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银河坠入身体:川端康成(日本文学名家十讲04)
- 杨照
- 1837字
- 2023-11-15 14:50:45
《玻璃》工厂光景
另外一篇掌中小说《玻璃》,从一个男性的角度介绍了他十五岁的未婚妻蓉子,让我们看到她脸色苍白地回家,抱怨着头好痛。原来是她目睹了工厂的一件意外。做玻璃瓶的工厂里有一个少年工人突然吐血,导致手上的玻璃将他严重灼伤,差点当场死掉。十五岁的少女说:“我亲眼看到这一情景,吓了一跳,非常难过,所以头好痛啊。”
她的未婚夫也知道那家玻璃工厂。工厂整天开着窗子,路人常常三三两两停在窗边,好奇地看里面工人吹玻璃。路的对面有一条总是浮着油污发亮、水似乎静止不流的水沟。在阳光照不进去,又暗又阴又湿的工厂里,工人拿着长棒摇滚着火球,他们的上衣和他们的脸都沾满汗水,他们的脸也和他们的上衣一样肮脏。
工作时,火球在长棒的一端延伸成瓶子的形状,接着要浸到水里,急速冷却定形,再拿出来,“啪嗒”一声从中间折断,然后要有弯腰驼背像恶鬼般的童工用火钳把刚刚烧出来、浸了水的玻璃瓶夹住,快速地送到整修部门的火炉那里。因为还要一边烧,一边趁热修整。
在那些摇滚的火球和玻璃声的刺激下,站在那里观看工厂的人们,不用十分钟,脑袋就像玻璃碎片一般乱成一片,头昏脑涨。那是非常紧张的工作环境,也就是无产阶级文学会特别关心的劳动场所。这一段的描述其实很像无产阶级文学中会出现的。
蓉子和大家一样好奇地站在窗边看时,一个运送瓶子的少年童工显然生病了,刚好咳嗽吐血,他本能地用双手去遮掩嘴巴,并跌倒在地,然而他手上的瓶子和旁边被他干扰而飞出来的火球就烧在他身上,所以有了简直像地狱般的画面——那个孩子张大了染满血的嘴巴,又叫又跳,一下子不支倒地。周围出现了咒骂声,其他工人赶紧将水泼在他身上,但那水浸过了玻璃,其实也不是冷的,是温热的,这时受伤的少年童工已经晕厥过去了。
回到家的蓉子忘不了那少年的惨状,担心他没有钱可以住院。未婚夫赞同她送些东西去帮助那少年,不过提醒她:“可怜的工人不只有那孩子一个啊!”
蓉子听到未婚夫同意去帮助那少年很开心。二十天后,少年前来拜访,特地向帮助他的小姐道谢。少年没有进门,蓉子走到玄关,站在院子里的少年一看到就跪下来向她磕头。蓉子赶紧问:“你都好了吗?”这时少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没有想到这么高贵的小姐会和他说话。蓉子更同情他了,少年不只有可怜的遭遇,而且还如此自卑。
于是蓉子又多问了一声:“烧伤的地方都痊愈了吗?”少年慌乱中赶忙要打开上衣纽扣给小姐看他的伤口,蓉子连忙制止了他,并且吓得跑进门。未婚夫知道她的心意,交给她一笔钱,说:“给他吧!”但蓉子不敢再出去了,说:“让用人拿去就好了。”
接下来小说跳到十年后。原来的未婚夫妻现在结婚了,丈夫在一本文艺杂志上读到了一篇叫《玻璃》的小说,明显就是以家乡玻璃工厂的那件意外事件为题材的。油污发亮静止不动的水沟、有着摇滚火球的“地狱”、吐血灼伤的痛苦,都写在小说里。然后小说中出现了一项内容——“资产阶级少女的施恩”。
这是一篇具有强烈阶级意识的左翼作品。丈夫叫妻子赶紧过来看,小说显然写到她了。十年前妻子还在念女子中学一年级或二年级发生的事,当时帮助过的少年,现在成为一位小说家了。
丈夫站在妻子后面,两人一起读这篇小说,读着读着,丈夫后悔了,觉得不该叫妻子来。因为小说中写了少年后来换到花瓶工厂工作,在那里表现出对于色彩与造型的高度天分,升为高等工匠,不再需要虐待自己孱弱的身体。他做出了精美的杰作,特意去送给曾经帮助过他的那位“资产阶级少女”。
这显然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接下来,他的小说中有了像是“白桦派”作品中会有的段落,从阶级意识中产生的反省告白:
我难道不是在这四五年当中,不断地以资产阶级少女为对象而制造这个花瓶吗?不是自觉于自身的阶级是悲惨劳动者的生活经验吗?是对那个富有少女的爱慕吗?自己在那个时候如果吐血而死,是不是才是最正确的呢?
敌人的施惠真像是诅咒啊!屈辱啊,古代的时候,城池被攻陷的武士的幼儿,由于敌人的一念之仁而侥幸存活的话,那个孩子的面前,就有一条成为杀死父亲的那个男人的侍臣的命运在等着他。
那个少女对我的第一个恩惠,就是救了我的生命。第二个恩惠是让我有余力去找新的职业。可是在这份新职业上,我是为了哪一个阶级在制造花瓶的呢?我已经变成了敌人的妾。我明白那个少女为什么可怜我,我也清楚自己因何而蒙受了恩惠,但是我在阶级战线上所立足的,归根结底也只是一块玻璃板、一颗玻璃珠而已。现代对我等同志而言,就像一个背上没有驮负玻璃的人罢了,必须要等敌人把我们背上的玻璃弄破才行,没有办法使自己和玻璃一起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