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上静得只有脚步声,呼吸声,偶有风吹路旁秋菊,微香散过,声极轻微,只仲长潜听得见。
王轻微步履轻快,十余丈小路,不久便走完。
仲长潜轻步放缓,慢慢跟随,走完了这短短一程。
黄裳见以他的脚力,竟走在王轻微身后,面色平静,并无异常,
问道:“好酒藏得深,这般难找么?”
仲长潜点头不语。只开瓮倒酒。
王轻微走到另一株松树下,取出抹布,擦净了树下一方石案及蒲垫。
这是一方琴台,长约五尺,宽约二尺,光洁润滑,可鉴人影。
她自琴囊中取出一张素琴,长近四尺,宽不足一尺,安放在琴案上。
又取来一盏灯,挂在上方松树横枝上。
她清声道:“阿耶要弹奏何曲?我先调弦。”
“自是《山水操》,今日知音远来,当得此曲。”王绩笑道。
他本雅善鼓琴,加减旧弄作此《山水操》,为知音者所赏。
他撑起身子,半站起,又颓然坐下,竟是手足麻木,站不起来,便只作醉态。
王轻微见阿爹坐下,道:“阿爹先调养气息,我先奏一曲吧。”
她正坐调弦,片刻,素手轻扬,调起宫音,一缕琴声入耳,声韵清越和雅,竟是一曲《良宵引》。
月夜良宵,琴音似清风入弦,绝去尘嚣,竟有缥缈凌云之致。
松下琴台,抚琴的王轻微气度安闲,无半点俗气,完全不似方才那个在厨间烧菜的少女!
仲长潜见到如此清雅绝俗的一幕,收敛目光,竖起耳朵,直听得如痴如醉。
良宵雅兴,还未听赏够,琴音已止。
此引曲短小,才两段,一为籁静窗虚,二为怀人不风。
尾声两鬓秋霜,王轻微却故意不弹,免添寒意。
“此曲为故隋贺若辅伯所作,曲小义长,节奏颇难,王十二娘琴事已入得三昧。”崔善为带头喝彩。
贺若弼,那可是四十年前声震天下的名将,平定江南首功!
在座的两个人与他有旧。
王绩想起自己十五岁干谒帝都,在越国公府上,被主人杨素冷落。
兄长王度的好友贺若弼力荐,有大转变,才气惊四座,得了“神仙童子”的名!
也正是在那次聚会上,遇见了被杨素赏识的崔善为。
他又想起自己也曾“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
可年少成名后,一生不得志,屡仕屡退,终于归隐山野。
王绩又痛饮一觞,呼道:“宋国公,越国公,皆一代人豪。
宋国公之能,连高渤海也赞赏‘朝臣之内,文武才干,无若贺若弼者。’
宋、齐二公那等不世英杰,竟被冤杀。呜呼!”
在场大多数人知晓:他说的齐国公高颎,宋国公贺若弼,是被隋炀帝杨广借“谤讪朝政”的罪名诛杀。
气血贯注,腾地竟站起身来,道:“我来弹奏一曲。”
他迈步松下,王轻微起身扶阿爹坐下。
王绩不似他人,毫不准备,抬手下抚便弹。
他的琴音与女儿的大相迥异,苍劲古朴,疾大于徐,洋洋洒洒,如汾水荡荡,忽又曲折回溯,在这乡野之中绕行,始终不得入黄河。
他又援琴而歌:
他日衔山兮天欲夜,愁云结兮不成雨。我心恻兮思故乡,汾亭寂兮汾之阳。
眷吾徒兮狷或狂,振还辕兮去京邑,泪涂泥兮道犹涩。
汾亭上兮六世遗书,野有田兮汾有鱼,宵续经兮昼狎佃渔。
辟阙里兮薙莱芜,倡弦诵兮开群儒。神交周孔兮独乐有馀。
他弹奏的,竟不是他之前说的《山水操》,而是一曲《汾亭操》。
仲长潜想起五斗先生文:吾家三兄,生于隋末,伤代扰乱,有道无位,作《汾亭操》,盖孔氏《龟山〉之流也。
此曲作者,正是文中子王通,隋末一代大儒。
他二十余岁,续《诗》、《书》,正《礼》、《乐》,修《元经》,赞《易》道,儒学大成!
避乱山间,溪畔讲学,“河汾门下”,弟子千人。
大唐开国名臣,如魏征、薛收、温彦博、杜淹、杜如晦、陈叔达、温大雅,房玄龄、王珪、李靖等皆受教于他。
只可惜,武德初年,三十四岁便病逝……
而且他的仕途,未出即止,比其弟为传奇:
二十岁见隋文帝,奏《太平策》十有二,帝大悦:“得生几晚矣,天以生赐我也。”
拿给朝中公卿看,公卿却不悦。
当时一代贤相高颎已被削职为民,文帝正有萧墙之衅,
文中子知其谋不能被用,作《东征之歌》而归:
“我思国家兮,远游京畿。忽逢帝王兮,降礼布衣。遂怀古人之心乎,将兴太平之基。
时异事变兮,志乖愿违。吁嗟!道之不行兮,垂翅东归。皇之不断兮,劳身西飞。”
帝闻而伤之,再征之,不至。大业元年,一征又不至,辞以疾。┄┄
此《汾亭操》曲,即与《东征之歌》一脉相承。
是他自帝都归乡,望汾水亭台,不可见长安之路,伤政道之凌迟,悯百姓不得其所,伤怀而作。
文中子,是其弟子立的谥号,取自易“黄裳元吉,文在中也。”
正与黄裳的名字巧合!
黄裳武过于文,自不是一路人。
王绩纵情琴歌,抒发心绪,略微咳喘,竟似已醉狂!
王轻微面上忧色渐重,握紧衣袂,守在他身侧,心中悔怨不已:自己弹甚么良宵引?激发病中的阿爹。
仲长潜面色也凝重异常,先生不会风疾发作吧?
忙进屋去寻药。
正在翻弄药箱,忽听琴声顿止。
片刻,又一阵琴音响起。
商徵调为主,声似鹤鸣,幽趣别生,却是一曲《鹤鸣九皋》。
随后,又伴着柴瑶光的清脆吟咏声: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他取药出门。
柴瑶光坐在食案旁,已将酒菜扫落,正在抚琴,却是她家的那一张“寒漱”。
五斗先生无事。
有事的竟是最不可能的那一人。
却见柴兴身子簌簌抖动起来,面上发红且汗水涔涔,改为趺跏而坐,合掌相握结“行”字印,闭目咬牙,气息也变得紊乱了,声响可闻。
崔善为在他背后,敲推脊背经络。
一面对柴瑶光道:“阿七,琴音再加些力道,多加商徵调,助阿爹调理心肺。”
他竟要柴瑶光以琴音助柴兴疗伤。
五音入五脏,《鹤鸣九皋》商徵调,正入心肺。
他见黄裳、薛礼、裴行俭几人面上带有关切,更多却与自己一样,是掩不住的震惊:
柴兴如此武道大家,习武之人可望不及的绝顶高手,居然也身带如此疾病,
不知是旧疾复发?还是练功走火?竟在人前不可抑制地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