,城市雾霭的紫色正在加深,雾霭中透出一颗星星耀眼的光亮。那是落日后的金星。

“他一定知道自己多强大,”沃贝克生气地嘟囔着,“他一定知道自己多危险。所以他才逃走,内疚。所以他才毁灭我们,一个接一个,面带笑容。狡诈的孩子,邪恶的杀戮天才……”

沃贝克在枫叶公园路当中站定。

“布坎南!”他大喊道,“斯图尔特·布坎南!”

近旁的孩子停止了游戏,目瞪口呆。

“斯图尔特·布坎南!”沃贝克因为歇斯底里而嗓音嘶哑,“你能听到吗?”

狂乱的喊声沿着街道传到了更远的地方,更多的游戏停下来。捉人救人、摸瞎子、红灯停、方格球。

“布坎南!”沃贝克嘶喊着,“斯图尔特·布坎南!出来,不管你在哪儿!”

世界静止了。

在枫叶公园路217号和219号之间的巷子里,斯图尔特·布坎南躲在成摞的烟灰桶后面捉迷藏。听到有人叫他,他蹲得更深了。他十岁大,身穿毛线衣、牛仔裤和运动鞋。他一心想着游戏,这一次绝不能再被“瞎子”捉住了。他要藏好自己,找机会安全冲回“老家”。刚在烟灰桶中间安顿好自己,他的眼睛捕捉到了一颗星星微弱的光亮,那是低垂在西边天空的金星。

“星星闪闪亮,星星放光芒,”他满怀童真地低语道,“今晚我看到了第一颗星星,我希望我可以,我希望我能够,实现今晚许下的愿望。”[7]他停下想了想,开始许愿:“愿上帝保佑爸爸妈妈、我和我所有的朋友,让我成为好孩子,让我永远快乐,把任何想烦我的人赶走……走一条长长的路……永远别再打扰我。”

马里昂·珀金·沃贝克在枫叶公园路当中行走,喘了一口气,准备再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随后他便到了别处,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这是一条白色的路,笔直切入无尽的黑暗中,向前延伸,延伸到永远。这是一条阴森森、孤零零、没有尽头的路,通向很远、很远的远方。

沃贝克走在这条路上,步伐沉重。他像一台惊人的自动机,不能说,不能停,不能想,陷入永恒的无穷。他迈入了一条长长的单行道,不能折返,不能自拔,只能一路走向永远。在前方,他望见了一些同路人的身影,好像一个个的小点。有个小点一定是希罗德。在希罗德的前方,有个更小的点是乔·达文波特。在乔的前方,他可以分辨出一长串渐次缩小的点。他拼命转过头。在他背后,远远走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步伐沉重。而在那身影背后,又一个身影突然显现。接着又一个……又一个……

此时,斯图尔特·布坎南正蹲在烟灰桶后面,警惕地观察“瞎子”的动向。他不知道自己安排好了沃贝克的去处。他不知道自己安排好了希罗德、乔·达文波特和其他很多人的去处。

斯图尔特·布坎南没有意识到自己诱导父母逃离了华盛顿高地,没有意识到自己毁灭了文件、记忆和人,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想被打扰的简单愿望造成了那样的结果。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天才。

他的天赋是许愿。

后记

追逐套路与搜索套路已经存在很久了,今后还将长期存在。二者是成功的代名词(如果处理得有创意),能让你的脉博跳得像苏萨[8]的进行曲一样铿锵有力。我对好莱坞的编剧们有点儿失望,这么说并不夸张。他们脑子里的追逐,似乎就是两辆汽车的竞速。

追逐和搜索并不是一回事,你可以只取其一,但最好二者兼备。回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我甚至曾经身体力行。开始只是阅读漫画,随着兴趣越来越浓,我不经意间在漫画上投入了大量财力。我希望自己还记得为哪位英雄破费,绿灯侠?闪星小子?神奇队长?我也希望自己还记得故事的结局。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不太记得自己的作品。坦白地说,我从来不看任何已经发表的东西,反正在这方面我并不算是独树一帜。我从最具权威的杰德·哈里斯[9]那里得知,卓越的流行音乐作曲家杰罗姆·科恩[10]总是记不住自己写的歌。在聚会中,他会被人哄到钢琴前演奏自己的曲子。大家都聚在他周围,但是当他演奏起来,他们一定会纠正他:“不,不,杰瑞!这曲子不是那个调。”他们被迫唱他的歌给他听,以唤起他的记忆。

《星星闪闪亮》是搜索情节配上追逐节奏。我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主思路,但是有段时期,针对另类天才和儿童天才受到大众误解的现象,科幻小说作者们在作品中表现出很大的担忧,所以我猜想自己受到了传染。不,不可能是那么回事。很多年以前,我以一位年轻的夏令营自然辅导员为主角尝试过这个题材,他是白痴天才,遭到非常大的误解。但是他破了一起绑架案,尽管我胡乱给他起了一个名字:伊拉斯谟·高卢。

《星星闪闪亮》中的开场情节和搜索手段都来自骗术研究。布坎南继承人骗局几年前十分流行,很可能还在被用于行骗,只是形式上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同。天知道,这个骗局的变种一直存在。我读大二那年,我的室友在宾夕法尼亚火车站被几名小骗子骗走了一个月的零用钱(二十美元)。几年以后,我在格林的《套傻术》一书中读到完全一样的骗局,这本书出版于1592年。是的,这个骗局的变种一直存在,而且,每分钟都有新的变种诞生。

我在下笔的时候很喜欢这个故事,可是我不喜欢倒数第四段和第三段。这两个段落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与《奇幻与科幻杂志》的托尼·鲍彻发生了争执,老一套的细节之争,这一次我落败了。他想让我在故事结尾详细描述受害者的遭遇,而我不想画蛇添足。我输了,不得不另加了两段。

当我与霍勒斯·戈尔德[11]因《别无选择》的细节发生争执而落败时,我拿回故事交给了托尼,他原样发表了。当我与托尼发生争执而落败时,我本应该拿回《星星闪闪亮》寄给霍勒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我没那么做,所以现在那两个糟糕的段落我怎么甩也甩不掉了。读到那里,请闭上你的眼睛。

注释

[1]法国中部城市,以瓷器闻名。

[2]《霍帕隆·卡西迪》,美国西部片,文中小男孩斯图尔特所言《何帕龙·卡赛迪》系其拼写错误。

[3]神探福尔摩斯的头号死敌。

[4]棍球为美国儿童街头棒球。

[5]纽约市的一个区。

[6]美国漫画《至尊神探》主角,一位出色的侦探。

[7]文中小男孩斯图尔特低语的内容来自著名英语童谣《星星闪闪亮》。

[8]约翰·菲利普·苏萨(1854—1932),美国作曲家和指挥家,以《星条旗永不落》等进行曲闻名于世。

[9]杰德·哈里斯(1900—1979),美国戏剧制作人和导演,以诸多百老汇作品闻名于世。

[10]杰罗姆·戴维·科恩(1885—1945),美国音乐剧与流行音乐作曲家。

[11]霍勒斯·戈尔德(1914—1996),美国科幻作家、编辑。代表作品有《组合人》,曾担任《银河科幻》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