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到:若是能有法子,剥离掉自己心中给他人强加的渲染,岂不是更能看清人的本来面目,不至于被遮迷,可更从容应对其人--
如今日自己对待崔公一家,是否便是渲染过重,操切过猛,反显跼促忐忑了?
那边柴兴却正忙,一刻不停,一脚踢飞地上的刀剑,又奔到崖边游走,倏地探头俯瞰,又倏地收回,如灵鹤一般,既察看那些隐藏处有无刺客,防止突然冒出,又不给崖下人攻击的可趁之机。
玄华女冠已掠到太华女冠身边护住,一双眸子变得精光灼灼,打量四周,警惕下一波攻袭,连正赶过来的黄裳与仲长潜也在她审视目光之内。
黄裳见势,只觉砭肌刺心,一股强大无匹的杀气!
暗道:这又是方才那相给添上的,只因见过那般强大无俦的杀人能力,才会感觉这股杀气!
否则,所见不过是一年长女冠在瞪眼警卫而已。
他瞬即给自己寻了一事,折回身,去崖边看那山坡路径有无人来。
崔善为忽对身旁薛礼说话,薛大忽地跑开,快步冲至照壁前,搭手壁角,借力一纵,跃上九龙壁,朝向山门观宇张望。
仲长潜放慢脚步,环视崖上,见柴兴这动作,似曾相识。
不过顷刻,他想起来了,之前黄五做过。
在揣测观主及来客是谁时,观察崖下是否有人,只是黄五那时不急,而此时刺杀才过,危机莫测,柴兴行动比黄五迅捷数倍而已。
奇怪,为何黄五那时未见着刺客,这刺客是早已潜伏?还是方才听琴分神这间隙从何处摸爬过来?
那年轻女冠则从腰间抽出腰带,去绑地上的刺客。却见她衣裳未松,腰间竟不止一根腰带。
还在途中的崔善为喊话道:“制住两人全身!”
这边话刚出口,地上两个灰衣人像是得到指令一般,抢在敌方出手之前,一同就地向崖边翻滚。
一刹那间,便掉下山崖。
连玄华女冠移步伸手去捉,也未抓到。向崖下望去,并无接应装置,两人已撞上峭壁突起处,跌落入黄河,如此三四百丈之高,生机渺茫。
仲长潜赶到,俯瞰崖下的黄河龙门,只见那滔滔河水,穿越龙门浩浩荡荡倾泻而下,不见任何人迹。
这三名刺客竟是死士,一旦失去攻击力量,不愿熬刑,决不透露组织或雇主的隐密。
方才的刺杀,一个以送信为名,要将目标引来观外崖边,正面接近,出刀偷袭,未中,却逼得目标退出亭外,又吸引防御注意在他身上,
另两个藏身崖下,直等讯号一起,一人即杀出,前后夹击,一正一奇地袭杀,足以刺杀目标,
若有人阻扰,仍留有后手,第三人可趁对手应付前二人时,再一次奇袭。
刺杀行动已纯熟之至,配合几近天衣无缝,加上各人刀剑身手本强,在刺客风行的大唐,也算是一流。
只可惜时机不对,遇上敏感胜人的猛禽,又遇上一个狡黠灵动又身法奇快的小女子,更不幸遇上两个不世出的高手,竟一招铩羽。
一时又回想方才那电光石火般的几下交手,揣摩其中诀窍。
身边的玄华女冠面不改色,道了一声“福寿太上老君!”便默不再语,回到太华与柴瑶光身边。
太华女冠正依靠着高她半头的柴瑶光,她的两名侍女站立两侧,惶色未褪,却以身护主。
崔善为、柴兴、黄裳、薛礼四人也陆续过来,显是山径、崖下无人,山门观中也无杀招远来,暂时无险。
太华女冠面上已恢复镇定,低声向玄华女冠问道:“还会有么?”
“贼子方遭败亡,今日恐难匆促再布杀局。”玄华女冠摇摇头,袍袖随风飘起,“衣欲静而风不止,杀人者要来,我只管教他有来无去。”
她又看向已走近的崔善为,道:“欲断其根,还须请清河公襄助!”
崔善为道:“上师今日所命,善为定当悉力为之!”
太华女冠柔声道:“劳累清河公,于心不忍,只是我等更难寻可托付之人,清河公之能,无人能及,望公原宥。”
“上师信待,善为当不辱命。”崔善为忙作揖道。
玄华女冠又道:“贫道七日前到观后,已传信道门师兄及弟子,今晚也当赶到。也请清河公保重,从容为之。”
崔善为点点头道:“以上师的道门修为,定可镇住这一干魑魅魍魉,令其魂飞魄散。”
玄华女冠拂尘轻挥,一揖,笑而不语。
崔善为略一沉吟,又道:“贼子此次刀剑近身兵器失利,之后须防弓弩或火攻,可请太华师去那一间密室,暂躲避几日。”
方才他便是与薛礼说的,须提防从庙观方位射来冷箭,当时观内那一面尚无人察看,而持弓弩之人可藏身观中高处远射。
玄华女冠点头道:“清河公所虑慎密,贫道记下。”
仲长潜听得懵懂,想问问:刺客是谁派来?为何行刺?如何还会来?如何终结?
崔公玄华谈起这些密室防范,显然也并未当他是外人,只是却也不说及来龙去脉。
他欲张口,却无时机插进话,转目看黄裳,其正若有所思,对上自己目光,摇了摇头。
这是让自己不用多问。
崔善为忽转向仲长潜道:“五斗先生应该在家吧?
那两只受伤的鸿雁,你带到他的落雁滩,照料些时再放生。
我也与你一道,顺便过去一见无功,必遇好酒等我。”
仲长潜闻言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崔公如此安排,那是再好不过。
先生一定喜出望外,两只雁儿有雁群相伴一定好得快。”
柴瑶光笑颜愈加明丽炫目,看向那两只包扎缠裹的伤雁,似乎看到了黄裳和仲长潜一人抱着一只布包雁儿的滑稽模样。
崔善为又对着一旁俯瞰峡谷河道的柴兴道:“阿兴,你我接下来尚要仔细筹谋,就此下山吧。”
“唯!”柴兴应答,十分简捷爽快,不多话,声音不大,有如金石,这还是他自见到黄裳三人以来,第一次开口。
柴瑶光收拾古琴,打好包袱背上,与太华玄华女冠惜别,太华女冠托执她手,泫然欲泣。
黄裳仲长潜果然一人抱一只雁,大雁头颈扭动,依嗄几声鸣叫,似在担心,不知又要去向何处。
诸人一行缓步来到北坡山径崖边,阵阵秋风中,主客行礼道别,这才下山去了。
六人沿陡峭石径,下得十余丈,
仲长潜回头,见太华女冠带着其余四人仍在山顶处,目送自己一行人下山。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崔公,这观主太华上师,是前汉王太妃孙嫔吧?”
崔善为尚未答,柴瑶光插口道:“你如何知晓?”
仲长潜看向身后的黄裳,示意他来回答。
黄裳朗声道:“其因有四,一是去年庙中黄冠,现今全换成女冠,必是高祖亲眷,远离长安来此;
二是来此有因,去年太子大案,汉王卷入,我阿爹长安的朋友说起故事,皇帝想赦免汉王,大臣却反对,皇帝竟让步,最终杀汉王,赦免其家人;
三是孙氏也是河东高门显族,可谓归根;
四是前朝后妃公主多有先例。”
崔善为静听他说完,这才开口道:“可如何不是高祖的薛婕妤?
河东薛氏,比起河东孙氏,门第更显,汾阴比太原,家乡更近,距此龙门山,咫尺三十余里而已,
薛婕妤文学世家,其父薛道衡,才学为文坛领袖,筹略令高渤海叹服,其兄薛收,王佐奇才,曾是今上最为信重的谋主,
其父兄早亡,其本人妙通经史,才情惊艳,更容易体悟道法,堪破红尘,返乡清修……”
他这一反问,令作出过推断的黄裳小窘,也令薛大仲长潜二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