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利奥·福莱尼亚尼在阿普阿内山区的沃尔顿采石场干活，那里出产的白色大理石举世闻名。他体格壮硕，宽大的双手被劳动磨砺得十分粗糙。他是石匠，用锤子和凿刀加工刚采出来的石块，如今这个行当已经不存在了。
他和采石场的所有人一样仿佛是石头人，和他从山里采出来的石块一样坚硬。他沉默寡言，偶尔说个三言两语。这行很危险，整日与炸药为伍，移动大石块时也要冒生命危险。要打动他这样的人可不容易。
他很少连续说话5分钟以上。难得的一次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即1961年的春天，他讲述了那年2月15日早上8点半左右发生的事情。
冬天最冷的那几周，采石场停工，因为雪太大，到处都被冰封着。但采石场的人不会闲着，人人都有一小块地，种种土豆、白菜或是给牲口吃的饲料。
埃米利奥也在地里干活儿。经过多年辛苦的凿山挖土、清理碎石，他才在陡坡上开垦出一小块地来。当时，他正在那里走着，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四周一片漆黑。“世界末日来了。”他想着，禁不住热泪盈眶，泪水划过他的脸颊。他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开始祈祷。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里依然透露着激动和害怕。一小会儿之后，太阳又出来了，重新照亮大地，一切恢复了生机，但这一小会儿对他来说仿佛是永恒。
这就是我的祖父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经历日全食的情景。报纸、电视都已谈论了好久，但消息没传到他住的埃奎伊——阿普阿内山区一个三百人的小镇，或者是他没注意到。
今天，不管世界上哪个地区预测到有日食出现，大家都会激动地期待着，从各个角度去拍摄这一现象，它的壮观远胜于它带给人们的不安。但以前不是这样，祖父的故事告诉我们，当昼夜交替、四季变换的节律突然被打破时，我们的先人会感受到多么深的恐惧。
这种原始的恐惧依然残留在我们身上。今天，如果有什么意外破坏了大自然的节律，我们就会感觉时间错乱了，担心全世界都会毁于一旦。
无论人类群体大或小，遭受意外时都是这样。如果某城市经历了一次爆炸或一场强烈的地震，居民的日常生活节奏就会被打乱。幸存者那一刻体验到的恐惧把每一秒都拉得很长很长，人们清楚记得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创伤的遭遇把千万人的生活截然断开，永远划分成了“之前”和“之后”。人也不再是原来的人，灾难在一瞬间改变了他们，无可挽回地打破了一些东西，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变得混乱无序。充满未知的未来让他们忧虑，而永远无法过去的过去也会不停地来骚扰：创伤体验被恐慌牢牢固定在最深的情感记忆中，反复重现，令人备受煎熬。
在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疫情期间，这种体验波及全世界。回顾这之前的生活，竟恍如隔世。我们以为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恐怖已被克服，可随着感染人数再度增加，它又原封不动地回到我们面前。我们忧虑着未来到底会怎样，细数着已经被改变、可能永远也回不去的事情，发现竟然有那么多。
“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这该死的命运的捉弄。”当哈姆雷特说出这句话时，后面的悲剧已经注定。最可怕的事情刚刚发生：鬼魂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交汇在一起。被其弟克劳狄斯谋害的父亲的鬼魂，显现在哈姆雷特面前，向儿子讲出了真相，要他为自己报仇。
可怕的罪行颠覆了既有的秩序，滴入国王耳中的毒药打乱了家族的谱系，破坏了世代的有序更替，一切仿佛在杂草的覆盖下慢慢腐坏。重任落到了不屈的哈姆雷特身上，他要重整时间的秩序，恢复事情的本真。
没有人能比莎士比亚更好地表现时间的有序流动被打破时那种压抑、狂乱的气氛。丹麦王室中弟弟杀害兄长，对血脉同胞动手，震动了一切人伦关系。这该隐之罪[1]打破了宇宙的节律，他成了人类一切暴行的始作俑者。一切都染上了恶疾，混乱和无序扰乱着社会，甚至进入了人类灵魂的最深处。时间因洒下的鲜血变成毒药，渗透进精神，威胁着所有人的生存。哈姆雷特甚至要疯魔才得以存活，又借他人之口讲出事实真相。当“流浪艺人剧团”在舞台上说出克劳狄斯杀害老国王之事时[2]，真相大白于天下。这无与伦比的隐喻，说明艺术具有拯救世界的能力。
四百年后的我们似乎也处于一个时间错乱的时期，我们要问出困扰了人类几千年的难题：时间到底是什么？我们能否超越它的一去不复返？能不能逆转时间的箭头？时间是真实的存在还是只是一个巨大的幻象？
要深入解析这些问题，我们首先要明白时间感是怎么产生的，我们的遥远祖先何时第一次有了过去、现在、未来的观念。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探究时间对于我们周围的事物意味着什么。
现代科学让我们能够探索宇宙最隐秘的角落。当我们分析次原子级的现象时，时间就有了与平时非常不同的性质；当我们观察星系、星系团等巨大又遥远的天体时亦然。在这两个相距甚远的层面上，让我们着迷了数千年的稳定而规律的时间会扭曲、融化、破碎。时间和空间会像无法分开的一对，时间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充满整个宇宙，会振动、会摇摆、会变形的物质。
让我们一起来探索时间的漫长历史——它的横空出世，它的奇异演变。我们会凭想象力进入时间静止的可怕之地，也会一边探索时间和能量之间的紧密关系，一边不由得赞叹这种关系如此神奇，竟能凭空生出一个奇妙的物质宇宙。
古希腊人称克洛诺斯为泰坦十二神[3]之一。克洛诺斯是乌拉诺斯和盖亚之子，因为有预言说他将被子女之一推翻，所以他将后代全部吞入腹中。克洛诺斯自己是阉割了父亲取得王位，而预言称他的某个后代将在他身上重复这一叛逆之举。不过，他的子女都是神，有不死之身，克洛诺斯无法杀死他们，只能把他们吞进肚子里以消灭威胁。这正象征了我们最深的忧虑：时间不仅会消耗、摧毁我们，还会毁灭我们所有的后代，以及我们以为最经久不衰的成就[4]。克洛诺斯的孩子中只有宙斯逃过一劫，因为克洛诺斯的妻子兼姐姐瑞亚骗了他，以石头代替宙斯让他吞下。后来宙斯给父亲下毒，验证了预言，取得王位，成为众神之王。
从那时起，杀死克洛诺斯的梦想就流传于世——想要停止时间，或将其从自然界的王座上驱逐。但是，我们真的能摆脱克洛诺斯吗？
注释
[1]指该隐杀弟的行为。该隐为《圣经》人物，杀亲者，是世界上所有恶人的祖先，所以后文称他是人类一切罪行的始作俑者。——编者注（以后除特殊说明，均为编者注。）
[2]为了弄清父亲被杀真相，哈姆雷特曾巧妙地安排了一场“戏中戏”《捕鼠器》，证实鬼魂的话是真的。
[3]希腊神话中曾统治世界的古老神族。
[4]因此，西方评论界经常用克洛诺斯来象征时间的一种特性，即自我否定式的吞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