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赵总管的伤(二章合一)

薛道生慢慢镇静下来,顿觉失态。

大夫制药,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确实会做出一些闻起来臭的次品药末,何方拿出来这药也只多了酒味而已,实属正常。

只不知这气势不凡的年轻人,只问个药,又何故要深更半夜来?

“少侠稍后,我去取些工具来。”

薛道生也不去多想,交代一声,走去后院,到里屋拿了几样东西回来,摆在桌上。

一个白色的瓷碟,一张牛皮纸,一个小勺子。

他取过装着药末的酒壶,往碟子中倒了一些,用勺子轻轻荡开,然后将羊皮纸盖上,再拿起,放在烛光下仔细查验。

寻常大夫做事,总会刻意隐藏手艺技术,薛道生却毫不顾及,丝毫不担心别让人学了去。

何方看着他,不由想起了当着众人的面制作解药的酒郎中......

薛道生对着灯光,仔细来回查看碟子和羊皮纸,脸上逐渐露出不解之色。

口中喃喃道:“这......怎么会这样搭配药材的?”

“这药效完全不同,甚至相克的药材,怎么会用到一起?”

“似是药材不足,用了这些来代替,竟然还有如此完善的药性......”

“黄芪为基......中和毒性......”

“怎会如此犯险?”

薛道生是行医之人,碰到关乎药方上的问题,本能地升起了浓重的兴趣。

何方也不去打扰他,只默默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薛道生已完全沉入了心神。

看着看着......

他霍然站起,面露震惊之色,不可思议地看向何方:“少侠,这药末是从何得来?还请直言相告!”

他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整个人激动不已,竟已忘了先回答何方的问题。

何方心中已然有了几分把握,眉头一挑,不答反问:“哦?掌柜有何见解?”

薛道生手指着桌上碟中的药末道:“这是我薛家独特的配药之法,因其方式过于危险,极难掌控,药方早已在淮州总铺封存,从未在人前展示,少侠从何得来此药?”

何方道:“薛家药房分铺众多,你怎能确定其他分铺不会破了规矩?”

薛道生断然道:“绝不可能!此药方已封存十余年,除了我大哥薛道伯之外,没有任何人学过此方,连我都只是略懂,不可能有其他人会使!”

薛道伯、薛道生......

何方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名字,看面前这薛道生的年纪,也就是三十六七的样子。

酒郎中临死前说自己的女儿叫薛莹,是不是这个薛家的人?

他临死也没说过自己的名字,何方只能知道他姓薛,又是行医之人,下意识就想到了享名已久的薛家药房,扬州仁济堂又最近,便赶到了这里。

酒郎中若是这薛道生的大哥,按照年纪来看,确实有这个可能......

想到这里,他试探道:“既然掌柜的大哥学过这方子,他想来总是会用一用的。”

薛道生摆手道:“绝不可能,药方封存的同时,家父已经严令我们,若不到绝境时,断不可用此药方,何况他已......”

他话声忽止,何方敏锐地察觉到异常,立刻追问:“令兄如何了?”

薛道生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脸上露出悲伤之色,喃喃道:“他已失踪了十二年,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果然!

何方心里一松,刚想笑,却看到薛道生脸上的悲伤之色,想到酒郎中的下场,顿觉心里一刺,脸上表情又沉了下来。

他想了想,还是正事要紧:“薛掌柜,请问令兄是否很喜欢喝酒?”

薛道生一愣,转头看向何方,疑惑道:“少侠也认识我兄长?”

何方又问:“令兄除了医术,是否还会一些拳脚?”

薛道生脸上的疑惑更重,惊道:“你怎么知道?”

何方仍不答,又问:“令兄失踪的当年,是否还有个五岁的女儿?”

他不等薛道生回答,已经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这个五岁的女儿,是否也跟他同年失踪了?”

薛道生不说话了,看着何方,脸上的疑惑已经变成了彻底的震惊。

薛道伯当年好酒,这在淮州不算什么秘密。

可知道他会些拳脚的人却很少,薛道伯人缘极好,从来没人见他动过手。

最关键的是薛道伯这个女儿,却是薛家最大的秘密。

这个女儿,是薛道伯一次醉酒后没忍住,和一个寡妇私通所生,怕坏了薛家名誉,便令整个家族保密。

除薛家本族直系亲属外,知道此事的人不出三个。

而知道薛道伯女儿失踪的人,江湖上连一个都没有!

这年轻人是怎么知道的?

看着薛道生的表情,何方知道自己确实找对了。

“薛掌柜,这药......”

他指了指桌上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药末,接着道:“这药正是令兄所制,在下此次前来并无恶意,还请放心。”

薛道生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问:“他莫非还活着?”

何方叹道:“两天前还活着,可惜......”

“如何?”

“如今已死了。”

“怎么死的?”

“被人所害。”

薛道生今晚已经历了多次心态上的震动,已经有些麻木,此时反倒镇静了下来,他看着何方许久,慢慢坐了下来,沉声道:

“被谁所害?”

何方看着他,一字字道:“一个左肩受伤,被削去了一块肉的人。”

哗啦!

薛道生刚坐下的身子腾地一声又站起来,险些掀翻了桌子。

饶是如此,桌面上的碟子酒壶已滑下了桌面,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难闻的药味顿时在屋中散发开来。

薛道生此时的震惊,比起先前几次加一起还要强烈的多!

他立刻想起了前一天晚上,那个找自己治伤的黑衣人。

左肩受伤,被削去了一块肉......

这人竟是自己的杀兄仇人?

自己亲手救了杀兄仇人?

随即又想起,这同样受了肩伤的黑衣人,足有七个之多。

他们中哪一个才是杀了兄长的人?

又或者......七个都是?

他身子发着抖,震惊了许久,才强自压下了心神。

他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两天会发生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个年轻人又和自家兄长是什么关系?

他又坐了下来,声音已经颤抖,缓缓道:“请少侠明说事情因果,若情况属实,少侠所问之事,我必全力配合!”

何方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遂道:“薛掌柜有不插手江湖之事的原则,在下若说出真相,您肯破此先例吗?”

薛道生嘶哑着声音道:“血亲之仇大过天,医者也有不可触之逆鳞,济世扶人是为何?”

何方略微动容,“既如此,在下便知无不言了。”

接下来,他就将酒郎中失踪的缘由,以及因何而死的原因,简略地跟薛道生说了一遍。

当然,不重要的地方简略,但诸如酒郎中死亡之事,却说的颇为详细,尤其强调了寨中能进不能出的前因后果。

酒郎中的死亡情况极为复杂,他如果不以身犯险制作解药,自然不会死,但通络丹只有一天的效果,他纵使自己逃出去,根据其后再遇黑衣人的情景分析,恐怕也逃不了多久。

如果不让众人彻底恢复武功,这些人即使逃出寨子,也只是从被监禁变成被杀死。

当然,无论如何,酒郎中都是为了救大家而死,追寻前因后果,唯一的报仇之法,就是寻到监禁众人的黑衣人赵衡,将其彻底铲除。

薛道生默默地听完这一切,表情无比沉重悲痛。

何方看着他说道:“为令兄报仇,是我们寨中所有人的共同责任,薛掌柜仍不必插手江湖之事,只需说出你所知道的线索,报仇之事自有我们去。”

薛道生抹了把眼,深吸一口气,缓和了情绪,才道:“我知道了,少侠请问吧。”

何方道:“这两天是不是有肩上受伤的人来过?”

镇江离扬州相当近,仅是隔江相望,所以薛家药房并未在镇江开分铺,黑衣人在镇江受了伤,能找到最近的治伤之处只有扬州仁济堂。

薛道生点头道:“不错。”

但他立刻想到了什么,补充道:“有一点错了,不是一个,是七个!”

何方一惊,失声道:“七个?”

薛道生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七个。”

何方只惊讶了片刻,很快就反应过来。

此人心思缜密,能隐藏这么多年,自然不会轻易留下线索。

这显然是为了迷惑自己调查的方向,特意做出的措施。

他冷静下来,接着问:“是七个什么样的人?”

薛道生却摇头,叹道:“他们每个人过来,都只是看伤取药,身材都差不多,连伤口都一模一样。”

“他们的声音也一样?”

“每个人的声音都不同,口音也不同,应该来自不同省份。”

“他们每个人抓的药都一样?”

“伤一样,药自然也一模一样。”

何方不说话了,忽觉脑中乱成了一团。

他甚至不想去问,这些人离开药铺后都去了什么方向,心思如此缜密的人,不会在这种方面留下线索。

两人静坐许久,何方终于站起身。

他没有得到太多的线索,却也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

这个人内功极高,若是超过三天,必然能够恢复一些伤势,自己又不可能遇到人就扒衣服,查起来就难了。

明天就是寨中人齐聚快活林的日子,离开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去了。

毕竟,快活林还是自己的产业,总得回去看看生意......

顺便,看看赵总管。

何方对薛道生拱手:“薛掌柜,在下离开后,今晚的事您就权当从未发生过,千万莫要透露半点消息,事情如有进展,我自会告知。”

薛道生自然明白,何方这是为了保住他的命,郑重道:“少侠放心,在下心中有数。”

何方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口,忽又想起了什么,转头说道:

“对了,你把那黑衣人的药给我也拣一份。”

片刻后,何方带着药走了。

薛道生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觉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还没问这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想了片刻,薛道生叹了口气,俯身捡起地上摔碎的酒壶和碟子,摆在桌上。

看着这些酒壶的碎片,他忽然浑身一震。

这年轻人,似乎刚取出这酒壶的时候,就自报了名字,好像还颇为熟悉......

“何......何方...,何方?”

“从十二飞鹏帮杀出一条血路的何方?”

薛道生霍然站起,这一次终于是掀翻了桌子,刚捡起来的酒壶碟子碎片又翻了一地,摔得更碎了一些。

......

......

清晨。

快活林。

有雾。

阁楼上,不时传出男人大笑和女人的娇笑声,配上楼外淡淡的白雾,当真有仙境之感。

嘎吱一声,一楼一扇小门被拉开。

莹莹从里面走了出来,清淡的服饰也掩盖不住她动人的气质,脸上还带着一丝未完全化开的睡意。

她手里端着一个铜盆,盆中显然盛着热水,正往上飘着热气,白雾轻轻扑在她的脸上,更添了几分动人。

莹莹在楼上转了个圈子,来到二楼一扇门前,将铜盆撑在腰间,腾出一只手,敲了敲门。

“总管,热水来了。”

片刻,门开,一个比莹莹大了几岁、同样是丫鬟打扮的女人开了门,接过热水。

莹莹往里面偷瞄了一眼,低声问道:“素秋姐姐,总管的伤如何了?”

被叫做素秋的女人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往里面瞧了一眼,才低声道:“恐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伤口都能看见筋骨,太惨了!”

莹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被素秋止住。

“好了莹莹,你不是还要打扫掌柜的房间嘛,这里我来就好。”

莹莹点了点头,“好,姐姐辛苦了。”

她还没走,忽又听素秋小声道:“其实不去也没关系,掌柜的这么多天没回来,房间没人住,你也难得清闲,天这么冷,不如回去好了。”

莹莹轻笑:“还是不了,万一掌柜的忽然回来发现了,扣我工钱怎么办!”

素秋也笑道:“我看不会,新掌柜做事不拘小节,应该不至于这么抠搜......就是有点不像话,这甩手掌柜做的也太久了!”

“好啦不说了,我先去了。”

“嗯嗯!”

莹莹告别了素秋,绕了一个大圈,去一楼库房重新取出一个铜盆,接了半盆热水,又取了抹布,然后朝三楼雅间走去。

这是快活林新掌柜何方住的房间,从高老大吩咐莹莹照顾何方至今,已有几个月了。

数月间,莹莹每天都要打扫房间,并且附带照顾何方。

她亲眼看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子,在高老大死后竟神奇的恢复,甚至性格大变,变成了一个冷静果断,行动雷厉风行、做事出其不意的人。

这一切事情发生的太过神奇,莹莹每次想起,都觉得如同梦幻。

不多时,她已经到了房间门口,习惯性地敲了敲,然后推门。

何方不在快活林的日子,她形成了一种坏习惯,敲门后等上几秒,然后直接推开。

不等回复,因为知道肯定等不到。

但这一次她却错了。

几乎是她推开门的同时,就听里面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语气平淡地说了两个字。

“进来。”

同时,门被推开,莹莹就看到了何方冰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