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经典 千禧宝宝(雨果奖获奖作品)
- 银河边缘:免疫
- 杨枫等主编 宝树等著
- 28200字
- 2023-10-31 18:50:26
MILLENNIUM BABIES.
[美]克莉丝汀·凯瑟琳·露什 Kristine Kathryn Rusch 著
罗妍莉 译
Copyright © 2000 by Kristine Kathryn Rusch
错过了出生,
不会再错过余生。
克莉丝汀·凯瑟琳·露什,美国著名科幻作家、编辑,《纽约时报》和《今日美国》畅销书作家。她是所有已故和在世作家中,唯一以作家和编辑的双重身份获得雨果奖的一位。克莉丝汀的创作涉及科幻、奇幻、悬疑等多个领域,以中短篇为主,擅长刻画人物和制造悬念。《千禧宝宝》曾获2001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奖。
《银河边缘005:次元壁》刊载过她的雨果奖、星云奖双奖提名小说《月球孤儿》。
第二学期开始两周后,她收到了那条消息。消息是发到她的智能家居系统上的,标记着她的真名“布鲁克·德拉克洛瓦”,而非“布鲁克·克罗斯”——自十八岁那年起,她一直用的名字。一开始,她不想打开,以为又是母亲发来的法律难题,于是自顾自地准备晚餐,任凭厨房里智能家居的屏幕闪烁不停。
她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玫瑰红葡萄酒,然后坐在客厅的壁炉前。当初买这座房子就是因为这个壁炉。她对想象中的一幕着迷不已:寒冷的冬夜,她裹在一叠毯子底下,读着从麦迪逊古董店里淘来的古旧纸质书,身旁燃烧着真正的火焰。她读过许多当代作品的电子书,尤其是与她执教的大学课程相关的研究成果,但小说她还是爱读纸质版,小心翼翼地读,以免撕碎脆弱的书页,双手感受着书册的厚重。
她在餐厅里添置了几个书架,用来放她的纸质版小说,此外还做了一些其他改良,但尽量保持宅子原有的风格。这座房子已经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当年建造的时候,威斯康星州的这一带除了家庭农场还什么也没有呢。如今农田早已消失,被分割成了五英亩[1]一块的土地,但依然很清静。她喜欢住在这里,住在乡间,甚于任何地方。尽管大学给了她一份工作,可这里才是她自己的天地。
她手中捧着的一本薄薄的小说,是她的最爱——弗·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不过今晚,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书上。终于,她投降了。要是不听那条可恶的消息,这一整晚,母亲的事情都会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布鲁克把酒和书放在茶几上,毯子卷在沙发边沿,重新走向厨房。她固然可以让家居系统在客厅里直接播放那条消息的音频,但她还是想看看母亲的脸,搞明白这次事态有多严重。
屏幕在西面的墙上,挨着微波炉。原先的房主是一对可爱的老夫妇,他们在这个位置放了一台小电视。在今天这样的夜晚,布鲁克倒觉得把电视换成屏幕也谈不上什么改良。
她站在屏幕前,交叉双臂,叹了口气,说道:“阿宅,播放消息。”
屏幕上闪烁的图标消失了,一个她无法辨认的数字语音说:“本信息经过加密,唯有布鲁克·德拉克洛瓦可以收听。在确定房间内并无他人之前,消息将无法播放。”
她站在那里。如果这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足以说明她已经改变了策略。这条消息听起来很正式。布鲁克确认自己站在内置相机的识别区间内。
“我就是布鲁克,”她说,“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你愿意保证吗?”陌生的声音问。
“愿意。”她说。
“稍等,播放消息。”
屏幕变成了一片漆黑。她搓了搓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谁会给她发这么正式的消息呢?
“本信息加密传送给布鲁克·德拉克洛瓦,”一个新的数字声音说道,“个人身份证号码为……”
那个声音飞快地报出了一串数字,她不禁攥紧了拳头。或许母亲出了什么事,毕竟,布鲁克是她唯一的近亲。
“我就是布鲁克·德拉克洛瓦,”她说,“还有多少道安全协议?”
“五道。”智能家居系统阿宅答道。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她感觉肩膀没那么僵硬了。
“跳过,我可没那个时间。”
“好的。”阿宅说,“稍等。”
她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她有些后悔没把那杯红酒带进厨房。她头一回觉得自己真的需要来一口。
“是德拉克洛瓦女士吗?”一个男性的声音传来,同时一幅图像填满了整个屏幕。这是一名中年男子,深色头发,黑色的眼睛凝视着她头顶上方的某处。他看起来像一名知识分子,品位不凡,在人造光源下待了太长的时间,而且看起来有点眼熟。“请原谅我的唐突。我知道您现在改姓克罗斯了,但我想确定您就是我要找的人。我找的是布鲁克·德拉克洛瓦,于2000年1月1日上午12点05分生于密歇根州底特律市。”
又一道安全协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就是。”布鲁克说。
屏幕略微一闪,显然,某道程序读取了她的回答。他肯定事先录好了几种不同的信息,以应对不同的回答。她知道现在并非实时通话。
“其实我们是同事,克罗斯女士。我是艾尔顿·弗兰克……”
怪不得呢,所以他才看着这么眼熟——那位备受媒体关注的人类潜能导师。他是一位正儿八经的科学家,最近新出的大部头成了流行文化领域的畅销书。弗兰克换汤不换药地梳理了一遍人格发展中的先天与后天之争,融入了一些社会学的观点,又掺杂了一些早已有人大书特书过的建议,指导人们改善先天—后天赋予的命运,不知怎么回事,这本书居然大受欢迎。
她读过这本书,对书中运用的跨学科研究方法印象深刻——而且他把成绩都归功于同事们,同样令她印象深刻。
“拿到了一笔新的资金,相当丰厚,金额之大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有了这笔经费,再加上之前那本书的收入,我终于可以做自己一直想做的研究了。”
她环抱双臂,望着他。他目光灼灼,眼神热切。她记得曾经在教职工派对上见过他,但从来没有说过话。她不怎么主动跟人搭话,尤其是在社交场合。从幼年起,她就领悟了独处的价值。
“我会从全国各地寻找研究对象,”他继续往下说,“我曾经希望在全球范围内征集研究对象,但这样的规模即便是对于我而言,也太过庞大了。目前,我会对来自美国各地的三百多个研究对象进行研究。真没想到在我自己身边就有这么一个。”
研究对象?她觉得嗓子眼儿里堵得慌,她原本还以为他是以平等的身份邀请自己参与项目呢。
“我从既有的报道中得知,你并不乐意谈论自己身为千禧年出生的宝宝的身份,可是——”
“关掉。”她对阿宅说。屏幕上弗兰克的图像定住了。
“抱歉。”阿宅说,“按照设计,这条消息必须一点不落地播放完毕。”
“那就绕过去呗,”她说,“把这混账玩意儿关掉。”
“对于我的系统而言,这条信息采用的程序太复杂了。”阿宅说。
布鲁克骂了一句。这混账东西早就预料到了她想把消息关掉。“有多长?”
“你已经听了三分之一。”
布鲁克叹了口气,“好吧,继续放。”
图像又动了起来,“我希望你听我把话说完。你也许有所耳闻,我的研究与人类潜能相关。我准备在早先的研究基础上更进一步,但我缺乏合适的研究组。各种领域的众多科学家都曾经研究过同龄人,并且假设,同年出生的人具有相同的愿景、抱负和梦想。我不这么认为。人类这种生灵如此丰富多样——”
“说重点。”布鲁克说着,在厨房的一张木椅上坐下。
“于是,在寻觅恰当的研究组的过程中,我无意间翻到了三十年前一些关于千禧宝宝的文章,我意识到,你们这一代中出生于2000年1月1日的一小部分人,其实有着相似的人生起点。”
“不,不是这样的。”布鲁克说。
“这样一来,你们就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对这项研究加以聚焦。我会继续使用原始数据来开展项目整体研究,但会聚焦于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了人生的成败。”
“见鬼去吧。”布鲁克说完便走出了厨房,在她身后,弗兰克的声音戛然而止。
“需要把音频传至客厅播放吗?”阿宅问道。
“不用,”布鲁克说,“让他继续胡扯吧,我反正听够了。”
壁炉中的火苗噼啪作响,那杯酒的温度已经热得与室温无异,散发出别样的酒香,毯子看起来也很舒适。她钻进毯子里。弗兰克的声音仍在厨房里嗡嗡作响,她命令阿宅播放巴赫的乐曲,盖过他的声音。
但即便是她最喜欢的《勃兰登堡协奏曲》,也无法将弗兰克的声音从脑海中抹去。研究千禧宝宝。布鲁克阖上了双眼,她不知道母亲会对此做何感想。
三天后,布鲁克在办公室里为新开设的概论课备课。这门课是关于两次世界大战的。威斯康星大学仍然坚持教师应该当面授课,即便是大班授课的讲座课程也是如此,而非仅仅提供预先录制的教学视频供学生下载。大部分教授认为概论课纯属浪费时间,布鲁克却乐在其中。她喜欢站在大教室前,与学生们面对面授课。
不过现在,她已经讲完了引言部分,进入到自己不太熟悉的领域。她一向不赞成死记硬背课本知识,所以只能临时钻研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相关资料。她甚至不记得一战的导火索竟然如此错综复杂,其影响又如此深远,尤其是在欧洲。有时她只是一名单纯的读者,迷失于历史之中。
她的办公室又小又窄,几乎没地方放桌子。因为她是新人,所以被安排到了巴斯科姆山顶上的巴斯科姆楼,这座建筑自大学成立后不久便矗立于此了。大楼的墙壁历史悠久,并未装配高科技设施,因此校方决定为她配备装有内置屏幕的昂贵办公桌。负面影响在于,当她做大量研究的时候,只能埋头盯着看。于是,她经常将资料下载进掌上电脑,或干脆在家办公。在办公室里工作时,上了年头的荧光灯和从脏兮兮的网格窗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令她头疼。
不过眼看就要告一段落了。明天,她将带领学生们从恐怖的堑壕战过渡到美国介入战争的先期行动中了。只是,授课的大部分内容会聚焦于孤立主义——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这股势力都很强大。
敲门声传来,将她带回了二十一世纪。她不耐烦地揉了揉鼻梁,现在又不是办公时间。学生们看不懂标志,让她觉得很讨厌。
“谁呀?”她问。
“克罗斯教授?”
“什么事?”
“我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不算特别年轻,不过她有好些学生比他更年长。
“就一会儿。”她说着,用智能桌面上的按键打开门,“现在不是办公时间。”
门把手一转,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不是很高,身材瘦削——体型像跑步的人。不过,等他面向布鲁克时,她发出了一声呻吟。
“弗兰克教授。”
他抬起一只手道:“很抱歉打扰你——”
“你是该抱歉,”她说,“我故意没回消息。”
“我估计也是,拜托,就给我一小会儿。”
她摇了摇头,“我对当研究对象没兴趣,没那个时间。”
“是真没时间,还是因为这项研究跟千禧宝宝有关?”他目光犀利。
“兼而有之。”
“我可以保证你的酬劳很丰厚。只要你愿意稍微听我说一说,或许就会重新考虑——”
“弗兰克教授,”她说,“我没兴趣。”
“可你是这项研究的关键所在。”
“为什么?”她问,“就因为我母亲的诉讼案?”
“没错。”他说。
她感觉空气仿佛被抽离了身体,不得不有意识地提醒自己呼吸。这种感觉很熟悉,一直以来都很熟悉。每当有人谈论千禧宝宝,她心里都是这种感觉。
千禧宝宝。人们对这股狂热始料未及,但到了1999年3月,它就已经风靡全美了。作为参赛选手,准父母们规划着受孕时间,目的是看看自己的孩子能否成为2000年——新千禧年,这其实只是当时的权威人士一种并不准确的称呼——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在全球范围内,这场“千禧宝宝”比赛多少还算比较随意,而在美国境内,竞争却十分激烈。在每个发达地区、每一座城市,都举办了各自的比赛。在大部分地区,胜出的家长都会获得一大笔奖金和一大堆奖品,有些最萌宝宝或最爱出风头的家长还获得了品牌代言的机会。
“哦,好啊!”她尽力让语气显得讥诮,“我母亲嫌我小时候被利用得还不够,所以你再来填补一下空白喽?”
他挺直了脊背道:“不是这样的。”
“真的吗?那是怎样的呢?”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是让弗兰克钻了一个他求之不得的空子呀。
“我们的候选研究对象都经过精心挑选,”他说,“并不是任何一个生于2000年1月1号的宝宝都行。我们挑选的这些孩子,出生时间都被规划好了,父母做过公开声明,都是父母希望从中分一杯羹的。”
“妙极了,”她说,“所以你研究的都是反常家庭的孩子。”
“是吗?”他反问。
“嗯,你要是研究我的话,就是这样。”她说着站起身来,“现在我想请你出去。”
“你还没让我说完呢。”
“我为什么要让你说完?”
“因为这项研究说不定会对你有帮助,克罗斯教授。”
“我不用你帮忙,活得也挺好。”
“可你从来不跟人提自己的千禧宝宝身份。”
“教授,你又跟人提过几回自己的生日呢?”
“我的生日普通得很啊,”他说,“跟你可不一样。”
她双臂一叉道:“出去。”
“别忘了,我研究的是人类潜能,”他说,“你们这批人起点都一样,你们的父母都有同样的目标——都是想实现某种非凡之举的人。”
“都是贪得无厌的人。”她说。
“有一部分是。”他说,“还有一些本来就正打算要孩子,他们觉得试着加入这场比赛说不定会很有趣。”
“我看不出我们这些人的起点有什么关系。”
他微微一笑,她低声咒骂了一句。只要继续和他说话,只要她还在问露骨的问题,他就算得手了。他俩都对此心知肚明。
“在过去的四十年中,对分开抚养的同卵双胞胎所做的研究表明,人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心性在出生时就显而易见。无论以怎样的方式抚养长大,如果你在襁褓中就很快乐,那么长大成人后,你感到快乐的概率就大于百分之五十。剩下的因素多半取决于后天环境。你熟悉基因图谱吗?”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她说。
“我正在试着回答,”他说,“先听我说一会儿,然后再把我踢出办公室。”
否则她就别想摆脱他了。她缓缓坐回椅子上。
“你熟悉基因图谱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知道一点儿。”
“那好。”他往椅背上一靠,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我们尚未发现快乐基因或不快乐基因,我们并不确定是什么物质让它们发挥作用的。不过,我们确实发现它与血清素水平有关。”
“直接说千禧宝宝的事吧。”她说。
他微笑道:“马上就说到了。我的上一本书在一定程度上是基于快乐—不快乐模型的,但我认为这过于简单了。人类是复杂的生物。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看到了很多未能发挥的潜力。我们当中有些人是沿着失败者的方向培养的,而有些人是沿着成功者的方向培养的;然而沿着成功者方向培养的一部分人失败了,沿着失败者方向培养的一部分人反倒成功了。所以很明显,这并不完全取决于环境。”
“除非有些人在反抗他们所处的环境。”她说,察觉到自己话音中的愠怒。自从五年前最后一次跟母亲说话以来,她还是头一回用这样的语气。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他说,声音似乎轻快起来,他肯定把她说的话当作感兴趣的表现了,“但我在研究人类潜能的过程中认识到,驱动力与快乐相似。有些孩子生来就动力十足。他们走路比别的孩子早,学东西更快,适应得也更快。从第一口呼吸开始,他们取得的成绩就更大。”
“我不怎么相信我们的性格在出生时就已经完全定型了,”她说,“或者我们的命运在十月怀胎之前就已经注定。”
“我们谁也不相信,”他说,“否则我们早上就没理由起床了。不过,我们确实承认每个人都具备与众不同的特性和天赋。一些人长着蓝眼睛,一些人打高尔夫球时的力量和精确度是其他人梦寐以求的,还有一些人拥有完美的音高,对吧?”
“当然了。”她厉声道。
“因此,我们有些人生来就比别人更快乐,有些人生来就比别人更有动力,这是理所当然的。只要你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特性也视为实实在在的就行,就好比音乐才能。”
他的论述有一定的逻辑性,但她不想同意对方提出的任何观点,只想让他离开自己的办公室。
“可是,”他说,“那些最具音乐天赋的人未必就是在卡内基大厅[2]登台表演的人,还存在其他因素,环境因素。一个从小到大从来没听过音乐的人根本不会知道怎么作曲,对吧?”
“我不知道。”她说。
“同样,”他说,“如果这个有音乐天赋的孩子的父母也很珍视音乐的话,音乐或许就会常伴他左右,他从出生起就熟悉音乐,比那些连一个音符也没听过的孩子更具有优势。”
她在桌上敲起了手指。
他瞥了一眼她的动作,倾身向前,“正如我之前留言所说,这次研究聚焦的问题是人生的成败。就我所知,以前在全国范围内,还从来没有哪一群人在受孕的时候就抱着同一个明确目标的。”
她口干舌燥,手指停止了敲击。
“你们这群千禧宝宝有几个共同的特点:母亲怀孕的时间相同;父母对你们报有相似的期待和愿望;你们刚出娘胎便被贴上了成功或失败的标签,至少是就这一比赛而言的成败。”
“这么说,”她冷冰冰地道,“你要跟所有那些在输掉比赛时就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打交道啰?”
“是的。”他说。
他的回答这般平静而笃定,让她大吃一惊。他摊开双手,仿佛是在解释。“他们的父母放弃了他们。”他说,“从一开始就放弃了。那些宝宝或许就是最纯粹的研究对象。在怀上他们的时候,父母脑子里明显只想着这场比赛。”
“而你想研究我,因为我是这群人中失败得最显眼的一个。”她语气冰冷平稳,虽然不得不双手交握,以免声音发颤。
“克罗斯教授,我没有视你为失败者,”他说,“你在专业领域深受尊敬,在一所知名大学获得了终身教职……”
“我是说作为千禧宝宝,我的失败人尽皆知。一说起那场比赛,谁也不会想起赢家的名字,只会想起我。”
他叹了口气,“这是一部分原因,还有就是你母亲的态度,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她是对此事最着迷的一名家长,至少在我们有据可查的范围内是这样。”
布鲁克皱起眉头。
“我希望你能参与这项研究,”他说,“赢家们也会参加。如果你能来给输家们做个代表的话,那就太好了。”
“然后你就可以靠这本书发家致富,而我只会再丢一回脸。”她说。
“也许吧。”他说,“也有可能你会获得认可。”
她的肩膀绷得紧紧的,以至于连转一下脑袋都觉得疼,“‘认可’,多好听的精神病学术语啊。要是能让我觉得好受一些,你发家的时候良心上也会舒坦一点儿吧。”
“你好像挺财迷的。”他说。
“我不该财迷吗?”她说,“有那么个妈。”
他凝视了她好半晌。
最后,她摇了摇头,“这不是钱的事,我只是不想再被人利用了,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他点点头,然后环抱双臂,绷着脸,似乎正在思索。终于,他开口道:“你看啊,是这么回事儿:我是个科学家,对某个研究群体感兴趣,而你是其中的一员,并且会对我的研究有帮助。如果我研究的是三十岁就恰巧获得终身教职的历史教授,很可能还是会来采访你,或是威斯康星州的职业女性,又或者——”
“是吗?”她问,“你真的会来找我吗?”
他点点头,“找研究对象的时候,校内优先于校外,这是政策规定。”
她叹了口气,他说得有道理,“关于千禧宝宝的书会很畅销,凡是这种书都很畅销,会有人来采访你,你会声名鹊起的。”
“这项研究只是借用了千禧宝宝而已,”他说,“但发表的内容都是关于成功与失败的,不会变成一本关于出生于1月1日的人的流行心理学类书籍。”
“你敢发誓吗?”她问。
“我会在合同里写明的。”他说。
她闭上双眼,简直无法相信他已经快要说服她了。
显然,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还在接着往下说:“你付出的时间和差旅费用都会得到补偿,我们无法承诺太多,但我们可以承诺,绝不会滥用你的帮助。”
她再度睁开眼,他的脸上又流露出那种热切的神色。这并未让她感到不安,反而令她觉得安心。她更希望他对这项研究本身感兴趣,而非别的什么。
“好吧。”她说,“要我怎么做?”
首先,她在弃权书上签了字。她先让自己的律师对所有条款进行了一番彻底审查——她居然有自己的律师,这是她从母亲身上继承到的另一项财产——律师说这些条款统统没问题,甚至还很宽松。接着他却企图说服她不要参与这项研究,据他所说,作为她的朋友而非律师,他很担心——尽管以前他从来算不上她的朋友。
“你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摆脱这件事,现在却要重新揭开旧日的伤疤吗?这对你肯定没什么好处。”
但她如今已经拿不准究竟怎样才是对自己有好处了。她之前已经试过不去想这件事;或许,关注她自身,关注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自己的经历,反而会更好。
她不知道,她也没问。最终,她签署了一份个性化的协议——协议承诺她有权读取本人的卷宗,并拿到完整研究报告的副本,甚至还承诺仅将她所有的相关信息用于有关人生成败的研究,而不会作为千禧宝宝的相关成果进行宣传。她的律师提出了几项改动,但考虑到他对此次研究的激烈反对,改动算是相当少了。她对弗兰克教授为自己做出的让步颇为满意,包括在项目开始两个月之后就准许她离开这一条款。
但最初的两个月却让她好一番折腾。她不得不从早已排得满满当当的日程表中硬生生挤出时间,来参加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其中包括DNA取样。这也是她的律师当初寸步不让的一大关键——她的DNA及家族遗传史绝不能透露给其他任何人——而且他果真让弗兰克签字为证。取样过程虽然颇费周章,相对而言却并不痛,剪了几缕头发,在皮肤上刮拭了几下,又抽了两管血,就结束了。
心理测试耗时最长,其中大多数测试都要求团队中的精神病学研究员在场——一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几乎不与布鲁克交谈。布鲁克在电脑上做测试的时候,她就在一边冷眼旁观。测试包括罗夏墨迹测验[3]、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4]、主题理解测验[5],还有其余十来种林林总总的测试,名字她做完就忘了。其中有一项标准智商测试,还有一项是弗兰克的研究团队专门为上一次实验而开发的。布鲁克做起来感觉都像游戏一样,而且每项测试都要耗费一小时以上才能完成。
其中一位社会学家主持的测试最让她郁闷,他的名字叫迈耶,原本是出于好意,想把她的经历与其他人的建立关联,并置于当时的社会背景之下。他负责提出问题,而她则予以纠正——她意识到对方的近代史知识十分匮乏。终于,她忍不住向弗兰克抱怨此事,他却笑着说她的认知与研究人员的认知不必保持一致。对他们而言,重要的不是当时社会的真实情况,而是她眼中的真实。她本想争辩,却又止步于这并非自己的研究,而且她认为,自己已经在其中投入了太多精力。
在整个研究过程中,她每周都要与一位心理学家见面,回答一些她连想都不愿意想的问题:千禧宝宝的身份对你的人生观有何影响?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你对你的母亲有何看法?
第一个问题布鲁克答不上来,第二个问题倒很简单,她最初的记忆就是电视机发出令人目眩的光,形成了一道道棱镜,她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想触摸它们,却被母亲冰冷的手握住了。
第三个问题布鲁克不愿回答。但每次见面时,那位心理学家都会重复一遍。每次会面结束,布鲁克回到家后都会大哭一场。
她为学习世界大战的班级举行了一次期中考试,这是她首次为执教的概论课举行期中考试。不过她决心检查一番教学成效如何,因为最近她更加专注于自身的过往,而非她本该教授的这段历史。
她的研究生助教们对此颇有微词,尤其是在看到试卷后——只有一道题:写一篇小论文,探讨第一次世界大战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影响(如有);若你认为没有影响,请论述原因。
助教们想要劝说她将考试形式改为简单的判断题或者多选题,她则对他们怒目而视,“我不想举行一场电脑就可以打分的考试,”她说,“我想看手写的考卷,我想知道这些孩子究竟学到了什么。”因为她想了解这一点——而非由于助教们的抱怨(这一点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抽了二十份考卷,准备亲自打分。
但在阅卷前,她先去了一趟弗兰克的办公室,因为他打来了一个电话。
弗兰克的办公室位于校园中她不常光顾的地段。她顺着一条蜿蜒的路往前走,经过沃什伯恩天文台,它地处绝壁之上,俯瞰着曼多塔湖,然后进入一片小树林中。停车场很大,停满了各种电动和节能小汽车。她走上了砖砌的人行道。不像市里其他地方的人行道,这里并没有正在融化的脏雪,它们令人回想起难熬的漫长严冬,反倒在人行道旁的褐色泥土中,郁金香和鸢尾花破土而出。
这是一幢维多利亚风格的古老建筑,就其兴建的年代而言,可谓气势恢宏。除了崭新的油漆和屋顶之外,唯一的翻修迹象便是外部的安保系统以及行车道附近的热泵了。
这明显是一幢教职工专用楼,楼内没有开课。她拧开货真价实的玻璃门把手,步入一间狭小的门厅。一块小小的电子屏悬浮在门厅正中,向她飘来。
“我是来找弗兰克博士的。”她说。
“二楼,”电子语音答道,“他正在等您。”
她轻轻叹了口气,走上楼梯。除了电子设备之外,厅内的一切无不反映出那个年代的风貌。就连楼梯上都铺着旧式的长条毯,而非地毯。长条毯的两侧用平头钉固定,金灿灿的毯架将长条毯卡在台阶上。
楼梯尽头是一条狭长的走廊,由几盏仿煤气灯的电灯照亮。只有一扇房门开着,她敲了敲门,没等屋里的人说请进,便走了进去。
这间办公室与她的大不相同,是间套房,分为主办公区和侧面的私人间。靠窗摆着一张皮沙发,左右各有一张配套的皮椅。柚木桌为整间办公室定下了主色调,桌上的金色圆台灯则是唯一的装饰了。
弗兰克教授站在私人间门口,看着她打量自己的办公室。
“真让人眼前一亮。”她说。
他耸了耸肩道:“大学喜欢研究员,尤其是能为学校增光添彩的那些。”
她心里清楚。她自己发表的论文也在学术圈赢得了一些喝彩,所以才能享有今日的待遇。但没有几个历史学家能单凭研究出名,她怀疑自己永远也无法取得弗兰克这样的成功。
“请坐。”弗兰克说。
她在其中一张皮椅上坐下,软绵绵的椅子,一坐就陷了进去。她说:“我觉得你没有必要跟每一名研究对象面谈,确定他们是否继续参与。”
“你可不是随便一名研究对象。”他坐在她对面,头发略有些凌乱,仿佛一直在用手拨拉,白衬衫的前胸口袋上方有块咖啡渍,“我们签过协议。”
她点点头。
“我要告诉你一些我们的发现,”他说,“当然了,只是初步的发现。”
“当然可以。”她的声音比实际的感受更为镇定。然而,她的心脏正怦怦狂跳。
“我们有三点有趣的发现。首先,本次研究中所有的千禧宝宝都比一般孩子更早学会走路和说话。由于你们大部分都是第一胎,所以这很不寻常。第一胎的宝宝开口说话的时间通常比一般孩子更晚,因为他们所有的需求都能得到满足。他们没必要马上学会说话,等到开口的时候,一般说的都是完整的句子了。”
“也就是说?”
“我还不敢确定,不过这或许表明你们动力十足。我相信,这一点的根源在于你们的父母也铆足了劲儿。”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对于工作的热忱很具有感染力。她发现自己身体前倾,就像学生在最喜欢的课堂上那样,“我们在当下研究的领域也发现了一些基因标记,以及一些有意思的生化指标,或许可以帮助我们辨别出生物学方面的因素。”
“进展很迅速啊。”她说。
他点点头,“有个出色的研究团队就是这点好。”
以及拥有众多的研究对象,她暗自腹诽,何况还是以先前的研究作为基础呢。
“我们还发现,这场千禧宝宝比赛的输赢与孩子本人对于成败的自我认知有着直接的关联,无论外部条件如何。”
她口干舌燥起来,“也就是说?”
“无论他们实际上取得了多大的成功,大部分千禧宝宝——至少是我们在这次研究中选择的那些,也就是父母仅仅把他们当作比赛筹码的那些——仍然觉得自己很失败。”
“也包括我。”她说。
他点了点头,动作轻柔。
“为什么呢?”她问。
“这是一个我们只能猜测的问题,至少在现阶段是这样。”他并没有对她知无不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研究尚未结束。弗兰克略微歪了歪头,“你愿意进入研究的第二阶段吗?”
“如果我不肯的话,你还会告诉我其余的研究成果吗?”
“这个我们在协议里都说好了。”他稍一停顿,又道,“我很希望你能继续参加。”
布鲁克微笑起来,“这再明显不过了。”
他也笑了起来,然后低下头,“最后这个部分跟前一部分完全不同,你不需要做一道又一道的测试题,只会持续几天时间。你能来吗?”
她绷紧的肩膀松弛了一些,只有几天的话,她应该还可以。不过最多也就几天了。“好吧。”她说。
“那就好。”他朝她微微一笑,她打起精神来,还有下文呢,“那我就把你的名字加到下一个环节的名单中,这个环节要到阵亡将士纪念日[6]那天才开始。我得请你留在城里,把那个周末的时间空出来。”
她本来也没什么安排。纪念日的那个周末,她一般都待在城里。届时麦迪逊市会变得空空荡荡,学生们都回家去了,城市会变成一座小镇——她所深爱的小镇。
她点了点头。
他停了半晌,先是垂下眼帘,接着迎向她的目光,“还有一件事。”
这就是他打电话请她过来的原因。这就是他必须与她面谈的原因。
“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父亲是谁?如果能够掌握父母双方的信息,对我们的研究会有所帮助。”
布鲁克双手拧在一起,凭借意志力迫使自己保持镇定。这是她毕生的敏感话题。“没有,”她说,“我母亲也不知道我父亲是谁,她是从精子库里找的。”
弗兰克皱眉道:“我只是猜测,既然你母亲对待其他的一切都这么一丝不苟,对你父亲肯定也做过调查。”
“她做过,”她说,“他是个物理学家,显然还相当有名。那家精子库专收名人或成功人士的精子。这一点我母亲确实做过调查。”
你父亲肯定不像他们号称的那么优秀。看看你自个儿吧,肯定是从他那儿遗传了些什么。
“你知道精子库的名字吗?”
“不知道。”
弗兰克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只能了解这么多了。”
她很讨厌他语气中的不以为然,“这次研究中,肯定还有其他单亲家庭的孩子吧?”
“对,”他说,“有一个单亲孩子群体。我只是希望——”
“能获得让研究内容更为完整的任何信息。”她讽刺地说。
“不是任何信息。”他说,“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有近一个月时间,弗兰克教授杳无音信。后来他也只是往阿宅上发了条信息,告知纪念日会面的具体时间、日期和地点。要不是在日程表上看见了,她甚至已经忘了参与研究这档子事。
这一学期渐近尾声。世界大战课程的期中考试反映出两点:首先,她对分享给学生们的话题深有共鸣;其次,至少有两名研究生助教很厌烦这项工作。她教训了这两名助教一番,跟系主任谈了谈下学期教授概论课的事宜,然后就继续备课了,专心得仿佛她是位研究生,而非教授。
直到四月下旬,她已经准备好了期末考试的试卷——真是冗长又繁杂,既有供助教们评分的判断题与多选题,也有由她自己评分的两道问答题。同时她在构思一篇论文——探讨世界大战的深远影响——她还在思量今年夏天究竟是写论文,还是和往常一样去授课。
四月的最后一个周六,气候异常舒适,气温有华氏七十多度[7],湿度也不太高,预示着美好夏日即将到来。她厨房窗户下的丁香花丛开花了,鸟儿已飞回,杜鹃花也开得如火如荼。她正在车库里翻找一把草坪椅,印象中这把椅子应该还在。就在这时,她听到一辆电动汽车发出的嗡鸣。
她钻出车库,浑身灰扑扑的,沾满了尘垢。一辆绿色汽车驶入了她的私家车道,停在她用来搬东西的那辆旧皮卡旁边。
从一开始她便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或许是因为一瞥,或许是一个动作。她腹内翻江倒海,不得不勉强忍住突如其来的呕吐感。她把手机撂在了屋里——如此大好春光,实在不容辜负,岂能浪费在社交上——而且她始终未曾将车库接入智能家居系统,因为她觉得犯不着花这笔钱。
不过,当那辆车震动着停下时,她还是瞄了一眼纱门,估算着能否及时逃进去。可车门已经开了。这样的对峙之下,强装大胆总胜过把惊恐写在脸上。
母亲下了车。她身材苗条,身穿蓝色牛仔裤和浅桃红色夏季运动衫,衬得金银二色的头发愈发显眼。她的发色是新染的,看上去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很明显,她母亲终于定下一种发色了。她戴着金镯子,搭配着项链,但没有戴耳环。
“我有针对你的限制令,”布鲁克说,她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你不该出现在这儿。”
“违反限制令的人又不是我。”母亲的声音四平八稳,富于魅力。她的法庭腔。凭借这动听而温暖的嗓音,她打赢了不少官司。这声音听起来并不那么尖锐,仿佛胜券在握。
“我绝没想过联系你。”布鲁克说。
“没有吗?那你们大学干吗联系我?”
布鲁克的心怦怦直跳,她简直怀疑连母亲都听得见,“谁联系你了?”
“一个叫弗兰克的教授,为了某项研究,说是关于什么DNA采样。本来我应该通过私人医生把样本寄过去,不过你也知道,如此重要的物品,我可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处理。”
这龟孙。布鲁克对他们的企图毫不知情。她不记得曾经提及过这件事,那些表格里只字未提。
“跟我没关系。”布鲁克说。
“你好像参与了什么研究项目。依我看,这就算有关系了。”母亲说。
“算不上什么能让你绕开限制令的关系。立马从我的地盘上滚开。”
“布鲁克,宝贝儿,”母亲边说边朝她走近了一步,“我觉得我俩需要商量一下这——”
“没什么好商量的,”布鲁克说,“我想让你离我远远的。”
“那不是犯傻吗?”母亲又走近了一步,“我们应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布鲁克,用大人的方式来解决。我毕竟是你母亲……”
“那又不是我的错!”布鲁克厉声道。她又扫了一眼纱门。
“限制令对付的是那些对你的生命构成威胁的人,布鲁克,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戴恩郡[8]的法官不这么看,母亲。”
“那是因为你当时太歇斯底里了。”母亲说,“你我曾经相处得不错。”
布鲁克感觉自己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怎么着,母亲?打过官司的一家人还应该继续住在一起吗?”
“布鲁克,原本就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却没有给我们。咱们——”
“那些比赛从来没有规定过孩子必须自然分娩。是你理解有误,母亲。要么就是你想比别人表现得都更完美。就算我真是新千禧年第一个顺产的孩子,那又如何?又怎么样呢?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算了吧。”
“第一名做代言赚的钱付完大学学费之后,还能建个信托基金……”
“你花的诉讼费加起来也差不多够那个数了。”布鲁克在胳膊上搓着双手,天气都变冷了。
“没有,宝贝儿,”母亲用布鲁克深恶痛绝、高人一等的口吻说道,“官司是我自己打的,没花钱。”
这完全是鸡同鸭讲。“我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所以你还老要来烦我干吗?你连喜都不喜欢我。”
“我当然喜欢你了,布鲁克,你可是我女儿。”
“我不喜欢你。”布鲁克说。
“我们血肉相连,”母亲柔声道,“应当彼此支持。”
“兴许当年我还没长大成人的时候,你就该想起这回事了。我是个孩子,母亲,不是奖杯。你只是把我当成一种实现目的的手段,如今你又觉得被人坑了,这个目的并没有实现。有时你会怪我,怪我个头太大,怪我出来得太慢,怪我辜负了你;还有些时候,你会怪组织比赛的人没有给那些使用‘人工手段’分娩的人扣分。可你从来不会怪你自己,你半点错也没有。”
“布鲁克。”母亲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
布鲁克举起一只手道:“母亲,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所以与奖杯失之交臂,其实是你的错呢?你当时兴许应该再用力点,兴许应该剖宫产,又或者你压根儿就不该怀孕。”
“布鲁克!”
“你不配为人母,法官就是这么判的。你说得没错,你从来没打过我,你根本用不着动手。从我能听懂人话的时候起,你就在对我说,我有多没用。你把输了比赛的怒气全都发泄在我身上。因为直到我出世之前,不管在哪方面,你都从来没有输过。”
母亲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意思其实是……”
“看见了吧?凡是顺利的事情,你就把功劳揽在自己头上;一旦出了岔子,你又全部往别人身上推。”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生我的气。”母亲说。
这一次,上前一步的是布鲁克,“你不明白?你不记得那封公函了吗?就是限制令中引用的那一封。”
“你到现在还是不懂法律论述与实际情况之间的差异。”
“很明显,那位法官也像我一样愚不可及,搞不懂什么叫法律论述,母亲大人。”布鲁克气得发抖,“当时你说,把我生下来就只是为了在比赛中获胜。按理说应该由国家来抚养我,而不是你。法官对此信以为真了。”
“那是在打官司,布鲁克,我得阐明自己的论点。”
“你或许可以这样为自己辩护,我可办不到。我相信自己听见的,别人也都是如此。”布鲁克咽了口唾沫,她的喉头紧得发疼,“现在给我滚出去。”
“布鲁克,我……”
“我是说真的,母亲,你再不走我就叫警察了。”
“你至少还想让我帮忙做DNA采样吧?”
“你随便怎么着都成,我才不管呢,只要不用再看见你就行。”
母亲叹了口气,“别的孩子都会原谅父母在抚养他们时所犯过的错。”
“母亲,你那样的态度只是犯了个错吗?你现在改过自新了吗?还是说,你在继续打别的官司呢?你是不是还在努力实现一个三十年前的梦想?”
母亲摇了摇头,走回车旁,布鲁克对她摆出的这副姿势很是熟悉。这就相当于在说,布鲁克不讲道理,布鲁克不可理喻,布鲁克就是个包袱。
“总有一天,”她母亲说,“你会后悔这么对我的。”
“为什么呢?”布鲁克问道,“你好像并不后悔当初那么对我啊。”
“哦,我当然后悔了,布鲁克。当年,我要是知道这么做会让你对我深恶痛绝的话,我绝不会告诉你我们当时面临的麻烦,我会独自一个人扛下来的。”
布鲁克攥紧了拳头,然后又松开。她逼着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而不是直接指出母亲又在故技重施了——还是把错都推到她头上——布鲁克说:“我这就报警。”她走向屋子。
“用不着,”她母亲说,“我马上走。我只是很抱歉——”
纱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打断了她剩下的话。
一小时后,布鲁克站在了弗兰克教授的办公室外。那面小电子屏悬浮在她面前,低声嘟囔着说她没有预约,这栋大楼不欢迎她的到来,而她置之不理。这就是一台傻乎乎的小机器,刚才她问弗兰克教授在不在的时候,机器回答在。如果换成优秀的人类秘书,肯定会撒谎的。
系统明显已经通知了弗兰克,因为此时他正站在门口等她,目光警惕,脸上却挂着微笑。
“一切还顺利吧,克罗斯教授?”
“我从来没有允许过你联系我母亲。”她一边上楼一边说。
“你母亲?”
“今天她来我家了,声称我既然联系了她,限制令就无效了。她说你找她要DNA样本?”
“到我办公室里聊吧。”他说。
布鲁克从他身旁走过,听见他关门的声音,“我们确实联系过她。为了获得DNA样本,大家的父母我们都联系了。我们明确说明,提出这样的请求纯粹是为了研究需要,如果他们不同意的话,完全有权利拒绝。我们绝对没有邀请她到这里来,也没说过是你请我们联系她的。”
“她说这是我的要求,她也知道我参与了研究。”
“当然了。”他说,“你签署的弃权书中,有一份允许我们对你的基因遗传情况进行调查,这当中就包括了父母、祖父母,如有必要的话,还包括其他在世的亲属。你的律师并没有表示反对。”
她的律师已经不错了,但还不够出色,他多半不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
“我想请你通过你的律师或大学的法律顾问发一封函,说明我绝对没有让你与她取得联系,你这么做纯粹是出于自己的意愿。”
“你想让我道歉吗?”他问。
“跟我道歉还是跟她道歉?”她反问道。
他猛吸了口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头一回让他无言以对。
“我的意思是跟她道歉,”他说,“不过我想,我也应该跟你道个歉。”
布鲁克盯着他看了半晌,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是这样,”他显然不明白她沉默的原因,“你母亲说,这种保密信息不可以寄给不认识的人,当时我应该再仔细想想的,我还以为她只是单纯地拒绝了呢。”
“放在别人那里应该都是这个意思,”布鲁克说,“在我母亲这儿可就不一样了。”
“她是个有意思的女人。”
“对于外人而言。”布鲁克说。
他点点头,似乎领会了她的意思,“我郑重声明,我不是要故意给你找麻烦。很抱歉没有事先提醒你。”
“没事。”布鲁克说,“下不为例。”
直到阵亡将士纪念日的周末来临前,除了收到弗兰克给她母亲发去的公函副本之外,布鲁克再也没想起过研究的事。学期已经结束。大部分学生都顺利完成了世界大战期末试卷上的那道问答题:请阐述一战对二战的影响。
其中有名学生直接将一战称为二战之母。读到这里,布鲁克不禁停了下来,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她希望不是每个可怕的母亲都会养出更可怕的孩子。
弗兰克教授在寄来那封公函副本的同时,还一并附上了阵亡将士纪念日周末活动的说明。他请她把从周五下午三四点到周一晚上的时间都腾出来。她需要去位于市区西侧的剧院区报到,那里既是餐厅,又兼有酒吧。
她以前去过这家餐厅,原本是一幢四层堆叠式电影文化宫,后来被改造成了这么个新颖的休闲场所。餐厅位于场地正中,周围是若干大会议厅,修建者声称这里是无法承办大规模会议的小组织聚会的地方。话虽如此,这里仍然应有尽有——大饭店、酒吧、演讲厅、研讨会会场、私人聚所等等不一而足。还有三家小一些的餐厅,是由原先的放映室改造而成的,只能勉强坐下二十人,其中一个稍大的房间甚至还会每月举办一次现场演出。
得益于三年前的环保公投,这片区域如今已不再允许车辆入内。有人曾试图为电动汽车网开一面,但没有成功,因为交警认为会增加巡逻的难度。作为替代方案,此地设立了好几处轻轨站点,还有某位实干企业家建造了地下通道,将每栋建筑都连接到一起。到了冬季,布鲁克认识的好些人都喜欢来这里购物,可以躲避严寒。但她觉得只有轻轨一个选项很麻烦。她宁可自己开车出行,这样随时都可以走。
她离开翻新过的商场旁边的轻轨站,步行至剧院区。从外面看,这里似乎仍是一幢四层堆叠式建筑,屋顶加高了,外形像仓库。走近了才会发现,剧院区已经完全改头换面,就连透明玻璃窗都换成了烟灰色的。
正门入口处有通告,声明剧院区因举办私人聚会而暂不开放。她仍然伸手碰了碰大门——因为她心里清楚,所谓私人聚会就是他们的活动——扫描仪马上确认了她的身份。
欢迎光临,布鲁克·克罗斯,请进。
她微微战栗了一下,知道扫描仪不是辨认出了她留在门上的指纹,就是识别出了她的DNA,这是弗兰克设定的程序。她感觉自己像母亲一样,担心弗兰克掌握了过多的信息。
门咔嗒一声开了,她走进门去。一位深色头发、个子不高的女子急忙走到她身旁,布鲁克从未见过她。
“克罗斯教授,”女子说,“欢迎。”
“谢谢。”布鲁克答道。
“在开始之前,先为您介绍几条规则。”那女子说,“从现在开始,今天之内,我们不再称呼姓名。我们请求您不要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任何人,不过除此之外的任何信息,您都可以与大家分享。在表明身份的时候,请您只使用这组数字。”
她递给布鲁克一枚可以粘贴的徽章,上面用加粗黑体印着一组数字:333。
“然后呢?”布鲁克问。
“等弗兰克教授宣布吧。另外,您被分到了印第安纳·琼斯[9]房。”
“谢谢。”布鲁克说,她将徽章贴到白衬衣上,然后沿着走廊往前走。所有房间都是以知名电影中的人物命名的,除了餐厅,所有房间的装饰风格也千篇一律:墙上的电影海报,柔和的金色灯光,薄薄的浅蓝色地毯。家具的摆放方式根据聚会的情况而有所变化。她以前曾去过琼斯房,当时那里举办了一场教职工派对,意在表彰某位来自北京的杰出教授;不过这一回,她估计室内的陈设必定有所变化。
双扇门都开着,她听到屋内传来轻柔的说话声,便在门外停下,审视着里面的情形。
里面亮着灯,不是金色的柔和灯光,而是充沛的自然光,因此每个人的面目都清晰可见。琼斯房是这里最大的房间之一,显然也是唯一保留了完整空间的剧场。目前屋里似乎还空着一半。
沿墙摆放着几张桌子,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食品饮料、盛东西的小盘子,还有在灯光下亮闪闪的银器。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房内没有椅子,也没有组合家具,布鲁克清楚,是故意这么安排的。每堆人旁边都悬浮着若干小托盘,如果有人把空酒杯放在托盘上,托盘就会飘浮着穿过墙上的一处开口,而它原先所在的位置又会飞来另一个托盘取而代之。
不知为何,这样一簇簇的人丛让她觉得紧张,不是因为没有椅子坐,也不是因为她谁也不认识。她凝视了半晌,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自己不安。
这些人的外貌各不相同,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的留着长发、蓄着胡须,有的已然谢顶,有的染过头发。有白人,有黑人,有亚裔,也有拉丁裔,还有些人是混血,看不出任何明显的种族特征。这些人固然千姿百态,但其中没有一个老人或是未成年人。所有人的脸上都看不见皱纹,顶多就是几道笑纹而已,也没人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
他们的年龄似乎都差不多。她估计,他们都是她的同龄人——跟她的年龄一模一样。来参加这次聚会的都是弗兰克的研究对象:每一个人都生于2000年1月1日,每一个人的年龄都是三十岁零一百四十七天。
她打了个冷战,难怪弗兰克对于研究项目的后一部分会有所顾虑呢。由于其特殊的研究性质,这类研究一般不允许研究对象彼此认识。她不由得好奇,弗兰克这次又想涉猎什么新学科?他到底想得到什么样的研究成果呢?
一个男人在她身边停下来,就站在门外。他身穿牛仔衬衫和紧身蓝色牛仔裤,系着饰扣式领带;金色的长发十分自然,轻轻拂在衣领上。他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布鲁克这辈子基本没见过这种肤色的人——似乎闪耀着金光。他的姓名徽章上印着一组字母:DKGHY。
“嗨,”他说,声音低沉,带着南方人的鼻音,“我猜咱们就这么进去,对吧?”
“我一直在鼓励自己进去呢。”
他微笑起来,“被人拿掉了名字,感觉就像被剥掉了盔甲一样。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跟人说:‘嗨,我是DKG……剩下的是啥字母鬼才晓得。’或者我压根儿什么也不该说。”
“好吧,其实我也不想被人叫作333。”
“我觉得这不怪你。”他微微一笑,“不如我叫你特丽[10]好了,你可以管我叫——哦,见鬼,我也不知道该叫啥——”
“德,”她说,“我叫你德吧。”
“很高兴认识你,特丽。”他边说边伸出了手。
她握住了他的手,手指很温暖,“很高兴认识你,德。”
“你从哪儿来?”
“就是本地人。”她说。
“你在开玩笑吗?那就没有差旅补贴咯?”
“也不能住酒店房间。”
他再次露齿而笑,“有时候住酒店房间还是挺棒的,尤其是偶尔体验一番的情况下。”
“我看也是。”她微微一笑,他让这一切比她预想的轻松了一些,“你是哪儿人?”
“老家是加尔维斯顿[11],不过很久以前我就搬到路易斯安那州了。”
“新奥尔良吗?”
“就在新奥尔良外面一点。”
“你们那儿的城市不错嘛。”
“是啊,只不过没有这种地方。”他打量着周围,“想进去吗?”
“现在想了。”她答道。
他们二人肩并肩地走了进去,仿佛是一对儿共度了大半生的情侣。他们都没有往食物的方向看,不过他还是从其中一张桌子上拿起了两瓶苏打水,把其中一瓶递给她。她拧开瓶盖,很高兴手里有东西可以拿着。
又有几个人从门外走进来。她和德往房间更深处走去,耳边飘过零星的对话:
“然后再也没缓过来……”
“过去五年都是牙科保健师……”
“父亲想把我们带到别的国家去,可是……”
然后,一阵轻柔的钟声当当响起,所有的对话戛然而止。弗兰克站在房间的正前方,那是以前挂银幕的位置。其他人一眼就能看见他,因为房间的地势整体下倾。他举起了双手,转眼间,房内一片寂静。
“感谢诸位的光临。”他的声音经过放大,听起来似乎就在布鲁克身边说话,而非隔着半个房间的距离,“你们今天的任务很轻松,我们不希望大家交换真实姓名,除此以外,你们可以随便聊。稍后,我们将在不同的餐厅为大家提供晚餐——诸位徽章上的字符会被列在餐厅门上——然后酒吧将为各位供应酒水。我们请求大家不要在午夜之前离场,并于明天中午返回此地,进行第二个阶段的内容。”
“仅此而已?”有人问。
“仅此而已。”弗兰克说,“诸位尽兴。”
“特丽,我觉得不太妙啊。”德说。
“我也觉得,”布鲁克说,“肯定没这么简单。”
“我看也不会。”
她叹了口气,“得了吧,我们既然签过合同了,还是好好享受算了。”
他斜睨了她一眼,蓝眼睛闪闪发光,“亲爱的,想不想当我今天的女伴?”
“身边有张亲切的脸总是好的。”说完,她不禁暗自诧异,自己竟然这么轻松地跟他调起了情。她还从来没跟任何人调过情呢。
“就这么定了。”他向她伸出手臂,“咱们瞧瞧这些好伙计当中有多少人对聊天感兴趣。”
“混呗,嗯?”她边说边挽住了他的手臂。
“我看我们来这儿就是要混的。”他皱眉道,“天知道,我怀疑不等周末过完,就会有出乎意料的情况。”
那天晚上没有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布鲁克在其中一间小餐厅里与德、一位来自波士顿的女士以及两位来自加利福尼亚州的男士一起,共进了一顿妙不可言的晚餐。他们分享了各自的生活和工作中发生的事,对于共同之处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一直等到吃甜点的时候,德才带头谈及此事。
“大家为什么要加入这么个傻不拉叽的项目?”他问。
“看在钱的分儿上。”来自洛思加图斯[12]的男士说。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黑眼睛,头发稀疏,衬衫的领口与袖口处都有轻微的磨损痕迹,“我还以为这钱好拿得很,谁知道要做这么多测试。”
“我也没料到。”来自波士顿的女士说,她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手臂肌肉发达。大家聊天的时候,她说自己曾是一名职业篮球运动员,后来因为膝盖受伤,才不得不退出比赛,“自从毕业后,我就再也没做过这么多题。”
来自圣巴巴拉[13]的那个男人却一言未发,让布鲁克有些诧异。他又矮又胖,乍看似乎毫无魅力,晚餐的时候,他却是最健谈的那一位——滔滔不绝地大谈他干过的各种工作,还有他的两个孩子。
“你呢,特丽?”德问布鲁克。
“我要不是这所大学的,也不会加入。”她说,然后发觉事实确实如此。否则,弗兰克教授多半不会有时间说服她参与,她也会立刻把他打发走。
“至于我呢,”德说,“我可是欣然同意的。以前从未有人邀请我参与这样的事,感觉有点重要,你们明白吧。改善人类社会现状的事。”
“你又不是真的相信这一套。”圣巴巴拉男说道。
“你要是不相信的话,”洛思加图斯男对圣巴巴拉男说,“那又何必报名呢?”
“为了得到麦迪逊的免费机票呗,这儿可是度假天堂。”圣巴巴拉男答道,大家都笑了起来。不过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布鲁克回到家中,坐在门廊上,望着星星。夜色温柔,蟋蟀唧唧鸣叫,她仿佛还听见一只青蛙在附近的水沟里发出了应和声。
这一晚过得如此轻松,反而令她感到不安。她和其他人一样,也想知道弗兰克到底在搞什么鬼。本次研究的其余内容都在严密的控制之下,这一回却如此随意。
晚餐很不错,晚餐之后换了一拨人聚在一起喝酒,依然很不错。不过大家的谈话内容几乎仅限于奇闻轶事和当代历史,没人讨论这个研究项目,也没人议论过去。
晚餐之后,她和德分散了,于是有机会去结识其他一些人:一位来自芝加哥的女士、一对来自亚克朗市[14]的双胞胎,还有三个来自盐湖市[15]的朋友。她过得很愉快,还找到了几位可以倾谈的人:一位历史学家、两个历史迷,还有一个好像什么都懂点皮毛的图书管理员。
当天晚上,德与她会合,陪她走到了轻轨站。他靠着站台的塑料棚,向她微笑。她已经好久都没遇到过如此魅力四射的男人了,自从大学以来就没有过。
“我本来想邀请你去我的酒店,”他说,“可我有种感觉,这个周末,不管我们做什么事,不管是否身处那幢奇怪的楼里,都会变成科学家的研究素材。”
她微微一笑,她也有那种感觉。
“只不过,”他又说,“有件事我还是非做不可。”
他倾过身子,亲吻了她。布鲁克愣了片刻,已经快十年没人吻过她了。接着她慢慢松弛下来,用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回吻了他。即便在他抽身后退时,她也没有半点想停下的意思。
“嗯,”他缓缓睁开闭上的双眼,“我觉得这对科学家来说已经够刺激了,你说呢?”
她险些说不是,幸好还没冲昏头脑。她不想在弗兰克的下一本书里读到关于自己性生活的内容。
轻轨列车沿着铁轨滑行,悄无声息地朝他们驶来。“那明天见?”她说。
“一定的。”德说。他的话中蕴含着承诺的意味,她拿不准自己是否想听到这样的承诺。
回家后,她抬起双腿,搁在草坪椅上,双臂环住膝盖。她既期盼着德此刻就在身边,又很庆幸他不在。她以前从来没有邀请别人到自己家里来过,她不愿与他人分享自己的天地。在她的一生中,隐私已经侵犯得够多了,不能让这点儿私人空间再遭到侵扰。
可是今晚,她险些就邀请德来自己家了,这个男人她根本就不认识。或许德根本就不是千禧宝宝,或许当晚有好多人都不是,或许数字和字母的区分就代表着这个意思。当晚她花了不少时间盯着大家徽章上的字符看,思索其中的含义。表面看来似乎是随机生成的,但其实肯定不是这样。必定有什么用意。
她摇摇头,将脸颊枕在膝盖上。她太把这项研究当回事儿了,正如对待别的事情一样。很快,这件事就会过去。她会获得一星半点原先并不了解的信息,将其存入自己脑海中,归档搁置,从此再也不去查看。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让她有些伤怀。夜色转凉,她站起身,伸了伸懒腰,然后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上午,他们在另一个房间见了面,这个房间名叫“罗丝”,是以二十世纪的电影《泰坦尼克号》中的角色命名的。布鲁克希望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殊的象征。
靠墙的桌面上摆放着糕点和咖啡,你能想到的各种果汁,以及许多新鲜水果,但仍然没有椅子。前一天,布鲁克站得脚都疼了——虽然她平时也是站着讲课,但不至于一站就是几小时——她希望今天结束之前能有机会坐一坐。
她险些又迟到了,工作人员正在关门的时候,她匆匆赶了进去。房中清新的空气里夹杂着咖啡和汗水的气味。这群人再次聚到了一起,大家看起来更眼熟了,就连那些她昨天并未见过的人看起来也一样。看她走进房间,站在后方的人纷纷对她微笑,或者点头示意。仿佛只是在同一个房间里共处了一晚,大家就建立起了某种联系。共处一晚,以及一个漫长的周末。
她打了个哆嗦,空调开得很足,室内温度很低。既然屋子里有这么多人,天黑前肯定就会暖和起来的。但她还是拿不准自己这身丁香紫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够不够保暖。
“奇怪,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这些地方看起来都一样。”
她转过身。德站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长发散落在脸侧。他仍然穿着牛仔裤和花哨的靴子,不过没穿牛仔衬衫和佩戴饰扣式领带,而是换了一件朴素的开领白衬衣,愈发衬出他古铜色的皮肤。不知何故,她猜测这身打扮让他更加自在。而他昨天之所以那样穿,究竟是为了让自己鹤立鸡群,还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反感?她多半无从得知。
“人看起来不一样了。”她说。
“稍有不同而已。”他对她微笑道,“你真好看。”
“你在跟我打情骂俏吗?”
他耸了耸肩,“我向来认为对时间要善加利用。”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她微微一笑转回身去。弗兰克已经登上了前方的舞台,显得十分矮小,他两边各站了几名助手。
“来了。”德说。
“什么?”
“让这场鸡尾酒会就此打住的东西,甭管是什么。”他也紧盯着弗兰克,湛蓝色的双眼显得很警惕,“我有点想现在就走了,一起走吗?”
“干吗去?”
“不知道,逛逛景点?”
这主意听起来似乎不错,但就像昨天说过的那样,她是自愿加入这个项目的,她不会言而无信。何况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此感到好奇。
她咬住下唇,思索着应该如何作答。显然她不必如此。
德叹了口气,“看来你不想。”
室内变得越来越安静。弗兰克盯着大家,身子微微晃动。布鲁克猜测他现在非常紧张。
“好了,”他说,“我有几件事要通知大家。首先,下午一点,我们会在主餐厅供应午餐;晚餐七点开始,也在同一个地方。没有固定座位。其次,等我讲完话以后,大家就可以告诉其他人自己的真实姓名了。我们的秘密已经够多了。”
他略一停顿。这一回,布鲁克感受到了一丝恐惧,正是先前她在德的眼中见到的那种。
“最后,凡是徽章上印着字母的,请站到右手边;印着数字的,请站到左手边。”
众人在原地站了片刻,四下张望,等着别人先迈步。德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说道:“这没什么。”他用手指滑过她的锁骨,然后向右边走去。
“大家快点儿吧,”弗兰克说,“这又不难。字母向右,数字向左。”
德的手指滑过肌肤的触感仍然萦绕在布鲁克心头。她往他的方向望去,只见右手边靠墙的糕点附近,已经聚集起了一小群戴着字母徽章的人,满头金发的德矗立在人群中。
她深深吸了口气,向左边走去。
戴数字徽章的人也聚到了糕点旁边,只不过是在左手边。她不知道弗兰克手下的研究员们究竟在搞什么。洛思加图斯男已经过来了,把手举在空中,似乎拿不定主意该吃肉桂卷还是甜甜圈。亚克朗市的双胞胎之一和波士顿女也站在这边。布鲁克与他们站到了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布鲁克问道。
“一种在迷宫中辨别我们身份的方式。”
布鲁克认出了这个声音,她扭头一看,果然是圣巴巴拉男。他耸了耸肩,对她一笑。
她吃了一个甜甜圈,又给自己沏了杯茶,等着室内安静下来。
房间里终于重归寂静。地毯中央空荡荡的,在她看来,这段空隙宽阔得犹如一片汪洋。
“好,”弗兰克说,“现在我来告诉你们徽章的含义。”
听到他的话,两拨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来自波士顿、圣巴巴拉和洛思加图斯的几位都站在布鲁克两侧,正是昨晚共进晚餐的那群人,只有德不在。
“徽章上印着字母的,才是真正的千禧宝宝。”
布鲁克不禁想出声抗议。她生于2000年1月1日,怎么就不是千禧宝宝了?
“你们都被各自的州、郡和市选中了。你们的父母赢得了代言机会,或获得了奖励,或被媒体报道。而徽章上印着数字的……”
“全他妈是失败者……”洛思加图斯男低声嘟囔。
“也出生于1月1日午夜刚过不久,可惜出生得不够早,什么奖品也没拿到。你们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出生之前,你们的父母同样接受过宣传或采访,知道自己怀孕不单单是为了生孩子,而是为了赶在2000年1月1日午夜后几秒钟内生出孩子。你们原本也会成为正式的千禧宝宝,却没能获得那个头衔。”
弗兰克稍微顿了顿。
“接下来,大家可以随意进行真实的自我介绍,并互相交流。这里全天都归你们了,我们只希望大家在接到通知之前不要提前离场。”
“仅此而已?”波士顿女问。
“这还不够吗?”圣巴巴拉男说,“他已经把咱们划分为成了和没成两拨了。”
“混账东西。”洛思加图斯男骂了一句。
“我们知道赢家也来了。”波士顿女说。
“那倒是,可我以为就几个人,”洛思加图斯男说,“谁知道有一半都是。”
“不过挺合理的,”圣巴巴拉男说,“这本来就是一项关于成功和失败的研究。”
布鲁克无动于衷地听着他们说话,一面盯着房间的右边。她这辈子应该一直讨厌这些人。她甚至仔细研究过其中几个,在网上搜索他们的信息,看看有多少文章写他们。
十岁时她就不再这么做了。母亲发现她在做这些,于是告诉她,别人如何对她们来说并不重要。如果布鲁克母女获取了应得之物,她们能把机会利用得更好。
她们的应得之物。
德隔着空荡荡的地毯凝望着她,脸上的恐惧依然如故。
“这么说,”圣巴巴拉男道,“我们可以报真名了。”
“我猜也是。”洛思加图斯男说,他提了提裤子,看了一眼波士顿女。
她耸了耸肩道:“我叫朱丽·亨特,于东部标准时间12点15分出生在……”
布鲁克没有继续听下去,她不想知道失败者的故事。她很清楚作为失败者当中的一员是什么感受,但她不知道与成功者们站在一起是什么感受。
她在裤子上擦了擦汗津津的手,穿过空荡荡的地毯,朝另一侧走去。德看着她走近。实际上,整间屋子的人都注视着她走过来,仿佛她是摩西[16],红海正在她面前分开。
在成功者这一边,谁也没有互相交谈,大家都注视着她。
她走到离德几英尺开外的地方时,他伸出手,将她拉到身旁,仿佛她正置身于某种危险当中,亟须他的救助。
“身入敌营?”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打趣,“还是你本来应该拿字母徽章,结果他们给你发成数字的了?”
编一个谎话再简单不过了,但要圆谎,她又得再撒一堆谎,那可不行。“不是,”她说,“我12点05分出生于密歇根州的底特律市。”
一位靠后站的女士望向她,目光犀利。凡是来自密歇根州的人,也许都想起了那一时刻。她母亲的诉讼案在媒体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布鲁克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弗兰克,数英尺开外都能感觉到他紧张的心情。
“亲爱的,那你怎么过来了呢?”德一紧张,南方口音就愈发浓重,她之前还从未注意到这一点。
她原本可以省点事,就说自己想待在他身旁,但这样不对。看看这群人盯着她的样子吧,一个个都双眼圆睁、嘴唇微张,大气也不敢出,好像生怕她要拿他们怎样似的。可她又能拿他们怎样呢?冲他们大喊大叫吗?那并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是一群幸运儿,在正确的时间地点出生。
但因为这份幸运不是他们自己争取来的,所以他们怕她,毕竟她也参加了同一场比赛,只不过晚生了几分钟罢了。
大家都没动,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觉得自己之所以过来,”她说,“是因为想了解一下成功者的感受。”
“站在这边未必就是成功者。”其中一个男人说。
她红了脸,“我知道,我过来是想听听你们说话,看看你们的生活,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亲爱的,我恐怕没听明白。”德说,只不过他的真名并不叫德。她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你们生来就是成功者,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如此,正如我们都是失败者一样。”
她的声音在偌大的房间里四散传开,她没料到这里的扩音效果这么好。
“我不清楚我们那一组其他人的情况,但我的出生时间影响了我整个人生。我母亲——”布鲁克顿了一下,她原本没打算提起母亲的,“一直提醒我自己的身份。我不知道你们当中有没有谁经历过同样的事情,还是说,因为赢了比赛,你们就觉得自己很特别;又或者你们根本不知情。”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无法想象对此毫不知情的人生。被蒙在鼓里,开心地生活着。如果她当初也不知情,或许会干出一番更伟大的事业。她或许可以走得更远,拼得更凶,每一次努力之后都会期待成功来临,而不是在成功真的来临时感到诧异。
他们都盯着她瞧,仿佛她说的是某种外语。兴许她是有点鸡同鸭讲吧。
“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何这么重要,”她身旁的一名男子说,“只不过是场愚不可及的小比赛而已。”
“在弗兰克博士的人跟我联系之前,”一名女子说,“我甚至都想不起这回事儿了。”
布鲁克喉头一阵发紧,“你们全是这种感觉吗?”
“当然不是了。”德说,“我每次过新年都会被人采访,就像钟表一样规律。进入新千禧五年来有何感受?十年呢?二十年呢?所以我才搬到路易斯安那州去了。我不太乐意被人关注,何况这样的关注并不是我本身应得的。”
“但赚到的钱不少,”人群中的一名女子说,“让我念上了大学。”
另一个女人摇摇头道:“我赚来的钱都让亲戚们花光了。”
左边越来越多的人正穿过中间的间隔往这头走来,似乎被这边的对话吸引住了。
“我赚来的钱也差不多。”一个男人说。
“我根本没赚到什么钱,只不过报纸登了我的照片而已,那张照片现在还挂在我墙上呢。”另一个男人说道。
布鲁克觉得有人在背后撞了她一下,原来是洛思加图斯男也来了,还有圣巴巴拉男和波士顿女——哦,不对,是朱丽。
“这场比赛为什么给你的生活带来了这么大的改变?”字母组的一名女子盯着布鲁克问道。
“对我并不重要,”布鲁克过了片刻才说,“对我母亲很重要,她输了。”
“见鬼,”德说,“是人就会输,这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布鲁克瞅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眉心有皱眉留下的浅浅纹路。他也不明白,不明白人在屋外,脸被摁到玻璃上是种什么滋味。
“我出生才三个星期,”洛思加图斯男说,“父母就把我丢给了他们的朋友,说自己还没准备好要孩子。我没见过他们,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我父母说他们养不起我,”圣巴巴拉男说,“他们本来打算赚点奖金。”
“他们也把你给丢了吗?”那个女人问。
“没有,”他说,“他们只是说得很明白,他们不喜欢我这个经济包袱,当初要是赢了,就不会觉得我是个负担了。”
“负担肯定还是负担,”德说,“只不过他们会把错都怪罪到别的事情上。”
“没那么简单。”布鲁克说,房间里虽然很冷,她却浑身直冒汗,“这是一场比赛,一次竞赛,很多人没有展望过比赛之后又会如何。有些新闻报道了遭到抛弃和虐待的宝宝,而上一年十二月和2000年一二月份新生婴儿的人数多得不成比例,因为父母们都想沾沾千禧宝宝的喜气。”
“你不会跟我说,”德说,“出生时间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决定了我们的未来吧?”
布鲁克说:“如果我们在成长中真的这么相信,那就可以。”
“弗兰克教授,这一点得到证实了吗?”德问。
布鲁克转过身。教授站在他们附近,正在听他们说话,一脸困惑。他明显期待着人群会做出某种反应,而现在的状况很可能出乎意料。
“这是我们需要确定的研究观点之一。”弗兰克说。
“我正是问你确定了没有。”德说。
弗兰克扫了一眼其中一名助手,那人耸了耸肩。房间里所有人都围到了弗兰克身旁,这是今天房间里第二次鸦雀无声。
“现在仍处于实验中,”他说,“如果回答了你这个问题,我不确定是否会毁掉这次实验。”
“可你还是想回答我。”德说。
弗兰克笑道:“没错,我是想回答。”
“这是个实验,”布鲁克说,“这一部分你随时都可以否决,可能你早就这么干过了。你原先不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吗?至少你曾经暗示过吧?”
弗兰克的目光在她和德之间逡巡,然后挺起肩,仿佛这副姿势让他更显强大,“我相信布鲁克说得没错。我的研究使我确信,如果告诉一个孩子某件事很重要,这件事对孩子的成长就会发挥重要影响。”
“这么说,我们这一群失败者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洛思加图斯男说。
弗兰克摇摇头,“我的结论不是这样。我相信,如果某件事对你而言很重要,你将主动选择如何应对。”他越说声音越大,这是他的教授腔,“在戴字母徽章的人当中,就有一些人的表现不如预期。你们违背了期望,想努力证明自己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优秀。”
德古铜色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
“其他人则没有辜负对他们的期望,还有极少一部分人的表现超越了期望。但是——”弗兰克刻意地停顿了一下,“佩戴数字徽章的这一组比佩戴字母徽章的同龄人更为富裕。你们更努力,因为你们感觉需要克服某种东西。”
布鲁克感觉到洛思加图斯男在她背后动了动。
“我想,这可以归因于本次研究的参数。”弗兰克说,“你们的父母——你们所有人的父母——都希望能改善自己的命运。他们都有动力,所以你们大部分人也都具备动力,我们发现了生物学上的关联性。”
“哇,真的吗?”圣巴巴拉男说。
“但在这一点上,不仅仅是生物学在起作用。”
“但愿如此。”德说,“通过读取我的基因就能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很讨厌这个想法。”
弗兰克对他微微一笑,“你们的父母,”他接着又说,“把参加比赛当成了改善生活的手段,你也可以称之为买彩票。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没赢,就算赢了也会发现,那条‘安乐街’[17]并没有那么安乐。佩戴数字徽章的人已经发觉,运气的影响力被高估了,唯一靠得住的就是自己的工作。”
“那我们这些戴字母徽章的呢?”来自亚克朗市的双胞胎之一问道。
“你们学到了不一样的一课。你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意识到,运气是由自己创造的。你或许中了彩票,但这并不会让你或你的家人比以前更幸福。”弗兰克望向布鲁克,“人们做过大量研究,关于有多少未能获胜的千禧宝宝遭到了抛弃或虐待,其中一些研究正是受到你母亲的案件启发。然而,即便是胜出的千禧宝宝,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只不过,金鹅只要还是金子做的,就没人会扔掉它。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遭遇了情感上的抛弃,而不是身体上的。他们的父母生孩子只是为了赚钱或出名,并不是真的想生。”
“听起来好像你应该研究我们的父母。”洛思加图斯男说。
弗兰克咧开嘴笑了,“你现在知道我下一本书要写什么了。”
大家都笑起来。
“今天剩下的时间,请大家尽兴。”弗兰克说,“在这个周末余下的时间里,我会跟你们当中的某些人单独聊聊,总结一下。非常感谢大家付出时间来参与我们的项目。”
“就这么结束了?”德问。
“你今晚离开的时候,如果我还没找你的话,”弗兰克说,“那就这么结束了。”
听了他的话,大家报以片刻的沉默。弗兰克开始穿过人群往外走。有些人拦住了他,布鲁克没有。她转过身去,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取得的成就虽不如自己当初希望的那么大,但仍然超出母亲的预期。她有自己的房子,有份好工作,还有许多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爱好。
但她仍然与母亲一样形单影只。至少在这一点上,她们俩是相同的。
“那么,”德说,“是不是多亏了这项研究,你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了呢?”
他问话的语气半是讽刺、半是认真,似乎期待听到她的答案。
“你叫什么?”她问。
“亚当,”他皱眉道,“亚当·拉斯特。”
“第一人啊。”
“要是当时没赶上那么个出生时间的话,我就该叫谢柏之类的了。”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带微笑,但眼中并未闪动笑意。
“我叫布鲁克·克罗斯。”她等了一下,看他是否能猜出她的原名。他没猜出来,又或者他猜到了,只是什么也没说。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说。
她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和房间里的所有人,大部分都各自聊得起劲,比画着双手,眼神很认真,他们正在对比彼此的经历,想看看是否符合弗兰克教授所言。
“我小时候,”她说,“我们住在一座小小的白房子里,面积大概只有一千二百平方英尺[18]。我母亲管那个叫起步阶段,她只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可对我来说,那座房子就是整个世界,我母亲的世界。”
“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他问。
她摇摇头。该怎么解释呢?不过既然他问了,她还是要试着回答一下:
“在这个世界里,她做的事情都对,却总是失败;别人全都坑蒙拐骗,但不知为什么总能成功。如果像你的父母那样忽然时来运转,她相信自己会过得比他们强。如果她的孩子没有像我一样迟到,她的日子也会比现在好过。”
他盯着她瞧,眉宇间的皱纹加深了。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但还是强忍着继续往下说:“几年前,我在给自己选房子的时候,足足看了好几十幢。不知看到其中哪一幢的时候,我意识到,对于住在里面的人来说,那些房子就是他们的世界。”
“这么说,在每一个街区里,都有几十个小天地了。”他说。
她对他微笑道:“是啊。”
“我还是看不出这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整个房间。大家仍在继续交谈,如同他俩的对话一样严肃。“你刚才问我,这项研究是否改变了我的生活,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不过我可以说,它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他的目光与布鲁克的一样专注。
“它让我明白了,虽然我已经搬出了母亲的那座房子,却依然没能走出她的那方天地。”
他又仔细端详了她半晌,然后才道:“听起来真是一番恍然大悟啊。”
“也许吧,”她说,“这取决于我如何应对。”
他大笑道:“恰好证明了弗兰克的观点。”
她涨红了脸。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不过确实如此。他向她凑了过来。
“知道吗?布鲁克,”亚当柔声道,“我喜欢迟到的女人,这样正好与我习惯性的准时互补。我们一起共进午餐,聊聊自己的过去怎么样?不仅仅是聊我们出生的那一天,也聊点儿别的,比如我们做什么、住在哪里、是什么样的人。”
她险些没答应。他来自路易斯安那州,而她来自威斯康星州,这段友谊——如果说这仅仅是友谊的话——根本不会有结果。
不过一直以来,正是这种态度束缚着她。正如弗兰克所言,她有驱动力,凭借着自身的优势取得了物质上和事业上的成功,却从来没有尝试过在人际关系方面取得成功。
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愿望。
“那么,”她说,“你也得跟我说说,你从这次研究中学到了什么。”
“假设,”他粲然一笑道,“我是能够吸取经验教训的那种人。”
“就是假设。”她说着将手滑进他掌中。触碰别人的感觉不错,即便只有短暂的一瞬。感觉不错。
感觉不同。
感觉正好。
注释
[1]约20234平方米。
[2]卡内基大厅,也称作卡内基音乐厅,由慈善家安德鲁·卡内基出资建造,1891年首次开放,是美国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界的标志性建筑。
[3]罗夏墨迹测验,人格测验的投射技术之一,瑞士精神科医生、精神病学家赫曼·罗夏于1921年最先编制。
[4]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一种纸—笔式人格测验,通常用于鉴别精神疾病,明尼苏达大学教授哈瑟韦和麦金力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制定。
[5]主题理解测验,人格测验的投射技术之一,美国哈佛大学心理学家穆瑞和摩根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制定。
[6]阵亡将士纪念日是美国纪念日,时间原为5月30日,1971年以后,为保证联邦雇员都能享有这一休息日,许多州将它改在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以悼念在历次战争中阵亡的美军官兵。
[7]相当于二十摄氏度左右。
[8]位于美国威斯康星州南部。
[9]印第安纳·琼斯是美国系列电影《夺宝奇兵》中的主角,一位考古学教授。
[10]在英语中,“特丽”(Tre)的读音与“三”(three)相近。
[11]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
[12]洛思加图斯和圣巴巴拉均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13]洛思加图斯和圣巴巴拉均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14]位于美国俄亥俄州。
[15]美国犹他州的首府。
[16]犹太人的民族领袖,史学界认为他是犹太教的创始者。相传他带领希伯来人逃避埃及追兵经过红海时,神使海水分开,露出一片陆地,海水在左右作为墙壁,希伯来人渡海如履平地。
[17]1917年上映的同名喜剧电影,是英国电影大师查理·卓别林为共同电影公司制作的影片中最著名的一部。
[18]1平方英尺约等于0.09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