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无奈(五)

回到家里,母亲买东西刚回来,父亲在地里。

一边帮着摘菜一边和母亲闲聊。得知父亲感冒已无大碍,心里稍安。又听说前天下田摔了一跤致使腰有点痛,又让老余心焦。母亲叫父亲去医院检查检查,怎么说都不肯去。

老余知道,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保守而固执,勤劳且节约。他一辈子都没有进过医院,也难得吃药。前些年也就最多感冒,他一不打针二不输液,甚至连药都不捡,一般赖过去。弄严重了,就抓一小把花椒配点生姜,再和着酒吃下,然后裹在被窝里蒙头睡一觉,就解决了。这一点,老余还是深受其父的影响,传承了衣钵的。现在国家对农民的政策越来越好,有社保,有医保,可是父亲一回都没用过他的医保;他连社保的钱都取不来,也不感兴趣有多少,都交给母亲打理。

摘完菜,老余准备去地里看看父亲,顺便劝他去医院检查一下。

穿过柏油马路,拐进一条小巷,走到尽头,见到一片竹林,竹林深处就是他家的老房子。自从搬到公路边修了新房后,它就被荒废了。早上九点过,阳光已经很刺眼了,空气中也有了微热。老余路过老房子,看见围墙已经塌了一截,墙里杂草丛生。他往里张望了一下,那里是他从孩提到少年生活的地方。那里有他太多的回忆,很多事情还清晰记得,有些跨越了三十多年,或许更长。

他还记得六岁那年,父亲托熟人要把他转到城里读小学。报名那天,母亲是从竹子上把他逮下来的。那时候,费用不算高,他记得交了十五元的高价,但这是很多农村家庭一个月的收入。村里的小伙伴都很羡慕他,过了差不多四十年了,他们遇到他都还会说起这事。这得感谢父亲,是他坚持要在教育上培养孩子,是他宁愿自己吃苦也要供他读书。也许现在的老余收入并不高,工作也不见得有多好,但从一个整天调皮好玩的野小子,变成了一个多少有点笔墨的教书先生,这首功一定是父亲的。父亲只有初中水平,却是全村唯一在那个时代读了重点中学的。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中途辍学,成了父亲一生的遗憾。所以他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老余兄弟俩身上。哥哥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而老余总算是给了父亲些许安慰。

伫立在老房子的院墙外,老余感慨万千。这个曾经给他遮风挡雨的温暖的家,这个曾经给他无数快乐留给他无数记忆的地方,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就这样被遗弃了,就这样荒芜残破了。

他很想走进去,但最终停止了脚步。他不是担心草丛中会窜出蛇鼠来,也不是因为过于破败而难以行走。他觉得自己在它面前有一种凭吊的情怀,庄严而沉重。不如就在这里静静地看望它,让它静静地安度余年。

“回来啦,”这是父亲的声音,他正背着一大背篓的菜走过来。父亲的语言总是很少,和他也没有过多的交流。

“我来,”老余紧走两步迎上去,伸手要去接背篓。

“你背得动啥子?我还没有那么老。”老余只好把手放下,面对倔强的父亲,他向来没有什么办法。

“你去菜地里看着我摘好的菜,就算帮忙了。”他说着,老余能感觉到有些吃力,有些气喘。但他不停步,埋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看着父亲佝偻缓步的背影,老余心里有点发酸。曾经壮实有力的父亲,年老力衰了;曾经矫捷挺拔的父亲,步缓背驼了。这不就是另一个老房子吗?把自己最好的岁月都给了他们要呵护的家人,到了迟暮的时候,就剩下孤零零的荒凉。

目送父亲走过竹林,走入小巷,老余才到菜地里。父亲摘好的菜整齐地码在田埂上,旁边放着一根小板凳。老余欣赏着父亲的小菜园,沟垄齐整,蔬菜葱茏。往高处看,青白的苦瓜,碧绿的丝瓜挂满了藤架,胖胖的冬瓜圆圆的南瓜藏在叶子下边,那齐刷刷密密地垂挂的是四季豆。往下看,红绿相间的是辣椒,紫的发亮的是茄子,娇翠欲滴的是豌豆尖。老余还看到老婆爱吃的一垄生菜,几十株静娴喜欢吃的已经起苞的糯玉米。父亲听说了孙女和媳妇的喜好,就到处去买种子来种上。看着晚辈们吃的津津有味,父亲也是喜形于色。

往远处看去,一幢幢高楼耸立,一排排厂房环绕,阻挡了视线;不远处的高速公路,则是车水马龙。这个菜园就被隔绝在方圆不过半里的地方,顽固地坚守着最后的宁静。这里不仅是父亲劳作的场所,也是他栖息精神的家园。他就像这菜地一样,在荒僻的地方默默地经营自己的一方天地。

父亲回到菜地的时候,母亲也跟来了。

“喊他少弄点,偏不听。我明天才不得去给你卖。”

母亲和她的媳妇一样,刀子嘴豆腐心,明天还是在唠叨中,把菜捆扎好,然后拿去卖掉。

“哎呀,话多,不卖算球了。老子们自己卖不来嗦。”

老两口几十年拌嘴惯了,可谓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闹。但他们好在从来不当真,不置气,前一秒还在吵,下一秒就笑起来。红脸不过几分钟,冷战不隔夜。老余也习惯了,也不说哪方的长短,很久以来就不再从中斡旋了,由得他们。这也是他们生活的日常,没有这些吵吵闹闹的调料,家的味道反而不全。有时候,看他们吵得面红耳赤的样子,老余都想笑,但又不好真笑出来,顶多半笑不笑的说一句:好啦,好啦。

“你也不要说的那么凶,你明天自己去卖嘛,看你有好对。半天卖不脱起憨相。”母亲说着就有点带笑意了。

”好,好,你对,就你对。明天还是你去,要不然怎么说你能干呢。”父亲语气也大为柔和,甚至拍须起来。

“宝二爷……”,母亲常用的骂人昵称一出,这次争吵就算是结束了。

“唉哟,也不晓得还种的了好久哦。烦得很,就这几分地了,都要给占了。”父亲边装菜边叹气。

老余问怎么回事?母亲说,这片地要被征用了,据说是修路。她的态度是占了也好,免得父亲一天都忙碌。父亲自然气闷得很,像要断他一只手臂似的。眼见得老两口又要为此争起来,老余赶紧给父亲递过去一支烟。

父子俩抽着烟,望着远处的高楼——它们终将大踏步走向这片田野,老余既感慨时代的变迁社会的进步,又多少有些怀旧;而父亲沧老的脸上,则充满了无奈的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