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琴音荡心湖

崔善为转身走进亭中。

柴瑶光叮叮嗡嗡地鼓捣好一会了,已定音正调仲吕,跽坐起身,让出蒲垫,道:“阿翁坐。”

崔善为一提袍脚,正坐案前,左手拨弦,右手调轸,为心中那一曲再调弦音。

柴瑶光则从包袱中拿出小香炉,放在石案上风角,又拿出香宝子,取出香饼燃上,放入小香炉中,香气袅袅飘散开来。

这才走到几位女冠面前,请太华玄华二位上师入亭就坐。

自己走出亭外,到阿爹身边立定。

黄裳看去,这父女二人一个姿势,一个功法,虽然互不理睬,但一看即是亲生。

崔善为调准琴音后,手抚琴腰琴肩,闭目凝神,屏息少顷,又深吸缓吐地调息,一息过后,张目低首,右手一挥,商音响起。

琴声初扬,温和清润,似佳人缓行,有风相伴,

有顷,琴音低回切切,似已渐远渐寂,踽踽独行,阴雨绵绵,

良久,琴音转入委婉清冷,似入空谷见幽兰,孤寂清凉,

渐渐音声缠绵呜咽,如诉如泣,似有离愁别恨,勾起幽怨愤慨,万般交集。

琴声忽一寂,又再扬起。

崔善为十指勾踢抹挑,一边唱吟道: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原来这一曲《猗兰操》,相传为孔子自伤不逢时所作也。

东汉蔡邕《琴操·猗兰操》所记:

“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乃止车援琴鼓之云:‘习习谷风,……,一身将老。’”

正如崔善为所吟。

声音苍劲淳厚,仲长潜想不到他虽矮小佝偻,年岁已高,竟在运指弹琴之余,还有发出如此中气!

这吟唱触动心事,琴弦震荡心弦,似投石入湖。

柴兴玄华二人闭目聆听,只眉梢眼角微动,想是柴兴武道养气修为精深,玄华女冠道心坚定。

而太华女冠已然失态,正眼望长安方向,圆润脸庞上淌下泪珠两行,朱唇颤动,似在无声自语。

亭外的三位女冠面带忧愁,看向太华,眼露关切。

柴瑶光与黄裳二人艺业超人,心性高傲,自小多顺坦,虽知以后未必,却自信自有实力,掌控未来人生,无须悲观担忧。

但二人颇通音律,为琴技音律意境所感,也大是动容。

仲长潜虽少不经事,但自小眼见身边高人一个个的不得志,令他对未来多有担忧,闻琴听吟,忧心忡忡,伤怀不已。

素来镇定的薛礼却是心湖波涌:

以孔子经文纬武的绝世大才,尚不逢时,

自己“年纪逝迈,一身将老”,是否也会“不得其所……无所定处”?

又想起崔公提起的高祖知遇之恩,

念及自身“我一直不能得遇伯乐,不知何时能有似崔公遇高祖的那一日?

崔公在前隋已官至八品,我起点比崔公低了太多,

如今天下太平,并非那沧海横流可以随波兴起的年代,

哪怕自己想入选府卫,沙场立功,却也阻艰重重,

西北东北战事将起,自己却不一定能赶上,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

唉,贫微之人,不知还要遭遇多少冷嘲冷眼,经历多少辛劳困苦,方有出头之日?

又或者一生无所成?那又该当如何?

自己又岂能甘心!”

琴音惑动下,激荡起心事,这年过三十的豪雄男子,竟也几欲泪下。

一曲罢了,崔善为默然片响,叹息道:

“自古而今,芸芸众生,在世间不逢时者多矣!

崔某之所幸,又何其侥幸!

三十五岁得遇高祖,十年之后高祖起兵建唐,武德九年又贞观九年,相识二十八载,君臣遭遇。

比起芸芸众生,实属万幸。人生一世,如是而已。”

他扫视众人,见太华与薛礼犹带戚颜,垂目沉思少顷,又抬眼看看天色,道:

“崔某再奏一曲,名为《山河引》,是削减《高山》《流水》二曲,合二为一,别出一引,山高水长,伯牙子期,终有相会之时!”

说罢,微调琴弦,商音转宫音,抚奏起来。

这一曲将《高山》《流水》两操合为九段,高山四段,流水五段,令高山流水融为一体,气韵起承自然得宜,调达抑扬高下,意味无穷。

仿似峨峨泰山,洋洋江河,各尽其妙,却又相恋相依,山水环抱之间,

时而又似有那乐山仁者与乐水智者的知音相会,渔樵对答,

时而又如在跋涉于这秦晋群山之巅,见那长河万里,自西天倾泻而下,过龙门而弘阔,似巨龙挣脱束缚,浩荡奔流东去,汇入无边大海,虽经千般曲折,却势不可挡,且无穷无尽,不知所踪。

此曲与上一曲猗兰操大为不同,典雅悠扬,淳厚恢宏,一扫哀怨悲切,听者虽在秋日,却如沐暖阳和风,又逢知音良人,游走高山大河,经历山川险阻,却不知终归何处。

曲终,余音袅袅,众人无言。

上一曲伤感的情绪,已有抚平。

待沉浸的神情渐渐和缓,

听得黄裳慢声道:“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崔善为知晓他这是借北门成问乐于黄帝之说,

一笑回道:“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黄裳微怔,未料到崔善为会以庄子原文作答,自己岂会不知?

只是未能体悟其中真意“为何这琴音之惑愚,会道载同归?”

但当着众人,也不露短,不再追问,反而故作姿态,扬眉行礼道:“谨受教。”

崔善为瞧见,知他并不满意,却也不道破。

转眼看向亭中的两位女冠,道:“善为此行,匆匆赶路,来不及聆听二位上师仙音,留待日后。”

太华女冠面上泪痕已擦拭干净,柔柔道:“自八年前赵师一去,多年未闻如此雅音。今日幸甚。”

“清河公琴道已至化境,用指甲、指腹弹奏,肉甲相和,取声温润,以免纯甲过惨,纯肉过钝,也正是赵师一脉。”玄华女冠清声补充道。

崔善为道:“赵师琴冠天下,出神入化,善为岂敢与之相提并论,只是同在长安,有幸以琴道相交。

此琴恰为赵师弟子公孙常所斫,名唤‘寒漱’,此次携来,愿奉予上师。”

太华女冠道:“多谢清河公,太华已是方外之人,正以道法坚心静气,不敢以琴动情,暴殄天物。

此琴清河公若不自用,我看交予小七娘也甚好。”

说着,笑着向柴瑶光招了招手。

柴瑶光轻快地走到她身边,扯过另一张蒲垫,笑盈盈地依偎坐下。

太华女冠拉过柴瑶光的手,看着这明丽小女,眼中满是怜爱欢喜。

仲长潜听到三人推崇赵师,想起无功先生说过“当世大琴家,以赵耶利为冠,琴艺无双,方乎马、蔡,正错谬五十余弄,削俗归雅,传之谱录,琴界尊称赵师。”

先生与崔公已是琴道大家,竟还有人高过他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