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晋初秃发树机能的反晋斗争

曹魏甘露元年至景元四年(256~263)之间,邓艾迁数万鲜卑于雍、凉两州,其中秃发鲜卑主要分布在河西(泛指黄河以西之地)。其居地,据《晋书·秃发乌孤载记》所记,大致是“东至麦田、牵屯,西至湿罗,南至浇河,北接大漠”。按《水经注》卷二《河水》记:“河水东北流,径安定祖厉县故城西北……又东北祖厉川水注之。水出祖厉南山,北流径祖厉县,而西北流注于河水。河水又东北径麦田城西,又北与麦田泉水合。水出城西北,西南流注于河。”祖厉川即今甘肃靖远县南之祖厉河,此河入黄河后,黄河又东北流,即至麦田城,则地当在今靖远北、宁夏中卫县南。牵屯山,同书记:高平川(今宁夏苦水河)“又北径三水县(今甘肃平凉东北)西,肥水注之。水出高平县西北二百里牵条山西”。按牵条山即牵屯山,又曰笄头山,地当在高平县(今甘肃平凉)西北二百里之地。湿罗,又作“汁罗”,据《资治通鉴》卷一一九,宋武帝永初三年(422)正月条记:“秦征西将军孔子等大破契汗秃真,获男女二万口,牛羊五十余万头。秃真帅骑数千西走,其别部树奚帅户五千降秦。”同年四月条又记:“秦王炽磐以折冲将军乞伏是辰为西胡校尉,筑列浑城于汁罗以镇之。”下胡注:“汁罗盖即罗川之地。”《读史方舆纪要》卷六〇河州(治今甘肃临夏)条云:“列浑城,在州西南百八十里。”即今临夏西南百八十里。按罗川系契汗部所居,此部与居于青海湖北的鲜卑乙弗部相近,[14]《读史方舆纪要》所记不确,罗川应在今青海湖东。至于浇河,即今青海贵德;大漠,当指凉、雍二州北面的沙碛和草原,即今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根据以上分析,知秃发鲜卑自迁入河西后,其主要游牧地区大致在东起今甘肃平凉西北的牵屯山、靖远北的麦田城,西至今青海湖东,南到今青海贵德,北接今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

秃发鲜卑自迁入上述河西一带之后,曹魏及晋初统治者是怎样统治他们的呢?史籍没有记载。但从《晋书》卷九七《北狄·匈奴传》等记汉、魏以来,对入居内地的匈奴等各部落的管理情况,可以大略推知。内云:汉代对入居内地的匈奴,“其部落随所居郡县,使宰牧之,与编户大同,而不输贡赋”。至建安(196~220)中,曹操曾将入居山西北部一带的匈奴分成五部,“立其中贵者为帅,选汉人为司马以监督之。魏末,复改帅为都尉”。到晋初,还有一部分入居关中的氐、羌、卢水胡等,由晋朝设置“护军”进行管理,基本上保存了他们原部落的组织。[15]

曹魏及晋朝统治者对居于河西的羌、胡,则设“护羌校尉”加以领护,而羌、胡各部仍自有部帅。《三国志·魏书》卷二七《徐邈传》记:邈在正始元年(240)以前任凉州刺史、使持节领护羌校尉,“与羌、胡从事,不问小过;若犯大罪,先告部帅,使知,应死者乃斩以徇,是以信服畏威”。至于魏末迁入河西的秃发鲜卑部,统治者对其的统治,大致同于凉州的羌、胡。

到晋武帝泰始六年(270),以河西秃发鲜卑首领秃发树机能为首的西北各族,掀起了反对晋朝的斗争。树机能系匹孤曾孙,祖寿阗死后,即统率部众,史称其“壮果多谋略”[16]。树机能等为什么要反对晋朝统治者呢?原来自曹魏甘露元年(256)司马炎夺魏政权,建立晋朝后,加重了对广大人民的压迫和剥削,使国内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日趋尖锐。比如,晋初对一般农民的剥削较曹魏初更为繁重。据《晋书》卷二六《食货志》记,曹操初定邺都(今河北临漳),“令收田租亩粟四升,户绢二匹而绵二斤,余皆不得擅兴,藏强赋弱”。到晋初泰始三年(267),则“凡民丁课田,夫五十亩,收租四斛,绢三匹,绵三斤”[17],田租增加近一倍,户调增加二分之一。晋初以来,兵役、徭役之征也日益繁重。泰始初傅玄上疏中就说:“今文武之官既众,而拜赐不在职者又多,加以服役为兵,不得耕稼,当农者之半,南面食禄者参倍于前。”[18]咸宁元年(275)傅玄子咸上言亦说:“然泰始开元以暨于今,十有五年矣。而军国未丰,百姓不赡,一岁不登便有菜色者,诚由官众事殷,复除猥滥,蚕食者多而亲农者少也。……一夫不农,有受其饥,今之不农,不可胜计。”所以,他大声疾呼:“以为当今之急,先并官省事,静事息役”[19]。在这种情况下,农民与地主阶级的矛盾日趋尖锐,一遇有灾荒饥馑,农民必然起来反抗。

同时,晋初统治者对内迁的各少数民族实行民族歧视和压迫的政策,使国内民族矛盾也日益尖锐。魏、晋统治者对入居内地的少数民族的政策:一是加以利用,使之屯田或服兵役、劳役,有时甚至剥夺他们的牲畜和财物;二是歧视压迫,视之为野蛮人,处处加以防范,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前引《晋书·傅玄传》记泰始四年玄上疏中就说:“臣以为胡夷兽心,不与华同,鲜卑最甚。”事实真如傅玄所说的那样,迁入河西的鲜卑“必为害之势也”吗?《晋书》卷五二《阮种传》回答了这个问题。阮种说:

自魏氏以来,夷虏内附,鲜有桀悍侵渔之患。由是边守遂怠,障塞不设。而今丑虏内居,与百姓杂处,边吏扰习,人又忘战。受方任者,又非其材,或以狙诈,侵侮边夷;或干赏啗利,妄加讨戮。

从阮种这番议论,知曹魏以来,北方和东北一些少数民族迁入内地,是“鲜有桀悍侵渔之患”,即与当地汉族相处得较好,很少有恃其强悍而侵夺他族、反叛朝廷之事。故傅玄所谓“胡夷兽心,不与华同”“必为害之势也”之类的话,不过是汉族统治阶级的歧视和污蔑之词。而河西秃发部之所以起来反抗晋朝,主要原因正如阮种所说,是边疆官吏(所谓“受方任者”)“或以狙诈,侵侮边夷;或干赏啗利,妄加讨戮”的结果。

事实正是如此。泰始四年至五年,时“颇有水旱之灾”,“比年不登”,引起河西、陇右地区羌、胡(包括鲜卑)的骚乱。[20]晋朝统治者如能采取一些赈济和安抚的措施,是完全可以安定局势的。可是,晋朝统治者却采取了高压的政策,激化了河陇一带羌、胡等少数民族与统治阶级的矛盾,终于酿成了长达十年、以秃发树机能为首的西北各族反晋战争。

泰始五年二月,晋朝统治阶级从河陇少数民族“必为害之势”的前提出发,为了镇压因灾荒而引起的骚动,采取了一些措施:即以雍州的陇右五郡(陇西、南安、天水、略阳、武都)及凉州的金城(治今甘肃兰州西)、梁州之阴平(治今甘肃文县)置秦州(治冀县,今甘肃甘谷东),以胡烈为秦州刺史。[21]其目的正如《资治通鉴》卷七九所说,是害怕河陇鲜卑各部“久而为患”,“以烈素著名于西方,故使镇抚之”。胡烈,字武玄,曾为魏锺会护军,参加伐蜀之役,[22]后为晋之荆州刺史,多年征战,是一个“勇而无谋,强于自用”的武夫,上任后即“失羌戎之和”[23]。也就是说,胡烈上任后采取高压手段,“妄加讨戮”,终于激发了以树机能为首的西北各族的反晋斗争。

泰始六年六月,胡烈率军攻秃发树机能部于万斛堆(今甘肃祖厉河支流北河河口),兵败被杀。[24]时任都督雍、凉州诸军事的扶风王司马亮,遣将军刘旗救之,旗观望不进。后晋武帝一怒之下,贬亮为平西将军,将斩旗,因亮讲情,才免死。[25]晋朝改派尚书石鉴行安西将军、都督秦州诸军事,杜预代胡烈为秦州刺史,领东羌校尉,率军镇压树机能。时树机能击杀胡烈,势转盛,石鉴命杜预出兵击之,预以为“虏(指树机能等)乘胜马肥,而官军悬乏,宜并力大运,须春进讨,陈五不可、四不须”。鉴本与杜预有私怨,于是借此遣御史用槛车送杜预于廷尉。后因杜预尚主,故“以侯赎论”[26]。石鉴后也为树机能所击败,因“坐论功虚伪,免官”[27]。七月,晋廷一方面以汝阴王司马骏为镇西大将军,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另一方面免陇右五郡所谓“遇寇害者”租赋,以收买人心。[28]

树机能先后击败了胡烈和石鉴,影响所及,陇右、河西其他各族也纷纷响应。据《晋书·武帝纪》泰始七年四月记:

北地胡[29]寇金城,凉州刺史牵弘讨之。群虏内叛,围弘于青山,弘军败,死之。

所谓“北地胡”,乃是从汉代以来入居当时北地郡的匈奴、屠各、卢水胡和羯胡等,到晋时形成了一些部落集团。泰始七年,北地胡响应树机能的起兵,进攻金城郡。其首领,据《宋书》卷三三《五行志》所记:为“药兰泥、白虎文”。晋凉州刺史牵弘率军镇压,被围于青山(今甘肃环县西)。牵弘与胡烈一样,是一个专事武力,“失羌、戎之和”的武夫,[30]于是引起“群虏内叛”,“群虏”中当包括秃发鲜卑部。[31]弘最后战败而死。

秦、凉二州刺史的败亡,震动了晋王朝,晋武帝在同年七月“乃下诏曰:‘秦凉二境,比年屡败,胡虏纵暴,百姓荼毒。遂使异类扇动,害及中州。虽复吴蜀之寇,未尝至此。……每虑斯难,忘寝与食’”。可见,晋朝统治者对以树机能为首的反晋斗争是十分头疼的。诏令接着说:“侍中、守尚书令、车骑将军贾充,雅量弘高,达见明远……其以充为使持节、都督秦凉二州诸军事”,发兵击树机能。[32]贾充害怕出征,计无所从,并深恨推荐他出征的侍中任恺。十一月,贾充女与太子订婚,又京师大雪,军不得发,遂未西行,留居本职。[33]

从秃发树机能与胡烈、牵弘的交战地区来看,当时秃发部主要集中在金城郡的西北一带。至泰始十年(274)底至咸宁元年(275)初,秃发部鲜卑的势力开始向凉州、金城以西发展。[34]《晋书·武帝纪》泰始十年八月云:“凉州虏寇金城诸郡,镇西将军、汝阴王骏讨之,斩其帅乞文泥等。”内云之“凉州虏”,当指秃发鲜卑部。又同书卷三八《扶风王骏传》亦记:“咸宁初,羌虏树机能等叛,遣众讨之,斩三千余级。”此记与上述《武帝纪》所记似为一事,但时间相差数月,且云树机能为“羌虏”,误。《扶风王骏传》接着又记:武帝又令骏遣七千人代凉州守兵,“树机能、侯弹勃等欲先劫佃兵,骏命平虏护军文俶督凉、秦、雍诸军各进屯以威之。机能乃遣所领二十部及弹勃面缚军门,各遣入质子。安定、北地、金城诸胡吉轲罗、侯金多及北虏热冏等二十万口又来降”。关于树机能送质请降,《晋书·武帝纪》记于咸宁元年二月;《资治通鉴》卷八〇“文俶”作“文鸯”[35],且记此事于咸宁三年(277)三月。按以上三处记载,《武帝纪》记载较确,即咸宁元年二月树机能见文俶等军云集,遂降。不久又反晋,故至咸宁三年三月,又有“平虏将军文俶讨叛树机能等,并破之”的记载,与《资治通鉴》所记相合。而《扶风王骏传》将以上事均记于“咸宁初”之下,引起混乱,但内记归降的二十万口中有“安定、北地、金城诸胡吉轲罗、侯金多及北虏热冏等”,则可补上述记载之阙。

除此而外,在咸宁元年至二年间,远在河西之西,靠近晋西域戊己校尉治所高昌(今新疆吐鲁番高昌故城)以东,也有一些鲜卑部落反抗晋朝统治。如咸宁元年六月,晋“西域戊己校尉马循讨叛鲜卑,破之,斩其渠帅”。次年七月,“鲜卑阿罗多等寇边,西域戊己校尉马循讨之,斩首四千余级,获生九千余人,于是来降”[36]。这部分鲜卑可能是公元2世纪中漠北以檀石槐为首的鲜卑部落军事大联盟西部的一支。[37]总之,自咸宁三年后,河陇各族人民的反晋斗争表面上趋于平息,实际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果然,咸宁四年(278)六月,树机能之党若罗拔能在武威起事,与晋凉州刺史杨欣展开了激战,杨欣战败,死于丹岭(今甘肃武威西)。[38]晋廷大震,仆射李憙请发兵“征讨”,朝廷其他官员以“出兵不易,虏未足为患,竟不从之”[39]。次年正月,树机能就攻陷凉州,尽取凉州之地。所谓取凉州之地,仅是取凉州的主要城镇,阻断了晋与河西的交通。河西汉族官吏、豪门则多拥兵于坞堡,与树机能等对抗。据《三国志·魏书·邓艾传》记:“艾在西时,修治障塞,筑起城坞。泰始中,羌虏大叛,频杀刺史,凉州道断。吏民安全者,皆保艾所筑坞焉。”内云“羌虏”即指树机能等,艾时所筑坞堡,由豪门、官吏督部曲、民众拒守,树机能等一时是难以攻破的。尽管如此,这对晋朝仍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晋武帝即筹咨将帅,李憙主张借自魏以来迁居于今山西的匈奴五部之众,假其首领刘元海(刘渊)以将军之号,令其率众入河西,击树机能。这是封建统治者一贯采用的“以夷制夷”的方针。可是,当即遭到另一名大臣孔恂的反对,恂对武帝说:“元海若能平凉州,斩树机能,恐凉州方有难耳。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也。”[40]武帝才打消了用匈奴刘元海击树机能的念头。但是,河西的断绝,使武帝焦忧不安,无计可施,只好“临朝而叹曰:‘谁能为我讨此虏通凉州乎?’朝臣莫对”。只有司马督马隆应声说,只要武帝能听任他选募武士三千人,即可击灭树机能,收复凉州。武帝即任马隆为“讨虏护军,武威太守”,精选武士三千五百人,给三军军资,令其西进。

同年十一月,马隆率军渡温水(即温圉水,在今甘肃武威东)。树机能即遣众数万,“或乘险以遏隆前,或设伏以截隆后”。马隆做偏箱车,转战而前;或夹道累磁石,树机能军披铁铠甲,过时为磁石所吸,不得前;而隆军披犀甲,无所留碍,树机能军以为神助。这样,隆军且战且进,转战千余里,杀伤数千人,至武威。[41]又《太平御览》卷三〇一引王隐《晋书》亦云:“马隆击凉州,恶虏断道,隆作八阵图,车营并追,狭则木屋施轮并前,智谋纵横,出其不意,故能成功。”

马隆军至武威后,树机能部猝跋韩、且万能等率众万余落归降,马隆“前后诛杀及降附者以万计”。十二月,隆遣归降的率善戎、没骨能等与树机能大战,树机能兵败被杀。[42]至此,以树机能为首的反晋斗争终于失败,凉州复为晋所有。

以秃发树机能为首的反晋斗争从泰始六年起,至咸宁五年失败,前后共十年。从树机能反晋的起因看,他们的斗争性质最初是反抗晋朝统治阶级的民族压迫政策,具有一定的进步性。但是,随着树机能实力的增强,逐渐控制了河西后,反晋斗争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变为秃发鲜卑贵族割据一方,与晋朝对立的性质。

树机能等的反晋斗争虽然失败了,但仍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首先,它冲击了晋朝在秦、凉地区的统治,迫使统治者减轻了对秦、凉地区各族人民的压榨,注意选派良吏镇守该地区等。如晋朝在镇压树机能等的期间,先后于泰始六年七月、八年四月两次减免陇右五郡或四郡“遇寇害者”田租。[43]收复凉州后,晋朝于太康初(280)以马隆为平虏护军、西平太守,屯据西平。马隆在西平十余年“威信震于陇右”[44]。特别应提出的是,晋在击平树机能后,令“诸为奴婢亦皆复籍”[45],即解放奴婢为一般百姓。这一措施,固然是晋武帝依汉魏成规而行,目的是增加给国家交纳租赋的编民,但对河西地区经济的恢复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

其次,反晋斗争的失败使原来入居河西、陇右等地的鲜卑各部,势力衰弱,分处于河西各地,与当地汉、羌人民的接触、交往更为频繁,有利于各部鲜卑吸收先进的汉族文化。到4世纪90年代秃发鲜卑建立南凉,多吸收汉族豪门及俊杰之士为羽翼,统治者基本采取汉族的礼仪制度等,均与其长期与当地汉族杂居、交往日益频繁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