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礼仰羡一阵过后,心转黯然,想起自己七岁失祜,父亲即是丧身于壁画中的武德三年河东那一场空前战乱之间,又恨自己那时年小,否则以今日之能,或能救父!
他不禁扼腕,叹息道:“以我等今日之武力,若身处那些大战之中,究竟是勋功加身,还是乱中丧身呢?”
仲长潜摇摇头,苦笑答道:
“乱军之中,枪锋箭利,杀着无数,人流裹挟,如何能避开全部兵锋?
纵然我等练成世上一等一高手,如不能速战速决,血肉之躯,体力必有竭尽时。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武力状态一旦衰弱,伤敌不足,躲避不快,受伤难免。
若未伤及要害,又得及时医治,或可幸免。”
又叹息一声:“这画上的帝王名将,甲胄精坚,多有麾下护卫,一旦受伤,又得到快速救治,能经恶战而幸存,也多留下一身伤,或许还有天命在身吧。
可怜的是那些无人护卫的普通军士,拼死厮杀,喋血沙场,若幸得不死,医伤还得排队,挣得命活下来,人命高低贵贱,即是如此,唉!”
“仲长,你又来了,莫作无谓感叹。
看当今大唐宇内无敌,名将精通战阵,府卫百战沙场,甲胄兵器坚利无比,阵形上每一位置自有章法,军士身旁均有同伙守位,军中还有检校病儿官与医官巡营疗伤,不必太过多虑。”
黄裳意气风发,轩眉朗声道,
“我等只需友好上司,挑到好的阵中伙伴。
甚至,若我三人一组上阵,如平日练功时那般,能互为犄角,守望互助,一人杀敌,二人防护。
以我等身手,远超卫士,可大杀四方!
又有仲长你的医药及时救治,必能保全。”
“我来救治?或许我先受伤倒下呢。
又怎知敌军杀来的那人身手多高呢?
怎知那些战死的卫士中无有高手呢?”仲长潜却是皱眉摇头叹道,
“我却并非一流高手,更非如那上山父女那般的绝顶高手。
而且,我的医术一般,或比检校病儿官强些,却不见得强过那些医官。”
黄裳争道:“大丈夫一身是胆,心雄万夫,既生天地间,当纵横天下!
若人人皆似你这般多虑,国家有事,谁上战场?不世功名,何以取之?
武功自有道理,左传言‘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岂是全凶?”
他的雄心斗志一时被壁画功业点燃,傲气激发,好胜心再也难以抑制。
薛礼又接口调解道:“你两个不要顶牛,我先说的是隋末乱世大战,何以进退安身,求其功,避其祸?
此题难解,绝非简单说说便能了的。
按现今的府卫检点制,资财、材力、丁口三大条件,只有黄五够资格选上。
有那么多人争着进折冲府,仲长和我仅凭材力,想上战场也难……”
黄裳却道:“我近年是不会去应选了,仲长年少且不说,
薛大明年若要去选府卫,你今年田地大丰,所获尚可,我再助你些钱财,找里长疏通,明年将户品提前升上一升。
资财过关后,只差丁口一项,以你如此材力过人,补一项之不足,应能选上。
只不过去应选,也得看时机。
今大唐西北有对薛延陀常年备战,东北也听闻今年有战备,西域正对焉耆用兵。
我阿兄上月初来信,焉耆背叛大唐,焉耆王龙突骑支竟舍得公主和亲,投归西突厥……
朝廷已任安西都护郭孝恪为西州道行军总管,
郭都护是百战宿将,熟通韬略,又是当今我唐军方第一人英国公的亲信,是自瓦岗军便在一起的袍泽,后台稳如靠山。
……阿兄将随军出征,必有斩获,或是得个上阵(此处“上阵”指以少击多),
不说上获,至少可得中获,可军勋四转为骁骑尉,至少还可得个陪戎校尉的武散官归乡,又能免去些田赋。
西北与东北的战事,若在明年底或后年开打,薛大你去正好有用武之地。
我看好你一飞冲天!
以后世人皆知你‘薛河东’‘薛龙门’!”
他对薛礼自然满是信心,如同对自己自信一般。
薛礼振臂,目放光芒,心神激荡……忽又苦笑着摇摇头,他还另有一桩心事苦处。
这时,“当!当!……”一阵悠扬的钟声,从观内传来。
仲长潜听到钟声盈耳,闭上眼睛,放松下来,转移话题,缓缓道,
“未后晡时到了,你两个饿了么?”
黄裳嬉笑道:“一日两餐皆已用过,若如今饿了,就喝这西北风,管饱,这龙门山顶风景,也秀色可餐,管饱。
这也算是高祖他老人家对我等的现时赐福吧。”
说着,走到西侧亭边。
崖外黄河直下龙门,涛泷之声可闻,俯瞰大河南去,河滔波光之上,帆影点点,眺望东西群山,万峰雄石之巅,层峦叠嶂。
黄裳指点黄河龙门,朗声道:“壮哉龙门!壮哉黄河!”
赞完他又背起书来“《辛氏三秦记》载有:‘河津一名龙门,巨灵迹犹在,去长安九百里。
江海大鱼洎集门下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故云暴腮龙门。’
我等如何才能不做那暴腮鲤鱼?
科举之路你我无门,若非凭借武功,如何能做那跃登龙门的大鱼?”
仲长潜望向龙门,沉吟片刻,答道:
“此刻我身在龙门山上,若身为鱼,与其不得上而暴腮,不如顺流而复归于江海,自得其所,也可。”
薛礼见黄裳观赏风景又不专心,居然又将话题扯了回去。
所提出的问题,又是自己思索已久却无果的,
而仲长的回答只是反其道而行之,同样无法适用于实际。
于是道:“此中关键,在于如何上下,何时知晓你我该上,还是该下,此事太大,非一时可知。”
仲长潜一听有理,同时也反应过来,又被黄五牵着走了,点头笑道:
“薛大所言甚是,黄五你提的问题甚好,可惜太难,难到只你自己能答。
你不妨想好了,再告诉我与薛大。今日我累了。”
黄裳笑道:“哈哈哈……你尽管躲懒,我也会,不如都不想了。
累了,歇息歇息,好下山去,只怕你舍不得。”
仲长潜白了他一眼,却不再接话入圈,一笑而过。
三人走进亭中,面向龙门,坐了下来,观赏眼前这秦晋两地山川。
此龙门传为大禹遗业,鬼斧神工,开山通流,
两岸西秦东晋,断壁峭崖,青山相对,不过百步,形若门阙,成咽喉要津,
黄河奔流到此,河道至极窄,如窈窕女子束腰,过此又复开阔,故河水先聚升,后散降,一泻千里,声震四野。
黄裳忽又道:“若是不溯流而上,自水中去跃龙门,而是凌空飞渡,又将如何?岂不更加自在无碍?”
仲长潜的心又被他这话触动,道:“凌空飞渡,自在无碍,听着真令人向往!”
这次却是薛礼一瓢冷水泼下:“那只是鸟儿,你要做个鸟人么?”
黄裳一笑,终于不再说话,三人终于静了下来。
一路至此,心中真正轻松下来。这才感觉今日上山赶路奔波,又斗兽斗人,身腿疲累渐生。
三人又摇颈抖肩,捶腰捏腿,调息活血,宽松起了筋骨身子,直到渐渐恢复。
秋风吹拂,山川入眼,崖边三人衣袂幞脚飘飞,心神涤荡,忘却俗事,一时无话。
一盏茶时光不到,头顶空中传来“伊啊伊啊”的雁鸣声。
三人抬头瞧去,只见一队大雁翩然南飞,一字排开,已至庙观上空。
陡然,两只鹰隼自观后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