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琴曲有三,传我意

小路上静得只有脚步声,呼吸声,偶有风吹路旁秋菊,微香散过,声极轻微,只仲长潜听得见。

王轻微步履轻快,十余丈小路,不久便走完。

仲长潜轻步放缓,慢慢跟随,走完了这短短一程。

黄裳见以他的脚力,竟走在王轻微身后,面色平静,并无异常,

问道:“好酒藏得深,这般难找么?”

仲长潜点头不语。只开瓮倒酒。

王轻微走到另一株松树下,取出抹布,擦净了树下一方石案及蒲垫。

这是一方琴台,长约五尺,宽约二尺,光洁润滑,可鉴人影。

她自琴囊中取出一张素琴,长近四尺,宽不足一尺,安放在琴案上。

又取来一盏灯,挂在上方松树横枝上。

她清声道:“阿耶要弹奏何曲?我先调弦。”

“自是《山水操》,今日知音远来,当得此曲。”王绩笑道。

他本雅善鼓琴,加减旧弄作此《山水操》,为知音者所赏。

他撑起身子,半站起,又颓然坐下,竟是手足麻木,站不起来,便只作醉态。

王轻微见阿爹坐下,道:“阿爹先调养气息,我先奏一曲吧。”

她正坐调弦,片刻,素手轻扬,调起宫音,一缕琴声入耳,声韵清越和雅,竟是一曲《良宵引》。

月夜良宵,琴音似清风入弦,绝去尘嚣,竟有缥缈凌云之致。

松下琴台,抚琴的王轻微气度安闲,无半点俗气,完全不似方才那个在厨间烧菜的少女!

仲长潜见到如此清雅绝俗的一幕,收敛目光,竖起耳朵,直听得如痴如醉。

良宵雅兴,还未听赏够,琴音已止。

此引曲短小,才两段,一为籁静窗虚,二为怀人不风。

尾声两鬓秋霜,王轻微却故意不弹,免添寒意。

“此曲为故隋贺若辅伯所作,曲小义长,节奏颇难,王十二娘琴事已入得三昧。”崔善为带头喝彩。

贺若弼,那可是四十年前声震天下的名将,平定江南首功!

在座的两个人与他有旧。

王绩想起自己十五岁干谒帝都,在越国公府上,被主人杨素冷落。

兄长王度的好友贺若弼力荐,有大转变,才气惊四座,得了“神仙童子”的名!

也正是在那次聚会上,遇见了被杨素赏识的崔善为。

他又想起自己也曾“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

可年少成名后,一生不得志,屡仕屡退,终于归隐山野。

王绩又痛饮一觞,呼道:“宋国公,越国公,皆一代人豪。

宋国公之能,连高渤海也赞赏‘朝臣之内,文武才干,无若贺若弼者。’

宋、齐二公那等不世英杰,竟被冤杀。呜呼!”

在场大多数人知晓:他说的齐国公高颎,宋国公贺若弼,是被隋炀帝杨广借“谤讪朝政”的罪名诛杀。

气血贯注,腾地竟站起身来,道:“我来弹奏一曲。”

他迈步松下,王轻微起身扶阿爹坐下。

王绩不似他人,毫不准备,抬手下抚便弹。

他的琴音与女儿的大相迥异,苍劲古朴,疾大于徐,洋洋洒洒,如汾水荡荡,忽又曲折回溯,在这乡野之中绕行,始终不得入黄河。

他又援琴而歌:

他日衔山兮天欲夜,愁云结兮不成雨。我心恻兮思故乡,汾亭寂兮汾之阳。

眷吾徒兮狷或狂,振还辕兮去京邑,泪涂泥兮道犹涩。

汾亭上兮六世遗书,野有田兮汾有鱼,宵续经兮昼狎佃渔。

辟阙里兮薙莱芜,倡弦诵兮开群儒。神交周孔兮独乐有馀。

他弹奏的,竟不是他之前说的《山水操》,而是一曲《汾亭操》。

仲长潜想起五斗先生文:吾家三兄,生于隋末,伤代扰乱,有道无位,作《汾亭操》,盖孔氏《龟山〉之流也。

此曲作者,正是文中子王通,隋末一代大儒。

他二十余岁,续《诗》、《书》,正《礼》、《乐》,修《元经》,赞《易》道,儒学大成!

避乱山间,溪畔讲学,“河汾门下”,弟子千人。

大唐开国名臣,如魏征、薛收、温彦博、杜淹、杜如晦、陈叔达、温大雅,房玄龄、王珪、李靖等皆受教于他。

只可惜,武德初年,三十四岁便病逝……

而且他的仕途,未出即止,比其弟为传奇:

二十岁见隋文帝,奏《太平策》十有二,帝大悦:“得生几晚矣,天以生赐我也。”

拿给朝中公卿看,公卿却不悦。

当时一代贤相高颎已被削职为民,文帝正有萧墙之衅,

文中子知其谋不能被用,作《东征之歌》而归:

“我思国家兮,远游京畿。忽逢帝王兮,降礼布衣。遂怀古人之心乎,将兴太平之基。

时异事变兮,志乖愿违。吁嗟!道之不行兮,垂翅东归。皇之不断兮,劳身西飞。”

帝闻而伤之,再征之,不至。大业元年,一征又不至,辞以疾。┄┄

此《汾亭操》曲,即与《东征之歌》一脉相承。

是他自帝都归乡,望汾水亭台,不可见长安之路,伤政道之凌迟,悯百姓不得其所,伤怀而作。

文中子,是其弟子立的谥号,取自易“黄裳元吉,文在中也。”

正与黄裳的名字巧合!

黄裳武过于文,自不是一路人。

王绩纵情琴歌,抒发心绪,略微咳喘,竟似已醉狂!

王轻微面上忧色渐重,握紧衣袂,守在他身侧,心中悔怨不已:自己弹甚么良宵引?激发病中的阿爹。

仲长潜面色也凝重异常,先生不会风疾发作吧?

忙进屋去寻药。

正在翻弄药箱,忽听琴声顿止。

片刻,又一阵琴音响起。

商徵调为主,声似鹤鸣,幽趣别生,却是一曲《鹤鸣九皋》。

随后,又伴着柴瑶光的清脆吟咏声: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他取药出门。

柴瑶光坐在食案旁,已将酒菜扫落,正在抚琴,却是她家的那一张“寒漱”。

五斗先生无事。

有事的竟是最不可能的那一人。

却见柴兴身子簌簌抖动起来,面上发红且汗水涔涔,改为趺跏而坐,合掌相握结“行”字印,闭目咬牙,气息也变得紊乱了,声响可闻。

崔善为在他背后,敲推脊背经络。

一面对柴瑶光道:“阿七,琴音再加些力道,多加商徵调,助阿爹调理心肺。”

他竟要柴瑶光以琴音助柴兴疗伤。

五音入五脏,《鹤鸣九皋》商徵调,正入心肺。

他见黄裳、薛礼、裴行俭几人面上带有关切,更多却与自己一样,是掩不住的震惊:

柴兴如此武道大家,习武之人可望不及的绝顶高手,居然也身带如此疾病,

不知是旧疾复发?还是练功走火?竟在人前不可抑制地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