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狂傲不羁的大笑,并不起身,他是主人,却只他一人坐着。
他所说的《戊寅元历》,为大唐立国后的新历法,武德元年戊寅岁颁布。
由道士傅仁钧创制,废自古以来的平朔法,采用定朔法,实为离经叛道之举。
六年后出错,太史丞王孝通驳之,交吏部郎中祖孝孙裁定,傅仁钧胜。
四年后,李淳风再驳之,由大理寺卿崔善为裁定,十八条取七。
定朔法,后世两千年仍在沿用。
“穷究天际,窥伺天机,只看他头上白发,比我这个阿耶还多。”李播笑道,自认儿子的卓然成就。
“十七年了,淳风当年还是青年将仕郎,如今已为中年太常丞!”崔善为叹道,
“河汉浩邈,斗转星移,天道无常,我辈自于无常之中,寻有常!
听闻今年预推明年历谱,竟发现明年九月之后,有连续四个大月,自古大小月相间,从未如此过。
定朔已又改回平朔?”
“淳风当年上疏十八事,也有提及,如今别无它法,只得改过。”李淳风坦然答道。
崔善为默思片晌,又道:“此时无法,他日或有法,待你寻得,终究由你亲手改回去。”
他也毫不客气。
天道大事,不可不争。
王绩似乎乐得见二人相争。李播也两不相帮。
一股奇烈的酒香飘漫。
黄裳一手托着一只大酒瓮,走进院落。
那酒香透塞而出。
“阿耶,酒来了,你不是问清河公酒经、酒谱一事么?
怎地被你扯到天上去了?
看来阿耶的酒经、酒谱,也不过如此啊!”
王十二娘捧着一叠酒觞过来,清声道。
此话一出,斗气立销。
夜空本有星无月,此刻忽地云散月出,光华洗地。
自然引得众人抬头望月。
院落之中本有灯烛,此时也更加光亮。
仲长潜跟在黄裳身后进院,双手托物,却各有不同。
他一手托着一只小些的酒瓮,一手托着一叠蒲垫。
薛礼走到院中另一侧柏树下,将一方石案,抱起搬了过来,两案合列。
这石案约二三百斤,他轻手轻脚,也毫不费力,更一言不发,有礼退后。
只惹得众人瞧他。
仲长潜瞥见,心道:“好时机!”
连忙放下酒瓮、蒲垫,开口道:“阿潜想请先生为薛大卜上一卦。”
“卜卦?有清河公、黄冠公、太史丞在此,你让我阿耶卜卦?”
王十二娘轻声道,虽是反诘,却不令人生出一丝反感。
仲长潜听是她开口,胸中一窒,但面上装着若无其事,
也轻声道:“三公远来为客,阿潜不敢劳驾。”
王绩笑道:“阿潜你莫打岔,我正要请清河公点评酒经、酒谱。
占卜一事,你只须令三公快意饮酒,到时再求,岂会不允?”
崔善为大笑道:“无功所言正是!我等还当先饮酒,酒好!书才好!
才当得起淳风之赞誉!
如若不然,又添一则纸上谈兵的笑事罢了。”
王绩一听,竟站起身,有些艰难。
原是近日风疾渐沉,手足麻木,才有今日仲长潜高祖庙许愿,龙门山一行,才得这一番遭遇。
他呼道:“阿潜,酒来!”
仲长潜抱来一瓮,却不是他托来的小瓮。
他拍动瓮塞,揭开。
王绩又呼:“倒酒!”
仲长潜给两方石案上的每一觞倒满,酒色黄如琥珀。
王绩端起一觞,道:“此乃秋酒,秋意渐浓,诸君请饮此觞!”
说罢,浅尝慢饮,至一觞尽,面色愈红。
众人同饮,但觉米香微透,略甜带菊桂香气,酒劲淳厚,果是世间少有。
“此酒何名?”崔善为问道。
王绩大笑道:“方才我已说过,此乃秋酒,便是单名一个‘秋’字。哈哈。
此酒黍米酿就,浸入菊、桂叶,再加秋荞蜜,如何?”
不待答话,又呼:“满上,满上!”
仲长潜又倒酒。
众人连饮三觞。
王绩这才又问道:“如何?”
“公独酿秋酒,一秋尽为香。”崔善为道。
王绩又呼道:“酒来!”
这次,黄裳抱起自己托取的另一瓮酒过来。
不待王绩呼“倒酒”,自开瓮塞,一一倒满,酒色青青。
王绩又端起一觞,道:“此乃春酒,春意尚早,诸君请饮此觞!”
众人同饮,但觉清新香气,酒劲绵柔,别有不同。
“此酒名‘春’?”崔善为问道。
王绩大笑道:“方才我说过秋酒名秋,这酒也是么?此酒双名‘芳春’。哈哈。
此酒粳米酿就,浸入松、柏、竹叶,再加春杏花蜜,如何?”
崔善为不答,自呼“再饮!”
黄裳又一一倒上。
众人又是连饮三觞。
这回不待王绩大呼,柴瑶光已唤道:“酒来!”
黄裳又捧着仲长潜托来的小瓮,却不倒酒,只道:“这是药酒!七娘也要饮么?”
“毒药?”
“不是!”
“那有何不可饮?满上!”柴瑶光唤道。
黄裳给她倒酒,酒色黄,有浊色。
王绩笑道:“此乃五加地黄酒,黍米,五加皮、熟地黄、丹参、杜仲、天冬,加枇杷蜜酿就,补心神,调肾阴。只此酒不可多饮。”
众人只饮得三觞,王绩便让仲长潜搬进厨间。
又呼再饮那春、秋二酒。
王十二娘正在厨间准备吃食。
仲长潜见厨灶上菜多,好大几盘园蔬、羊肉、鸡鸭肉等。
王十二娘见他进来,笑着揭开釜盖,里面是一大盘麋鹿蹄,已改刀切成条片,蒸熟。
麋鹿正是仲长潜山中所猎。
他不敢多瞧少女笑靥,忙自取厨布,将麋鹿蹄盘捧出,端去院中。
黄裳喜道:“仲长来得及时,鹿蹄正好下酒!”
仲长潜道:“微娘还在备菜,莫急!”
却见王十二娘也随在他身后,捧出蘸料。
两人又回到厨房,忽觉身后有人跟来。
却是柴瑶光,她端着两只酒觞,来寻王十二娘。
她见王十二娘接过便饮,毫不虚饰,心下欢喜。
两人互道姓名,王十二娘名轻微。
两人便以“阿瑶”“阿微”相称。
柴瑶光见水缸中还有两条大鲤鱼,问道:“是要做脍鲤么?”
王轻微道:“是!阿瑶要动手么?”
柴瑶光笑道:“你怎知?我的手快,鱼片更鲜。”
王轻微笑道:“我听见那黄五也不敢逆你,自是你身手强过他了。”
柴瑶光道:“阿微你耳朵真灵……你与黄五也熟识么?”
王轻微道:“不熟不生,有时来寻阿潜,便认得了。”
柴瑶光见她面色清丽,眸光凝注,毫无波动,道:
“我也是今日识得,他想做我徒弟,我没收。”
王轻微呵呵轻笑,道:“你收了他也好,为民除害。”
柴瑶光哈哈大笑,道:“你也看出他是祸害了。”
她果然手快,比王轻微何止快两三倍,且稳定。
一条鲤鱼,只数息间,便被她割出一盘薄若片雪的生鱼脍。
她见王轻微看呆了,哈哈一笑,收刀,洗手。
又让仲长潜赶紧端出去给大家,趁鲜快吃。
她则帮着王轻微快些出菜,好去与她斗酒,不然好酒便要被喝光了。
仲长潜来到院中,道:“这是柴七娘的快刀脍河鲤。”
众人岂不知脍鲤要吃鲜,黄裳带头抢着伸筷夹食,果然刀快!够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