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他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他们”
今天,我们对宋朝词人常常有一种符号化的想象,比如提到东坡,我们一定会想到“旷达”;提到稼轩,脑海里蹦出的词是“豪放”;而易安,不消说,一定是“婉约”的……当然,历史人物被符号化,这个不可避免,可对于写作者,却不能只凭固化、单一的符号来看待词人,以及他所处的时代。毕竟,具体的人是多义、复杂的,词人的心灵更是幽微丰沛,而且,在人生的多个维度里,诸如情感、经历、思想等方面,今人和古人其实是相通的——他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他们。
所以我想要呈现的,不单是词人们符号化的这部分,更希望能穿透这符号,探索该符号背后更多元的维度,找到更多的可能性。我想表现鲜活的个人,在时代的罅隙里、在人生的困境中、在命运的洪流下,是如何艰难抉择的。而在面对时间、疾病、死亡等避无可避的难题时,他们又将如何去面对、去抒写。是的,我想要讲述的,是我与宋朝词人灵魂之间的奇遇。
如爱丽丝漫游仙境般,我这个现代的闯入者,漫游在宋词的“歧路花园”里。这座花园具有多重路径,不断有小径,分叉再分叉,我从这个词人的花园,漫游到另一个词人的花园,一歧再歧,流连忘返。在花园里,我与词人们互相描述梦境,映照挣扎与困惑,坦诚勇气与脆弱,并肩凝视死亡与时间。何其幸运,漫游的每一刻都是创造性的,连沉默与留白亦成为漫游的一部分。
与宏大的叙事相比,我偏爱和美畅快的细节,着迷于捕捉词人们碎片化的日常,以及那些“未完成” “不彻底”的时时刻刻:“我们不要想当然地认为,生命在‘大’的事物中的存在,比在‘小’的事物中更充分。”(伍尔夫语)正是在许多看似无用的细节里,我呼应着词人们说过的话、写过的词、走过的人生,并试图借古典映照今天的时代与生活,看见人类共有的经验、情感和智慧。
那么,该如何向你呈现这一场光怪陆离的古典漫游呢?
我想到了词,一首词通常是由许多个意象氤氲成一整体的氛围,写词人便在这游离的空气中流动。词和词人的记忆相似,有断裂、有往复,经常从凡尘的低回中,突变至渺远的时空。词不像诗,受严格的格律限制,词比诗更自由:或呈现某一种场景,或抒发某一类情感,或叙述某一个事件……
词是碎片化、片断式的,词人们写词绝非为了环扣或起承转合,他们的兴趣通常只在于——酣畅地呈现某一个被情感浸透了的片段,不做介绍,没有说明。甚至可以说,词的每个片段都是主题:局部看时,有它独美的魅力;整体看时,又不会因个体的魅力相互抵消,而是美美与共,统摄于这首词的空气中。所以读者无法预测,词会往哪里走,它像是游动的鱼,充溢着无目的的自由气息。
在这趟漫游中,我采用的书写方式,即类似于词的结构,是以词不规则地蔓延至词人,记录他们人生中最动人的部分,而非传记式的直线叙述。同时,词又有长短句,有小令,有长调,可回旋,可往复,所以具体到单个的词人,书写上又各有不同,每个人、每一章,都不是工整的,而是跳跃式的、多维度的。最终,我想要表现的,是词人的人生长河里如涟漪般起伏的“气韵”与“云块”,像珍珠般耀眼的吉光片羽。言有尽,意无穷。
虽历千年,无数个诗词的声音残片,依旧喧哗,面对这庞大的体系,今天的书写只能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但我记得,《礼记》有云:“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因此,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瓢饮”,亦很珍贵。我的小叩,固然粗疏,与词人们丰沛的生命相比,书的呈现更是挂一漏万,但我相信,只要去叩问,就会有回声。
正是怀抱着“小叩”的热情,我一次次漫游于诗词的花园中,召唤、看见、聆听,尽我所能转述给你听。我乐意当一座桥梁,引领你去往诗意的对岸,重新想象一种“宋朝的目光”:这目光,关乎宋朝人的情感、智慧、见识、思想,以及他们对人生的领悟,对世界的感受,对时间的认知,等等。
在这趟漫游中,即将有一种“会见”,这会见对我而言,正如王阳明说的:“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没有我来,词人们缄默似石;我来了,词人们与我一时明白过来。是的,我试图将大家习焉不察的诗词,重新变成新鲜的一声“哇”,无论是“荫翳的波纹和明暗”,还是“春夜里那些隔岸的花和水”。
当我结束这一趟漫游,12位词人都成了我的老朋友。在古今的参差对照中,我们为同一种精神而喜悦,为同一种人格而感动,为同一种消逝而哀伤,同时,被同一种丰沛所滋养,被同一种温暖所慰藉。
如此,这本书或可称作“宋词十二观”,所谓“观”,即观生命之真实,呼应着词人们独特的生命体验与书写呈现。12位词人,就是12个不同的维度,他们有属于自己的语言,个性上或乐观,或深情,或谦和,或偏执,风格迥异,所以有趣。我想要会见的,便是诗词背后那些不断变化的人的“此时此地”,因为“过去从未消逝,它甚至从未过去”(威廉·福克纳语)。
我期待,与词人们的漫游始终如“初相见”,如博尔赫斯笔下那位眺望大海的人,永保开放与好奇,无数次为他们“惊叹于心”——“第一次眺望如此,每一次眺望如此,像他惊叹于一切自然之物,惊叹美丽的夜晚、月亮和萤火的跳荡。”
哲学家陈嘉映在谈论诗人时曾说:“我们能读懂一个诗人,以前流行的理论说,因为他表达了普遍的人性,那实在是浅陋的理论。好诗始终在表达别具一格的感知和经验,他表达得生动有力。我们读诗,不是要去了解诗人都有哪些特殊经验,仿佛出于好奇。我们受到指引,引导自己也更加生动地感知世界。”
这段话非常好。毋庸置疑,诗人、词人是人类最优秀的感官,他们代替我们发声,诉说我们灵魂深处最难以名状的痛苦与喜悦。借诗词的指引,我们得以领受万物赠予的浓情蜜意,与物有情,对人有爱,是当下一刹那共鸣的喜悦,是眼界被打开的惊奇,是庸常被砸碎的意外。
词人们负责呈现这一切,我想做的仅仅是发现:重新发现宋词之美。我不敢保证,这一趟漫游一定有慰藉,但保证有启发、有叫醒、有看见,有对虚无的抵抗,以及更重要的,美的滋养、思想的启发、静定的力量。
在生活中,不是人人都要做诗人或词人,但人人都可以做诗意的人。我希望,这本书能成为一道生发诗意的微光: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所以,你大可将这本书,看作是一份美的邀约,邀请你来纷繁的古典花园漫游,你在其间,或流连忘返,或冷静旁观,或倦而睡去,全凭你的个人意志。或者干脆,风吹到哪页,就从哪页读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