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杰米·格雷！”罗布·桑德斯从他的办公室门口探出脑袋，一边笑一边朝我挥手，“快下来，我们把这事儿搞定。”

我从工位上起身，拿上做了笔记的平板电脑，也露出了笑容。我看了一眼卡妮莎·威廉姆斯，她快速跟我碰了碰拳头。“拿下他。”她说。

“保证让他目瞪口呆。”我说完走进首席执行官的办公室。轮到我进行绩效评估，实话实说，我会大放异彩。

罗布·桑德斯把我迎进去，示意我去他的“对话场所”，这只是他喜欢的称呼，实际上只是四个巨大的三原色豆袋坐垫和一张矮桌。这张桌子是有磁珠的那种，可以用磁珠把玻璃下方炫目的白沙吸引到各个位置，描画出几何形状。此刻那颗磁珠勾勒出一个旋涡图案。我坐在一个红色的豆袋上，身体陷入其中，只不过姿势有点儿尴尬。平板电脑短暂地从我手中掉了出去。还没等它滑下豆袋摔在地板上，我就抓住了它。我抬头看了一眼仍然站着的桑德斯，笑了起来。他也朝我笑，然后拖过一把办公椅，反坐在上边。他双臂交叉，搭在椅背上，低头看着我。

哦，我明白，首席执行官展示权力的方式，非常友好，我想。我不担心这个，也理解首席执行官的自尊是怎么回事，我准备好应对这家伙了。我来这里是为了接受罗布对我进行半年一次的绩效评估。就像刚刚说过的，我要拿下他。

“舒服吧？”罗布问我。

“舒服极了。”我一边说，一边尽量小心翼翼地调整自己的重心，以便不再一直朝右侧微微倾斜。

“好，你来美食心语多久了，杰米？”

“六个月。”

“你觉得在这里干得怎么样？”

“很高兴你这样问，罗布，实话说，我感觉非常好，”我拿起平板电脑，“这次面谈，我想花点儿时间谈谈我们可以如何改善服务，不仅是美食心语应用，还有我们跟饭店、配送人员以及客户的关系。如今到了2020年，外卖应用已经成熟，如果想要跟选餐中心、优步外卖、纽约市本地以及其他城市的对手竞争，我们真的需要全力以赴，出类拔萃。”

“所以你认为我们有改善的空间？”

“对，我是这样认为的。”我想要在豆袋坐垫里向前倾身，结果只是越陷越深。我一边跟着它晃动，一边指着平板电脑，“你听说这种流行病了吧？”

“听说了。”罗布承认。

“我认为我们就要封城了，显而易见，那意味着城市里大家吃外卖的次数要比平常更多，但也意味着饭店将会入不敷出，因为他们没法提供堂食。如果美食心语提出用更低的费用换取独家点餐和配送服务，我们既能跟饭店老板处好关系，又能在一干外卖应用里占得先机。”

“你希望我们降价？”

“对。”

“在一场潜在的疫情中让利？”

“不！瞧，这才是关键。如果我们行动迅速，封锁最热门的饭店——抱歉使用防疫用语，我们就会发现收入一路攀升，因为订单量会提高。而且不仅是我们的收入，我们的配送人员——”

“速递员。”

我在豆袋坐垫上挪了挪：“什么？”

“速递员，这是我们现在对他们的称呼。机智吧？这个词是我琢磨出来的。”

“我觉着是尼尔·斯蒂芬森创造出来的。”

“谁？”

“一位作家，创作了《雪崩》[1]。”

“那是啥，《冰雪奇缘》[2]的续集？”

“其实是一本书。”

罗布不屑一顾地摆摆手：“只要跟迪士尼无关，我们就不会被起诉。你说到哪儿了？”

“我们的，呃，速递员也能提升收入，我们可以支付更高的配送费——不必多太多，”我看见罗布听到这儿开始皱眉，“只要能体现出我们跟其他应用的差异就行。在零工经济中，只要一点点推力就能走很远，我们可以实打实地建立用户忠诚度，这么做可以改善服务，进而形成又一种差异化竞争力。”

“本质上来说，你想搞质量竞争。”

“对！”我伸手一指，结果在豆袋坐垫里陷得更深了，“其实我们已经好过许多应用了，只是需要把这一点发挥到极致。”

“你想说的是，我们会多支出一些成本，但是值得。”

“我想是的。我知道这听上去很不同寻常，对吧？可这也正是全部的意义所在，我们将抢占外卖行业其他所有竞品公司都没涉足的领域，等到他们搞明白我们的意图，整个纽约市都已经被我们收入囊中，而这只是开始。”

“你的想法很大胆，杰米，”罗布说，“你不惮于承担风险和促进交流。”

我喜笑颜开，放下了自己的平板电脑。“谢谢，罗布，你说得对。我抛下自己的博士学位来美食心语工作就是在承担风险了，你知道吗？我在芝加哥大学的朋友认为我是疯了才会停止求学，搬到纽约加入一家初创公司。可是我觉得这个选择是正确的，我认为自己真正改善了人们订餐的方式。”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我们今天这场谈话就是为了谈一谈你在美食心语的未来——给你什么职位才能让你以最适合的方式释放心中澎湃的激情。”

“噢，听你这么说我也很高兴，罗布。”我再次尝试在豆袋坐垫里往前挪动，但是没有成功，所以决定冒险稍微撑起身子。这个动作让我得以重新调整豆袋坐垫的形状，我落座的空间也变得没那么局促，可是平板电脑却滑进了我压出的凹陷里，它现在正被我坐在屁股底下，我决定不去管它。“跟我说说我能为公司做什么贡献吧。”

“速递。”

我眨眨眼：“什么？”

“速递，”罗布重复说，“我们的速递员就在干这个，速递。所以我想安排你也做速递的活儿。”

“那跟配送有什么明显的不同吗？”

“没有，但是我们没法把配送符号化。”

我改变了话题：“所以你想让我主导美食心语的配送……速递策略？”

罗布摇摇头：“我觉得那样会限制你的能力，你觉得呢？”

“我不明白。”

“我想说的是，杰米，美食心语需要像你这样脚踏实地的人冲锋陷阵，把街头的情况传递给我们，”他把手朝窗外一挥，“真实、粗粝、直接，只有你能胜任。”

我花了一分钟时间才把这件事理解透彻：“你想让我当美食心语的外卖配送员。”

“速递员。”

“这根本都不是这家公司的职位。”

“不代表它对我们公司不重要，杰米。”

我再次努力消化他话里的信息，但还是失败了。“等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罗布？”

“什么意思？”

“我以为这是我的半年绩效评估。”

罗布点点头：“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是。”

“可是你在让我去当配送——”

“速递员。”

“——不管你想叫它什么该死的名字，它都不是这家公司里真正的职位。你要解雇我。”

“我没要解雇你。”罗布安抚我说。

“那你在干什么？”

“我在向你提供一个激动人心的机会，让你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丰富你在美食心语的工作体验。”

“一种不提供福利、医保和薪水的方式？”

罗布对此发出啧啧声：“你知道不是那样的，美食心语跟杜安·里德药店有一个互惠协议，购买指定健康产品，我们的速递员最高可享九折优惠。”

“哦，好吧。我们就聊到这里吧。”我说完把自己从豆袋坐垫上撑起，却不慎摔在了平板电脑上，压碎了屏幕，“绝了。”

我终于费劲地从坐垫上站起来。“别担心，”罗布指着平板电脑说，“这是公司财产，离开的时候你不用管它。”

我把平板电脑抛向罗布，他伸手接住。“你真是个浑蛋，”我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你曾经是美食心语大家庭中的一员，我们会想念你的，杰米，”罗布说，“不过你要记住，速递员的岗位会一直对你开放。说话算话。”

“我看未必。”

“悉听尊便，”他指向门外说，“卡妮莎已经准备好了你的离职文件，如果十五分钟你还没离开，大楼保安会把你带走。”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办公桌，把平板电脑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掏出手机打电话。

“你都知道，”我走向卡妮莎的时候指责她，“你明知结果如何，还祝我好运。”

“抱歉。”她说。

“伸出你的拳头。”

她疑惑地按我说的做，我轻轻㨃了它一下。“好了，”我说，“我收回之前表示团结友爱的撞拳。”

“好吧，”她把离职文件递给我，“我还得按要求告知你，公司已经用你的名字开通了速递员账号，”她说“速递员”的时候仿佛自己也受到了伤害，“你懂的，以防万一。”

“我宁愿去死。”

“别这么草率，杰米，”卡妮莎提醒我，“封锁就要开始了，我们在杜安·里德的优惠已经低至八五折了。”

“这就是我的一天。”我对室友布伦特说。我们住在亨利街一栋无电梯公寓的四层，面积小得可怜，我跟布伦特、他的男友莱尔提斯以及一个省事的陌生人瑞芭同住，后者我们几乎从没见过，要不是她每天都在浴室墙壁上留下长头发，我们也许都不相信她这个人真的存在。

“太艰难了。”布伦特说。

“用燃烧弹烧了那里。”莱尔提斯从他和布伦特共住的房间里向外喊话，他正在玩电子游戏。

“没有人会用燃烧弹。”布伦特朝莱尔提斯吼了回去。

“暂时没有而已。”莱尔提斯回答。

“你不能妄想用燃烧弹解决所有问题。”布伦特说。

“是不能。”莱尔提斯喊道。

“千万别用燃烧弹。”布伦特对我说，他压低了声音，防止莱尔提斯听见。

“我不会的，”我向他承诺，“不过这个想法很诱人。”

“所以，你现在要找别的工作？”

“是的，但是形势不容乐观。”我说，“整个纽约都进入了紧急状态，所以每个地方都在关张，更别说雇人工作了，现有的工作可负担不起这个，”我比画了一下我们蹩脚的无电梯公寓，“当然，你如果愿意往好里想的话，好消息是，美食心语给我的离职补偿足够支付接下来几个月我那份房租了。我也许会饿死，但至少八月前我不会无家可归。”

布伦特看起来对此感到不安。“怎么了？”我问。

我们坐在餐桌旁，他伸手从一堆邮件里捡出一个普通的信封：“那么我估计你还没看到这个。”

我接过信封并打开，里边是十张百元钞票和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去他的疫情城市，我走了——R。”

我朝瑞芭的房间看去：“她走了？”

“是的，跟她曾经在这里时差不多。”

“她是个拥有银行卡的幽灵。”莱尔提斯从另一个房间喊道。

“得了，这下可好，”我说，“至少她留下了上个月的房租，”我把信封、便条和钞票放在桌上，双手抱住脑袋，“我没把你们写进租约就得到了这样的下场。你们俩别离我而去，好吗？”

“那么，”布伦特说，“说到这里。”

我透过指缝看了他一眼：“不。”

“听着，杰——”

“不。”

布伦特伸出双手：“听着，是这样——”

“不——”我哀叫着把脑袋砸在桌上，磕得壮观而响亮。

“演戏也不管用。”莱尔提斯从卧室说。

“你还想用燃烧弹烧掉一切呢。”我朝他吼了回去。

“那不是演戏，那是革命。”他这样回应。

我回头看向布伦特：“告诉我你们不会抛弃我。”

“我们在剧院工作，”布伦特说，“像你说的，到处都在关门。我没有积蓄，你知道莱尔提斯也没有。”

“我穷得让人发笑。”莱尔提斯确认道。

布伦特哆嗦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如果形势恶化——确实会恶化，那么我们就付不起这里的房租了。”

“你们会去哪儿？”我问。据我所知，布伦特没有像样的家人。

“我们可以在博尔德跟莱尔提斯的父母住一起。”

“我的旧房间跟我离开时一模一样，”莱尔提斯说，“除非我朝它扔了燃烧弹。”

“你少来。”布伦特的心思不在这上。莱尔的父母是保守人士，他们表面上非常友好，但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喊莱尔提斯的弃用名[3]，那种破事儿逐渐会让你难以忍受。

“别走。”我说。

“行，我们暂时留下，”布伦特表示同意，“可是假如我们花光了——”

“你们不用走。”我更加坚定地说。

“杰米，我们不能逼你这么做。”布伦特说。

“我可以，”莱尔提斯从卧室里说，“去他的博尔德。”

“那就说定了。”我从餐桌旁站起身。

“杰米——”

“我们会渡过难关的。”我笑着对布伦特说，说完便回到屁大点儿的卧室，至少它通风良好，地板还会咯吱咯吱地唱歌。

我坐在自己破烂的单人床上叹气，然后躺下盯着天花板看了足足一个小时。然后我又叹了一口气，坐起来掏出手机，点亮屏幕。

美食心语的应用正在屏幕上等我。

我第三次叹气，然后点开了这个应用。

跟之前对我承诺的一样，我的速递员账号已经登记注册，随时可以接单。

注释

[1]Snow Crash，尼尔·斯蒂芬森于1992年出版的科幻小说，奠定了他在赛博朋克领域的重要地位。

[2]Frozen，2013年上映的迪士尼喜剧动画电影。

[3]Deadname，指因性别转换而不再使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