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己的真实身份,墨子从未与自己的妻子提过,他担心妻子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墨子这是头一次对妻子说了谎话,这也是对妻子说的善意的谎言。而这都要从女儿说起,墨子想要一个女儿自然是真的,也是十分心心念念的。但他心中总有数不尽的惶恐,他怕女儿的降临会打乱他所有的计划,尽管要一个女儿也是墨子人生计划中的大事件。对于女儿一事,墨子还没有完全的打算,说白了,他还没有勇气要一个女儿。
墨子已经结了婚,却一直以单身人士的精神状态去看待身边的这个世界。或许他的婚姻中该有一些问题是需要面对的,生了女儿,意味着他要扛起生活的重担,这生活的担子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扛下来的。他内心还是有太多荆棘,而他始终无法面对安稳的生活,他向来闲散惯了,想过任的生活。
和妻子过完节日,墨子只身回到了故乡。他大抵还是个南方人,看不惯北方的荒凉,他本身就是个低的人,这北方的生活看似和南方没什么区别,但在墨子心中,确是完全不同的。他一直在南北的生活方式中来回拉扯,他已经受够了这样无止境的来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北方待的时间已经足够多,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想到在南方没有什么成就,到了北方也同样如此。
他才三十多,却突然感觉力不从心。浑身的无力感让他难以置信,他从未有这种使不上劲的感觉。他到底是身体累了,还是自己的脑子和心都跟着累了。可能都累了,或者都是他自己无端地想象。
墨子对未来充满不安,生命的短暂让他恐惧,他想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至于做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完全没有找到踏实的感觉,他愈发地为自己浪费的时间而焦躁不安,他知道如此下去,他一定会在一事无成。这是他不安的源头,他为自己规划了很多要去做的事情。他虽然已经找到了理想中的妻子,但追逐理想的过程让他惶惶不安。
他毫无疑问地患了焦虑症,这也是他想回到故乡的原因,他相信故乡的土地,故乡的人能给他带去内心的平静和祥和。墨子始终相信,故乡是最能治愈人的,尽管在故乡也有痛苦,但是那儿的痛苦不至于要了自己的命。
墨子在一个大清早,收拾干净了自家的一切,带上几本书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坐上火车,兜兜转转,他很快回到了故乡。
说来,墨子的故乡就是一个小地方,这里几千年过去了还是很原始的样子。这里没有什么游客前来,几乎没有外地人的身影光顾。
这里是白族的聚居区,村里没有别的民族,大家说的都是千百年来祖先说的白语,而穿的衣服也都是传统的服饰,这只是对于上了年纪的妇女而言,白族男人和年轻男女已经完全对传统服饰失掉了兴致。除了一口与生俱来的白语能辨识他们和其他民族有了什么不同之外,其他已经失去了不同的色彩。
墨子回到了自己的故土之上,这里的一切都让他熟悉。他走在自家的小城里,搭了客车往乡里赶了回去。
下了车,墨子沿着油亮的沥青马路往乡里走去。他的脚步轻快,他从未如此轻松过,眼前的土地,身旁的一切风物都勾起了他年轻的记忆。他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不知什么原因又回到了这里来。说来并不是什么安土重迁之类的,墨子从来就是一个喜欢云游四海的人,他的心从没有一刻钟是安分的,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一肚子的痛苦,他一直以为这是他自己性格的问题。他偶尔也会想,这是否也有环境的关系,父母给了他异于常人的天赋,给了他别人没有的智慧,甚至是智商,却把他带到山高水少的苦寒之地,这偶尔会让他痛苦,让他想入非非。如果换一个环境,他或许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至少不像目前这般平淡无奇,籍籍无名。
走在回家的路上,墨子浮想联翩,他年轻的记忆都涌上了头。刹那间,他掉了眼泪。
这眼前的山,这山上的林木,这红色土地里种的马铃薯、油菜、黑麦草,还有土圆的埋菁,它们还是和二十多年前没有什么区别,如果非要说生了什么不同,那可能是城里人所不知道的:现在地里所用的化肥农药是二十多年前的几千倍,却从来没有影响它们的销路,更不影响它们的价格。墨子对脚下的土地算是了如指掌,毕竟他从这儿走出去的时候一贫如洗,而如今回到故乡来,他还是一贫如洗。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无产者,似乎从新石器时代以来,他的家族没有发生过任何的改变。小农经济,男耕女织还是不变的旋律,这里的土地已经完全将他们困住,让他们没有任何出路,尽管没有什么出路,这里的百姓却没有失去继续劳动生存的努力,这让墨子动容。
墨子和爱人背着双方的父母领了结婚证,这是他自作主张的,却也是一厢情愿的,他不知自己的这个决定对自己和妻子而言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不愿去深究的,他总是在理性的支持下做一些疯狂的决定,并付诸行动。
很快,一排杨柳出现在学校跟前,翠绿的柳条生长到了白色墙壁的身腰处,和小时的记忆没任何区别,那学校还在,那些垂柳也还在。
这是墨子小时就读的小学,里头有几十个老师,外加几百个学生,都是山里的白族孩子。等他们小学毕业,他们得到山底下的中学里去。如果成绩好些能考上一个高中,他们又得从镇里的中学跑到城里的中学去。中国多的是农村,农村里的孩子要从自家的村子跑到城里去上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县城到墨子的小村不超过四十多里路,而这村里的小孩倘若想要凭着自己的优异成绩到城里待上三年,也要走十五年的路,不然他们一辈子都到不了城,更别说那些学习成绩很糟糕的学生。
这学校里的学生无一例外地都是白族人家的小孩,在课堂上他们说的自然是汉语,一等到下课,他们自然说的就是白语。那是他们老师听不懂的语言,也是他们说得最为自然通顺的语言,就像把水喝到肚子里一样简单。不需要说得那么咬牙切齿,舌头一会儿翘舌,一会儿打结。这是从祖祖辈辈那儿流传下来的话,说起来轻松,不需要动什么脑筋。
墨子提着自己袋子里的几本书,匆匆地经过学校大门,他明知道没人认得他,却也害怕有人认出他来。说不定会碰到自己以前的数学老师,那时墨子六年级,很快要面临小升初的考试。墨子自然记得教过他的每一个老师,更何况那挂着油肚的正是当时的校长。
墨子上高中的时候,从不羞于回到自己的母校去,现在三十多了,反而不愿见到故人。其中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他没有做出伟大的事情来,他想定会让自己的什么老师失望去了。此刻墨子像一头败下阵来的年轻雄狮,他不仅失去了自己的领地,更为致命的是他还失去了自己的尊严。
和二十多年前相比,乡里已经变化太多,人倒是没什么变化,更多的事实是村里的房子修得更高了,一群群的水泥房显得愈发地拥挤,高低错落。那些低矮的房子被高高的新修的钢筋水泥房完全挡住了。只有从身旁经过,墨子才会惊奇地看到水泥房后头的老房子。那种土木结构的老房子显得低矮老旧,看上去没有一点儿生机,好像是上个世纪的遗留物,不可避免地给墨子以土里土气的感觉。
从学校到自己家的路没那么远,沿着小路,往南边走去,经过一个山坡的小村庄,再往山头爬去,没过多久就能回到自己的村里去。这条回家的路墨子再熟悉不过了,他在这条小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三年。他仍记得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学校就会放假,说来是放假,其实是周末。这是一所寄宿制的学校,墨子他们周一来到学校,要在学校里一直学习下一周的周五才得以休息,也就说说他们要在学校里连着住上十几天才得以回到家去。
每次星期五放学回家的时候,没有谁是不激动的,这是小学生最单纯的心理,或许有的同学还在想着吃母亲的奶,离不开母亲的膝盖。墨子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弟弟,他虽然到了上学的年纪,每次回家都会抱在母亲的腰上,到了夜晚,还会索要母亲的奶水,这才放心睡去。
想着想着,墨子很快带着自己儿时的记忆回到了家中。吃过晚饭,他没和父母说多少话,提着自己的书往卧室里去了。
他收拾了房间,带上门往二舅家走去了。
墨子的二舅是个农民,二舅的妻子也是个农民,家中有一儿一女,都已经过了三十多的年纪。
墨子的表哥是个农民,墨子的表姐也是个农民。墨子表哥叫玉龙,表姐叫玉梅。墨子表姐已经离了好几次婚,生了四五个小孩,留在身边的只有一个小女儿,名叫志琴。目前在乡里的小学就读,经常和她外公外婆顶嘴,看着是个聪明的孩子。
墨子悄悄进了二舅家,大铁门上方的顶板上摆了太阳能热水器,那些白色的塑料管子沿着墙壁铺设到大铁门身后的南墙壁上,大约离地五十公分处,那两根塑料管子被装上了水龙头,一冷一热的,水龙头上都沾了一层黑亮的油垢,油垢上头还染了锅灰。水龙头的旋耳上还粘着青色的秸秆粉,是秋播冬藏的豌豆苗粉碎而成的,这对墨子而言并不陌生,他熟知故乡的一切。水龙头下方便是一个白色的塑料缸,里头是半缸的牛食,全是豌豆秸秆苗粉冲了太阳能开水又兑加了冷水,等到温度凉开了去,便可以提去喂牛。
墨子走了进去,在厨房里见到了表哥。表哥抬头看了一眼墨子,把嘴从水烟筒中拔了出来:
“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完,掏出口袋里的烟给墨子递了一根。
“今天刚回来。舅舅舅妈去哪儿了?”
墨子接过表哥手中的烟,抓了一个圆板凳,在火堆旁坐了下去,掏出兜里的打火机,点了烟抽了起来。
“你舅妈上山去了,还没回来。”
说完,他又把嘴贴到了齐腰高的水烟筒上,咕咚咕咚地吸起了烟,又手里的烟被他捏得扁扁的,不停地往烟嘴里塞去。他把头抬了一下,那烟从水烟筒的大嘴里散了出来,他紧接着吐出嘴腔里的烟,“哼”的一声,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墨子。
“那舅舅呢?”墨子问。
表哥把嘴从下巴中抽了出去,把水烟筒立到墙边,捡起地上的火钳夹弄着火堆里的炭火,脸上的表情木然冷酷,看得出他因为墨子突然的话而生了什么情绪。
夹了一会儿火塘里的柴木,他低头鼓着嘴往火芯里吹起,火堆燃烧得更旺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来,浅黄色的火光映出他的方脸来,他看了墨子一眼,眨了下眼睛,起身走出了厨房。
墨子把表哥递的烟点了起来,扫了一眼表哥家的厨房,仍是七八年前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表哥家的主房是典型的白族土木式老屋,坐西朝东,分三间房,上下共两层。白族人家的房屋一层住人待客,二层极少住人,用来储放什物。关于这老房子,墨子的脑海里也存了很多。
当墨子二十多的时候,表哥已经三十了。当墨子三十多的时候,表哥已经三十七八了。墨子是个九零后,而墨子表哥是个八零后。他们年纪相差不大,就性格上而言,都各有各的脾气,说不上好坏。
墨子已经三十多了,是个光棍。不就前终于遇到了自己的心爱的女生,这次从西北回来看望自己父母,顺便看看亲戚朋友。墨子表哥过上两三年也要奔四了,同样没有遇到自己心爱的人,目前是个大龄单身剩男。
中国真是大到不可以想象,倘若不去祖国的西北看一看,走一走,你无法想象国之大。当墨子回到老家,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又莫名感觉其实国家之大归根结底而言是每家每户的酸甜苦辣而已。
进入2000年之后,墨子才得以认知他身边的一切。尽管脑海中还是有一些他儿时残留的记忆,却也只是偶尔浮现,没有太多价值,那些记忆时而色彩鲜艳,时而也会失去色彩,对他眼下的生活确实没有少影响。
墨子起了身走出了厨房,出了厨房就是表哥家的主屋,踏上不高的台阶就能往表哥家的堂屋里去。堂屋里头摆了一张沙发,上头摊着一张被子,墨子的二舅喝完酒便躺在沙发上睡觉,堂屋中央摆了一张低矮的茶几,茶几上立着一台黑色的平板电视机,看着已经很老旧,却仍旧能收看电视节目。舅舅说不上喜欢看电视,只是人一多的时候,喜欢打开自家的电视机,他喜欢热闹的感觉。电视机的声音总是被他调得很高,他家房前屋后都能听到电视剧里清晰的对白,多半是抗日神剧。要是逢了什么节日,他也会把电视机和DVD机连在一起,播放着白族调,在墨子听来那是种很土的白族音乐,墨子谈不上有什么美的感受。二舅无论是看电视节目,还是播放白族调都是没什么享受的神情,他更在乎的是村里人听到他家的热闹声而来到他家的感觉。他一向喜欢热闹,他喜欢在一群人中间表达自己的关于什么事物的看法,这让他享受,他会露出少有的认真严肃的表情。当然,这种场合他是少不了喝点白酒的。
在墨子看来,二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至少在喝酒这件事情确实是了不起的。墨子从没见过二舅喝醉酒的样子,二舅喝够了酒便会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舅妈是个好脾气,却从未给自己的丈夫分享过她的好脾气,貌似在记忆中,舅妈从未对二舅说说什么好听的话,更不要说好的表情。二舅的厉害之处就在此,他喝完酒总是安安静静的,从不会发酒疯,或许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发酒疯。二舅有着全村人都认可的好脾气,这一点在乡里都是小有名气的。可以这么说,二舅从来都是个好脾气,喝酒之前他是个好人,喝酒之后他会成为观世音菩萨,他天生一副好心肠。
表哥走到他的水缸前,握着塑料水瓢把水缸里的牛食往塑料桶里舀去。傍晚的院子,光线变得昏暗,抬起头天空却显得明亮,落日余晖拖着金色的光尾往村子东边的山岭铺散开去,天空不见什么鸟儿的身影,一切都显得很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