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战幕后,如此不堪

那弘文馆为皇帝亲置。

李世民即位第二月,即下令在弘文殿聚书二十万卷,设立“弘文馆”。

是为国家藏书之所,亦为皇帝招纳文士之地。

只收学生三十八人,须是皇亲、一品、宰辅、功臣家子弟,且须是嗜好读书者。

裴行俭父兄在隋末虽然称雄,却并未投唐,反刺王世充也是未成之功,且过世已近十五年。

贞观六年,他何来的入馆门荫资格?

在本朝做过宰辅的闻喜裴氏,只有西眷房的裴世矩、裴寂二人,皆已过世,且后继乏力。

中眷房最高位者也不过刺史,还是另一支。

本支的裴休贞那时却是未及五品,官微言轻,仅靠自家决计不行。

那托请的两人,却是皇帝亲信,当世名将:

一个是隋时裴仁基的旧部属、已任唐左武卫大将军的秦叔宝。

耸动天下的大海寺一战,名将张须陀亲率隋军精锐,竟被反贼李密的瓦岗军伏杀击破。

秦叔宝、罗士信残部绝地奔亡,被赶来救火的裴仁基收留重用。

一个是时任唐右武卫大将军的程知节,是裴行俨在瓦岗寨时的生死同袍。

裴仁基被逼率众投靠李密后,秦叔宝也被厚待,与程知节同为瓦岗精锐内军“骠骑”四大统领。

程咬金更曾于战阵之中,救回中流矢陷阵的裴行俨。

他冲阵杀数人,抱起裴行俨,两人一马回奔,被王世充派追骑,槊刺穿身,他竟返身,折槊斩敌!

这一义举悍勇绝伦,是他扬名天下的一战,也得到裴氏父子一番厚谢。

裴仁基当年那般世家豪杰,二十年后,却落得只此孤儿独苗!

秦程二人眼见如此,念及旧义,一起出面,才让门荫已远的裴行俭,竟以“门荫”入学。

崔善为在贞观朝,远不如武德朝得重用。

但只要在京城,裴休贞依然会年节拜望,也会带四弟同往,以增长裴氏子弟的见闻气度、名门脉络。

崔善为见才心喜,有时也拿少年人猎奇的一些方外术法,如天文星象之流,授予裴行俭,故两人相知忘年。

崔善为想起一要事,问道:“能令裴二郎累倒,河北军需紧急之外,恐怕还另有原因吧?”

裴休贞迟疑,却看向黄裳。

崔善为随即笑道:“黄五郎虽是今日得识,但已见生死之谊,此子心性智略非常!但听无妨。”

黄裳听得崔公嘉许,心中欣悦,自觉今日努力,初见成效!

当下向裴休贞一礼,以示谨诺。

只不知这裴刺史要说起何等机要,担心被人旁听去。

裴行俭忙替二兄还一礼,与黄裳相视而笑。

裴行贞一笑,道:“崔公洞若观火,此中情由确不足为外人道。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也可,“争斗”二字。

我唐将征辽东,定州正是必经之道,且须驻扎操练,以待战机。

大军所需粮米草料,牛羊肉类,蔬水酒果,营帐衣被,医药等,皆由所经州县筹集供给。

这些靡费极巨的供养,仅从租赋税费中取,即便一次征收三年的租庸,也不足。

多半还要从本地豪族大户头上分摊想法。

可这些豪族大户,在朝廷地方官吏中的勾连,盘根错节,说情者一多,分摊也难,多打折扣。

我唐武德九年、贞观十八年,二十七年之久,天下田地,勋贵、官员、军功封赏,豪绅趁火打劫,购买或强占,均田已近无田可均,多集中为大户所有,失田的浮游无籍者渐多。

且在籍农户不但要上缴租庸,还须服役,如今也是一桩难事。

河北自幽州向辽东行军,两千多里,无州县可供粮草,须数十万民夫运送,路远且多艰阻。

依故隋旧例,民夫自觉难以生还,福手福足的遗风又起,自残逃役也渐多!

只这些难处,身为一方牧使,只须经略一地,也在权责之中,不该躲避。

如今,河北馈运使韦挺恃才傲狠,副使崔仁师却宽简仁恕,想是朝廷为平衡,故作此搭配。

韦挺在任吏部侍郎时,对休贞有提拔之恩!

可查究民情,我却多赞成崔仁师所为。

两人行事之不同,也令我两难,时有忙中出错。

另一桩难处,则非休贞人力可抗衡。

今上诸子原以大王身份,遥领各州牧,现已多实地就藩。

今代替我的定州新任刺史,为霍王李元轨。

长史为张梁客,刑部侍郎张行成之子。

司马为韦思谦,出身京兆韦氏小逍遥公房。

霍王任刺史,学黄老之无为而治,多闭门读书,事务由长史与司马主理。

方到定州,便要新建行宫。

皇帝要行幸河北,甚至有讯息说,竟是要御驾亲征!

即帝位以来,从未有过。

所过地州,迎驾之事,必列为头条!

虽说今上与炀帝迥异,可炀帝亲征高丽的旧事,于河北百姓,仍是记忆犹新。

如此种种,我若不病,也须上请迁走。唉!”

说罢,长叹一声。

崔善为捋髯聆听,沉思片晌,问道:“那张行成可是兼着太子少詹事?”

“正是。”裴休贞道。

“那韦思谦又为何人所荐?”崔善为问道。

“吏部侍郎高季辅。”裴休贞苦笑道,“他也兼着太子右庶子。”

“难怪休贞要退走!原来是要你这韦党,让位给太子一党。

连韦挺也不想留你!”崔善为叹道。

裴休贞无语,只苦笑点头。

黄裳听到眼前这位致仕的一方大员诉苦,说起这些本在遥远河北的讳事。

渐渐觉得也并非那样遥远,尤其是与之前在自己船上崔公所说的对照起来,

更觉整体清晰了些。

那听起来十分爽利的辽东大战,底下竟附着如此不堪,太多的不爽事!

若不是见裴休贞患风疾卧床,黄裳并不太瞧得起他:

已身居高位,可调用庞大资源,却遇难则退?只任那敌人嚣张得意?

如此,事何以成?难道真无法周旋?

如果国家一方大员只是这般人物,自己虽未经这些权斗大事,但也觉不过如此!

嘿嘿!

此事如今未惹到自己头上,否则……定要斗他一斗!

在被崔公智能打压过后,眼见高位人物似乎不过如此,应该还不如自己。

他忽又信心陡长,豪情满怀!

又瞥见裴四郎凝眉不语,想来以此人之智,应是顾及二兄处境,不便妄言。

又瞥见柴瑶光竟也一言不发,垂眸凝思,也不知此女何所思。

舱中一时寂静。

黄裳开口问道:“那韦专使筹措诸事,受如此多的制约,岂不是要误事?”

裴休贞叹道:“军需之事,只要不惜民力,尚不至于误了大事,

毕竟今上势在必行,可举天下之力,不在定州一地。

可再加上另两项事,那便难说!”

“哪两项事?”黄裳问道。

“一是权斗,二是贪墨。”裴休贞答道。

“权斗,官苦!贪墨,民苦!”崔善为又叹道,“此战事搅动天下,休贞想必已见过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