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国士无双,知遇难得

这崔善为确是以智鉴超人而被伯乐赏识!

他门第高华,却身矮背驼,但年少好学,精通天文历算,明达时务,二十岁出仕隋文林郎。

开皇十三年营造仁寿宫,他督领工徒五百人。

一日,建造总监杨素索要文簿点人,他只持手板,凭记忆唱名,五百人竟无一处差错!

越国公杨素那般文韬武功横绝一时的人物,也大为惊服!

此后,四方疑难狱案,多令他推按,皆能查明隐情。

直到大业二年杨素逝去,才被左迁河东娄烦司户,得遇郡守李渊。

他对黄裳的这般赞叹淡然一笑,并不着意理会,继续道:

“当年经过工地,监造向我介绍过用工情况,指向你说,

那薛礼材力过人,以一抵二,又是南北朝时名将、河东王的六世孙,是以记得,不过我与你并未朝面。

九年了,我见你如今似又长进不少,现下还在务农吧,是几等户?”

薛礼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粗布白褐,双手粗糙黝黑,自嘲一哂,答道:

“下走依旧务农为生。武德初家父见背,武德贞观早年几次旱涝蝗灾,家慈又患病,家中变卖田地家产,方得度过。

本朝贞观九年开始造籍,三年一更,贞观十一年只被定为下下户,今年春又造籍,后年或可改为中下,或可选入卫士。”

崔善为颔首道:“今上所谓‘天下英雄尽入彀中!’谈何容易,天下之众,野有遗贤,也是天之道。

听闻你那大黄村,似是黄石公后人居住而得名。

想那张子房三十八岁才遇见黄石公,学成太公兵法,遍寻伯乐无人识!

四十八岁才遇见刘邦,七年,天下大定,

才有汉高祖“夫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那千古一叹!

国士无双,留侯故事,流传千年。”

薛礼躬身叉手行礼,以谢长者慰勉。

心下思忖:只是自己才过三十,若真要自己再等十八年,不知自己是否等得了?

仲长潜心道:汉时张子房故事,天下皆知,但未见过如崔公这般精细的,推算历数到人生际遇年岁,看来此公也多是寂寞之人,才能如此潜心读书。

他仿佛见到这矮驼老人夜来无所消遣,孤灯下一个人饮酒,捧卷夜读的景象。

黄裳心中警醒:留侯那等人物,学成之后,尚且等待了十年,其他人或长或短,自己该如何才能少些蹉跎?如何学快些?如何多些高人知晓?我必须解决!

他又认真看了一眼这老少三人,不知能令这三位高人助我多少?

崔善为捋髯喟叹道:“老夫不才,自不及留侯远矣。

倘若当年不遇越国公、不遇高祖,我也不过碌碌一生而已。

高祖待我以国士,知遇之恩,着实无以为报。”

这时,秋风又起,萧瑟清凉,绝顶上松动枝摇,雁鸣鹰啸。

崔善为的宽袍大袖随风飄曳,他抬头看了一眼长空天色,对柴瑶光道:“去取琴来,我为此行弹奏一曲。”

说完,走向西北的“山河”凉亭。

柴瑶光应声快步向观中走去,显然更亲近阿翁,与对阿耶的平淡态度不同。

不多时,她手提个大布包,脚步轻快,走进凉亭中,将包袱放在地上解开,取出一块布,

黄裳心灵眼尖,伸手拿出那包中水囊,倒了点水在案几上。

柴瑶光就着水擦了案面案脚,擦了两个蒲垫,又取出一块布,抹干,

黄裳又接过两块抹布,举着水囊到亭边,引柴瑶光冲洗双手。

柴瑶光见他如此无缝衔接,不禁莞尔,不回避,也不多说,大大方方,向着黄裳点点头,就着水洗手,水流在手上,散落亭外地上,有轻轻“嘀嗒”声。

这一双手手指修长,比一般女子的略长大些,手肉稍略丰厚,几乎见不着青筋血脉,掌中隐有几处硬茧和疤痕,自是习武磨砺所致。

洗完,她从包袱里又拿出一块布,仔细擦干手,

然后打开琴匣,捧出一张长近四尺的七弦古琴,正放在案几上,就着蒲垫跪坐,低头拧动琴轸,调律定音。

这时的她有几分闺中少女的娴静,但挺拔身姿与眸中光亮依然显露着她的锋芒。

黄裳潇洒退出凉亭,方才那副殷勤模样,一直被薛礼二人瞧在眼里,

二人皆知他的心思企图,冲他乐呵,黄裳也无声回笑,自在大方。

这时,又有几人从山门走出,见是四个女道士,两前两后,不紧不慢地来到了凉亭外,与早已在场却静默一旁的那年轻女道士站在一处。

崔善为向五位女冠微一打躬,行了一个抱手礼,问候道:“上师慈悲。崔某见过。”

五位女冠回礼道:“老君慈悲。见过崔公。”

那柴兴却并不言语,只作揖行礼,女冠也只回礼不言。

黄、薛、仲长三人过来见礼。

不知为何,崔善为未按常礼给双方引荐介绍,双方也便未自报家门,不执虚华,作淡水之交。

但三人之前一番揣测,此时自然不禁好奇,乘机打量几位女冠:

最前面一个中年女冠,年约四十多,丰腴貌美,道袍束冠,手持拂尘,仪态万千,

想来便是忖度中的前汉王太妃了,只是并无中年亡夫去年丧子后的凄怆痕迹。

身后左边是一个年长女冠,年约五十多,也手持拂尘,姿容平常,并无出奇处,只是意态出尘,应是位修道日久的上座。

右边是三个不拿拂尘的女冠,那个年轻些的,约莫三十,早跟随崔公出来,在场已多时,静默中带着干练,

另外两个年约四十上下,模样端方柔顺。

想来一个是观中理事的监斋,两个是太妃旧时的侍女。

为首的女冠淡雅浅笑,柔声道:“听小七娘说清河公在山边凉亭抚琴,我等特来闻公雅奏,一饱耳福,不可错过。”

崔善为笑道:“崔某借得上师宝观,持布鼓过雷门,只怕有辱清听,请太华师与玄华师入亭一坐。”

年长女冠作揖,清声道:“清河公琴意高妙,贫道早有耳闻,

说起来,清河公才是此地主人,幸赖崔公,九年奏请皇帝建此宫观,奉高祖入仙山,也为道友开一方便之门,今日我等方得容身之地,福泽可谓悠远。”

崔善为也作揖,缓缓道:“福生太上老君,高祖太武皇帝福泽绵长,万物归焉。

崔某身残才疏,蒙高祖不弃,简拔于八品司户,忝位尚书左丞、大理寺卿,赐爵清河县公,得以荣归清河崔氏!

更追罪于嘲讽崔某身短而伛的诸曹令史,斥之‘浇薄之人,丑正恶直’,如此大德,崔某没身难报!”

崔善为提起这段君臣知遇的旧事,勾起来在场不少人的心思,竟无人开口回应。

只因世人皆希望被赏识、被爱护、有机遇大展己长,还能获得丰厚回报,这是多数人一生也企望不到的!

更何况得到这些后,还保有如此念念不忘感恩反哺的一份真挚性情!

世人多有付出,却难得对等回报,自然也渴望被人感念恩情。

高祖不以貌取人,能在清河崔氏豪族之中,独选崔公这般身残才高之士,委以重用。

而崔公一路走来,必也经历种种人间歧视不公,尚能保持真情良知。

二人堪称君君臣臣、相知相遇的良配。

崔公自隋八品司户起步,至本朝升阶跨度可谓不小:

尚书左丞,正四品上,是尚书省统管机构--尚书都省的实权首领,通判监察吏部、户部、礼部这三大部政务;

大理寺卿,从三品,是专掌全国析狱详刑复核大事的第一人;

而从二品爵的县公,名义食邑一千五百户,在侯爵之上,是仅次于王、嗣王郡王、国公、郡公的第五等爵位,本朝实封也有二三百户,还可传之子孙;

更重要的是,获封清河县公,以清河县为册封地名,对每一位清河崔氏族人来说,是衣锦还乡的至高荣誉,赋予其人及子孙在这天下一等氏族中的独特地位。

只此一点,便足以令人死心塌地,为保此令名而衷心任事。

这也是自古上位者以封建之名位驭人的极厉害之处。

三人中,黄裳博闻强记,于官制也知晓多一些,薛礼知晓不多,却也知其中跨越有多难。

仲长潜则是不大关心政事之类,认为与自己相距太远,只为这一份知遇感恩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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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唐书传载:善为见隋政日紊,密劝高祖图天下。及兵起,署大将军府司户参军,封清河县公。擢累尚书左丞,用清察称。诸曹史恶之,以其短而伛,嘲曰:“崔子曲知钩,随例得封侯。髆上全无项,胸前别有头。”(此诗入选全唐诗)欲沮罢所任。帝闻,勉之曰:“昔齐末奸吏歌斛律明月,而高纬暗不察,至灭其家。朕虽不德,幸免是。”因下令购谤者,谤乃止。傅仁均撰《戊寅历》,李淳风诋其疏,帝令善为考二家得失,多所裁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