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间小虫:虱子、蚊子与萤火虫
- 王宏超
- 2880字
- 2023-11-01 18:28:43
虱子与跳蚤
王力先生说,虱子可分三类:白虱、壁虱和跳蚤(猫虱)。后来他又解释说:“跳蚤不是虱类,我受方言的影响,把蚤和虱混为一谈了。”(《龙虫并雕斋琐语》)看来文人谈起生物学的分类,是十分混乱的。本书也不例外,也常会虱蚤混谈。
虱子与跳蚤是不同的物种,外形、习性、寿命,尤其是移动方式,都不相同。虱子个头小,行动灵活,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南宋诗人刘克庄的诗曰:“劣知针栗大,出没似通灵。不但能膏吻,元来善隐形。”跳蚤更是厉害:“稍出床敷上,忽逃衣缝中。《说文》真有理,字汝曰跳虫。”(《梅月为蚤虱所苦各赋二绝》)来去善于隐形,出没如同神灵,写得真是活灵活现。
博闻多识如林语堂,也会混淆虱蚤,他以为“古之所谓虱,似多是跳蚤”,“或者虱就可包括臭虫”(《中国究有臭虫否》),但又分辨说“凡生人身上者为跳蚤,生床上者始为虱为臭虫”(《蚤虱辩》)。前文发出后,即引来博物君子的指点,为此林语堂专门作《蚤虱辩》,坦陈自己知识的不足。
张爱玲在《天才梦》一文中有句透彻得让人近乎绝望的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文章发表后,有位“水晶先生”提醒她,这里的“蚤子”应为“虱子”,张爱玲后来专门作了一些解释:
《张看》最后一篇末句“虱子”误作“蚤子”,承水晶先生来信指出,非常感谢,等这本书以后如果再版再改正。这篇是多年前的旧稿,收入集子时重看一遍,看到这里也有点疑惑,心里想是不是鼓上蚤时迁。
(《对现代中文的一点小意见》)
只是不知“水晶先生”的依据何在,袍子里为何就不能是跳蚤呢?张爱玲的这句话似乎也不必改。钱锺书先生的短篇小说《纪念》中,恬淡干净的曼倩去电影院看了一次电影,回来后发现,竟然有跳蚤,抑或是虱子,趁机爬到了她身上:
她闲得熬不住了,上过一次电影院……她回来跟才叔说笑了一会,然而从电影院带归的跳虱,咬得她一夜不能好睡。曼倩吓得从此不敢看戏。
钱锺书先生这里用的是“跳虱”,算是一种准确的含糊。在俗人眼里,虱子跳蚤差不多就是一家,跳蚤尽管善于跳,但若喝饱了血,怕是就没了跳的雄心和动力,开始享受起饱餐后闲散的时光来。这时的跳蚤不就和虱子一般了么?
虱蚤都嗜好喝血,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画过一幅《跳蚤的幽灵》,塑造了一个世界美术史上都堪称独特的跳蚤形象—“有一双渴望水分的炽热的眼睛,有一副堪比谋杀犯的面容,它爪子般的手中抓着一个血淋淋的杯子,似乎正渴望一饮而尽。”([英]凯瑟琳·雷恩《威廉·布莱克评传》,张兴文、刘纹羽译文)所以虱蚤常被讽喻为佞臣贼子。民国报刊上有一则寓言故事《一个大跳蚤》,国王身边最为倚重的权臣就是一只大跳蚤,害人无数,最终被义士所刺。(钱达之《一个大跳蚤》,《小学生》1931年第7期)俗套的故事反映的恰是文化底层的集体心理。
威廉·布莱克《一个跳蚤幽灵的头像》
(约1819)
威廉·布莱克《跳蚤的幽灵》
(约1819—1920)
虱子和跳蚤虽有不同,但是在制造人体瘙痒这一点上,却是联手共存的伙伴。《格林童话》中有一篇寓言《虱子与跳蚤》,开头讲道:
一个虱子和一个跳蚤,住在一起,在一个鹅蛋壳里酿啤酒。虱子掉下去烫死了。跳蚤大声叫喊起来。房子的那扇小门说:“跳蚤,你为什么叫喊呢?”“因为虱子烫死了。”(魏以新译文)
“虱子烫死了,跳蚤在哭闹。”这可能是常年做战友结下的深厚情谊。
跳蚤比虱子块头要大,也更强健,所以也能做一些虱子做不成的事。晚清出使英国的公使郭嵩焘,曾应邀在英国观看过一次驯跳蚤的表演:
又有一小院,用蚤驾车、推磨、放炮、车水,及装两人对立,以蚤为首,而系两铅刀其足,两相击刺。云其蚤亦须教练数月乃能习,夜则捉置臂端,食饱乃收入匣中,置温水瓶于其旁使就暖,亦一奇也。
(《伦敦与巴黎日记》)
去马戏团里看跳蚤表演,这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随行的翻译张德彝那天也同去参观,记录更为详细:
又一小屋内演蚤戏。系一人养蚤四枚,入者一什令,乃令其拽车推磨,车、磨与真无异,大比绿豆。据云养已四年,每晚令伏于手指,吸血一小时。其手有血痕肿处。虽属精能,亦良苦矣。(《随使英俄记》)
其实这样的演出在当时的欧洲颇为普遍。安徒生童话《跳蚤和教授》中,就提到跳蚤表演,或就是现实的反映。童话里说道,一位落魄的气球驾驶员,自称教授,“他在那些地方自称为教授—他不能有比教授更低的头衔”。他靠表演魔法过活,但一直穷困潦倒。原来因倾慕而嫁给他的妻子后来也弃他而去,留给他唯一的纪念物—一只大跳蚤。教授“非常爱它。他训练它,教给它魔术,教它举枪敬礼,放炮—不过是一尊很小的炮”。(叶君健译文)靠着跳蚤的本领,教授赚了不少钱,也算生活安稳了。
18世纪法国的圣殿大道,乃是欧洲大众娱乐的总部,上演着五光十色的节目,尤其是马戏、杂技、魔术、异国情调事物展示等,其中也包括一些有趣的动物表演。有许多在当时小有名气的动物明星,比如“决斗的跳蚤”“翻筋斗的小鸟”“走绳索的老鼠”。杜莎夫人蜡像馆的创始人杜莎夫人就很喜欢跳蚤表演,所以在蜡像馆的节目单中,特别设置了跳蚤杂技作为蜡像馆的特色展品。
然而杜莎夫人蜡像馆中的跳蚤表演不及当时的竞争对手—跳蚤马戏台受欢迎。当时最吸引人的跳蚤节目是“跳蚤邮车”,这一节目“准确地再现了英国的高傲派头”,“在时髦且快速行进的邮车上,一只跳蚤充当马车夫,雄赳赳、气昂昂地挥舞着鞭子,另一只跳蚤则扮演警卫,正吹奏出嘹亮的喇叭声”。这种迎合观众猎奇癖好的表演,让观者无不叹服,时人欣然赋诗道:
你们躲在毛毯里活蹦乱跳,
嗜血成性,总是东啃西咬……
如今通过表演带来了乐趣,
看来你们也并非一无是处。
([英]凯特·贝里奇《蜡像传奇:杜莎夫人和她的时代》,刘火雄、唐明星译文)
此表演后来也引入中国,民国时期的上海、香港等地,就多次表演过跳蚤戏。上海新世界游乐场有中西游艺大会,其中的跳蚤戏曾轰动一时。据观者所述,有跳蚤拉炮车、踢球、跳舞、跑圈、钻铁环等项目,大抵与郭嵩焘、张德彝所见的节目类似。观众们也留下了很多记录。比如用细铜丝把跳蚤系在一小铜炮前段,驱之蹒跚前行,跳蚤姿态如临大敌,活灵活现。跳蚤踢球表演:先让跳蚤抱持一小球,以铜丝牵动令之举起,一声令下,跳蚤能用力将小球踢出。还有跳蚤跳舞:“取跳蚤十余头,置于一小琴匣上,每一跳蚤,均背顶纸舞衣一件,当琴韵曼妙之际,遂翩翩作羽衣之舞,前行后退,一若灯红酒绿之大华饭店也。”(吉孚《记跳蚤戏》,《上海画报》1929第503期)这些表演让中国观众叹为观止,观者从训练跳蚤的事情上也开始佩服西方人对各种事物研究的精细工夫。
江湖艺人贝托罗托推出的“跳蚤邮车”表演海报
跳蚤戏这种事也只有胆壮力强的跳蚤才能做,“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的虱子恐怕是万万不敢的。
《海外奇谈:跳蚤之戏法》附图
《舆论时事报图画》1910年第8卷第19期
李毓镛《跳蚤的有趣生活》
《儿童世界》1937年第39卷第2期
味戆《跳蚤玩把戏》附图
《少年》1922年第12卷第2期
虱蚤难辨,扪虱得蚤,其实是常有的事,梅尧臣在诗中就感叹:“兹日颇所惬,扪虱反得蚤。去恶虽未殊,快意乃为好。”(《扪虱得蚤》)对于受害者来说,虱蚤难辨,其实也不必辨,无论虱蚤,抓住直接处决即可。
扪虱得蚤,快意都是一样的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