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刚过,明城已经渐渐的遁入黑夜。这深秋时节,云州不比漳州临州这样地处南方的州郡,入夜格外的早,天也格外的冷,秋衣还未褪去,就已经可以明显的感受到冬天已经来了。
明城虽不像临州那般繁华,灯红酒绿的街道还是会有那么几处。城南的水榭是这两年明城新起的一座艺馆,水榭坐落在城南的一处人工湖的正中,四周环水,只有乘船才能去到水榭中欣赏花魁们的风采。水榭中的装潢别有一番江南临州的韵味,就连水榭中的花魁也都是如江南女子般娇俏玲珑,让明城不知多少“英雄豪杰”拜倒在水榭之中,华府的三少爷张仕杰就曾深陷其中。
水榭一层的雅堂,有七名男子围坐在角落里,既没有花魁助兴也没有小厮招呼,只有他们自己围坐一圈,显得格格不入。
“大总管,我们今晚真要在这里过夜?”其中一名看上去有些稚嫩的男子弱弱的说道。
被唤作大总管的男子抬眼看了看四周,道“不然能去哪?整个明城我们都走遍了,但凡有个马厩能给我们对付过今夜,我也不会带你们来这。”
稚嫩的男子说道“可是,我们怎么看都与此地有些…你看,还总有人看我们笑话。”
大总管淡定的道“虽他们去,我们只是不想被冻死在外面而已。天知道这么个鸟地方,一间有空房的客栈都没有。是怎么就这么巧,除了华府安排的那家没去,整个明城的客栈都是满的。”
稚嫩的男子问道“华府都已经安排了,为何我们不去?”
大总管道“特意安排我们过去,而把世子殿下留在华府,明摆着是要分开监视我们。那个客栈想必早就安排了眼线了。”
闻言,众人沉默了。接着大总管说道“先在这里过一夜,明日再去请世子殿下定夺接下来的计划。”
这水榭中格格不入的七人便是随夏文佩来到云州的侍从。自离开华府后,他们并没有按华府的安排住进来福客栈,而是找遍了明城所有的客栈。再夜幕降临之后,七人实在已经耐不住寒冷,便来了水榭对付一晚。
另一边,华府。夏文佩和夏文婉在他们前所未见的氛围中,与华家人一起吃了一顿让他们这辈子都刻骨铭心的晚饭。不是说饭菜的味道如何,也不是刚到华府时,华家上下奇奇怪怪又目中无人的态度,而是他们从小便认知的主仆阶层的关系,像镜子一样被华家人打的稀碎。
一张偌大的饭桌上,不仅仅只坐着夏文佩,夏文英,柳烟红,青鸟,欧阳春和陈老虎,还有牛管家,七少爷的侍从阿吉,虽青鸟在城门口迎接的纸鸢和红雀。而理应坐在主位上的华勇则被赶到了一个角落里,端着碗蹲在墙边默默的吃着饭。
看着有些落魄的华勇,夏文佩小心翼翼的看着桌上的众人,指着华勇问道,“敢问,这是为何?”
坐在夏文佩对面的欧阳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华勇,道“没什么,义父下午惹干娘生气了,这是很正常的事,今天若不是有客人,那个角落都不可能给他。”说完,欧阳春一巴掌拍在他身旁的陈老虎脑袋上,愤愤的道“说过多少次了,吃饭就吃饭,不要把你手上的油擦到我身上。”
看见欧阳春动手打了陈老虎,柳烟红一下把手上的筷子朝着欧阳春扔了过去。还好欧阳春反应快,稳稳的接住了柳烟红的筷子。
柳烟红对欧阳春说道“又不长记性了?要打要闹就走远点,吃饭的时候就吃饭,打打闹闹像什么样子?你们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自己心里没数?要是刚才老六还手了,今天这一桌子菜不就白瞎了吗。”
欧阳春急忙道“干娘,没那么严重,下手有分寸的。”
柳烟红道“有分寸?为什么用石桌你不知道?打翻桌子的事你们几个都没少干,就算换了石桌都给我弄坏了两个,你说你有分寸。”
母子二人一个不停的解释,一个不停的翻着旧账,夹在中间的陈老虎却丝毫不受影响。也不知欧阳春那一巴掌是真的卸了力还是陈老虎皮糙肉厚,反正他是自顾自的吃着。
与母子三人的喧闹不同,饭桌上另一边则是一片祥和,相互夹着对方喜欢吃的菜,完全看不出这一桌的人物关系。夏文佩和夏文婉好像又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愣愣的看着这一桌人。
在他们两个发愣的间隙,青鸟好心的提醒了一句,“二位,你们要是就这么坐着,一会就没得吃了。”
等二人反应过来,恰巧看到一双肥大的手伸到他们面前,想要端走他们的饭碗。还好青鸟抢先一步,夺了下来。青鸟端着两个饭碗,冷冷的看着陈老虎“六哥,你要是不够吃,厨房还有,再去添就是了,抢客人的就很不礼貌了。”
陈老虎收回肉嘟嘟的双手,一个劲的傻笑着,然后端着自己的碗,朝厨房去了。青鸟将碗还给夏文佩和夏文婉,说道“二位还是顾好自己的碗,在华府,吃饭的时候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夏文婉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道“谢谢。”
晚饭过后,众人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华府也恢复了宁静。夏文佩和夏文婉二人在各自的房间里,回想着从踏进明城的那一刻起,与华府这一天下来的接触。
夏文佩的心里满是鄙夷,一个皇亲贵胄的家族,虽是异姓王,可却没有一点王府的样子。整个华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把他这个平南王世子放在眼里,这让他愤愤不已。
而夏文婉在初见青鸟时,她看到的是青鸟身上的磅礴气势。初进华府时的窘迫看上去是华府给自己的难堪,实则这都是华府上下的不拘小节。唯一让她不解的便是华府上下这主仆间微妙的关系,她不明白为何华府的人与下人之间会毫无尊卑之分。
刚到明城,刚到华府的第一天是玄妙的,是疑惑不解的,是震惊无比的。带着一份钦佩与一份不解,夏文婉渐渐的睡去,也许是思绪太多,她一夜辗转反侧,并没有睡好。
第二日清晨,夏文婉早早的就醒了过来,虽已过了辰时,可对于她来说,已经说已经很早了。而整个华府,上上下下早已忙碌起来。
“公主殿下,昨夜睡的可好?”一个清秀温柔的声音传入夏文婉耳中,她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正是青鸟。
“还行,永安王妃。”夏文婉有些略带试探的回道。
青鸟听到王妃二字便已经知道那嘴上没把门的葛洪又在胡数八道。不过既然来观礼,知道七少爷就是永安王也是迟早的事,青鸟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淡淡的笑着说道“还是叫我青鸟吧,毕竟还没见礼。”
夏文婉见青鸟没有否认,又接着追问道“华鸿铎真是永安王?”
青鸟没有回答她,只是说了一声夏文佩要与她告辞,便走了。
夏文婉有些没弄明白青鸟的意思,就跟了上去。很快,二人来到华府门口,只见夏文佩与昨夜留宿水榭的七名侍从说着什么。
夏文婉跑过去喊到“夏文佩,听青鸟姐姐说你要跟我告辞?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王爷大婚,你不观礼了?”
夏文佩见夏文婉过来,便迎了上去,说道“公主殿下,昨夜思来想去,我就这样住在华府,把跟随我而来的侍从留放在外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毕竟他们也是领了父王的命,随我来云州护我周全,如今华府住不下他们,他们也不敢违抗父王的命令。我想我还是与他们一同住在客栈才好。”
夏文婉听后没有发表什么个人的想法,只是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世子殿下,昨夜来福客栈的伙计来信,说你的侍从们没有去客栈,如今整个明城恐怕只有来福客栈还有给你们留着的空房,可他们没去,不知他们昨晚是去了哪里?”欧阳春背靠着大门,懒懒的说道。与其说是询问,更像是质问,他又怎会不知那七个人的去向。自打昨天入城时得知了七少爷的口信后,欧阳春就已经安排人暗中盯着夏文佩一行人了。
“昨日初来云州乍到,兄弟们觉得新鲜,留在云州城里瞎转悠,后来天黑之后找不到去客栈路了,碰巧留在城南的水榭留宿了一宿。”大总管回道。
欧阳春大笑道“世子殿下文人风骨,想不到侍从也是如此的风…流啊。七个人,城南水榭那地方可不便宜啊。”
侍从们有些尴尬,一时尽答不上话来。夏文佩恶狠狠的瞪了侍从们一眼,随后收敛神情,笑容和悦的说道“欧阳公子说笑了,下人们都只会一些表面功夫,谈不上风骨风流。初来云州,长长见识罢了。”
欧阳春道“既然各位昨日找不到去客栈路,那么今日就由在下给各位引路吧。”
夏文佩刚要拒绝,就听到院子传来华勇的声音“老四,我去,我也去,我和你一同去…”华勇像个孩子一样,一边喊到,一边朝欧阳春跑过来。
看着华勇屁颠屁颠的样子,欧阳春和青鸟正要上前阻止,就听到夏文佩大声说道“小侄见过永安王,日前在川南对王爷多有怠慢,还请王爷赎罪。”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华府的人,包括夏文婉都直愣愣的看着夏文佩,那尴尬的场面让夏文佩一下觉得非常的不自在,不由得问道“我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华勇哈哈一笑“还是第一次听人叫我王爷,世侄啊,我送你去来福客栈。”随即又对身旁说道“老四,带上青鸟一起去,婉儿也去。今天叔父我带你们到明城转转,这第一站就来福客栈了。”
“爹,这样带着公主出去,恐怕不太好吧。况且,娘交代的事你还没办吧。”青鸟凑单华勇身边说道。
华勇不耐烦了“青儿啊,你越来越像柳烟红了,不好不好。你说,你都叫我爹了,爹在这个家容易吗?一点自由没有,想出去玩还要像贼一样。”
“可是,爹,毕竟公主她…”青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华勇憋了回去。
华勇道“这明城里,除了在场的这些人,院子里的人,谁知道婉儿她的公主?不要声张就是啦,这么多年那谁不也没人知道吗?”
青鸟领会了华勇的意思,无奈的答应了。
华勇见青鸟妥协了,开心的对夏文婉道“婉儿,今天叔父带你见识见识云州和临安的不一样。”
夏文婉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老头,一时有些恍惚,好像曾几何时也听到过同样的,只不过那个人是他的父亲,而现在她的父亲与她已经天人两隔。
华勇正在高兴头上,欧阳春不合适了的道“义父,既然青鸟也去,那就让干娘也一起去吧。正好这一年青鸟不在明城,城里好多本事她管着的时都交给了干娘。青鸟回来也有些时日了,还让干娘和青鸟去城里看看了。”
华勇一听,气冲冲的一把抓住欧阳春的衣领,整个人都被拎了起来。
“义父,不叫了不叫了,我们自己去,自己去。”欧阳春像个小鸡仔一样弱弱的求饶。华勇反而越来越用力,只是力道还不至于伤到人。
青鸟在一旁道“好了,爹,放开他吧。不叫娘去,我自己去。不过话事先说好了,我去办我的事的时候,谁都不能插手,不能妇人之仁,特别是爹你,知道吗。”
华勇哗的一下松开了欧阳春,又满脸傻笑的说道“爹知道啦,只要不叫那个女魔头,怎么着都由着你。”
看着华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在一边打打闹闹,夏文婉的心里莫名的很不是滋味,不知她是羡慕华家的温情还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这时,一旁一直被冷落的夏文佩一行人突然说道“王爷,既然决定了,是否可以…”
华勇这才反应过来“哦,是是是,走走走…”
就这样,一行人一起前往了来福客栈。
明城城北,有一条叫福顺的街,街上人声鼎沸,一看便知,这条街就是明城最繁华的街道,来福客栈就坐落在这条街的正中心。
华勇一行人刚到福顺街就引起了不晓得一阵骚动。一些青鸟经常光顾的小商小贩见青鸟回来了,好似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般,格外的激动。有些人甚至生意都不做了也要上去拉着青鸟念叨几句,以表自己的思念之情。
欧阳春则是让一些经营字画商行的老板吓得早早的关了门,毕竟谁都不愿让这个半吊子书生来品鉴已经的墨宝。那样,即使是绝世佳作,过了欧阳春的嘴也会变成粗制滥造。
华勇虽有五年未曾回来过这条街,可是这条街上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华勇的。没走两三步就会有个人上来搭个话。
“老侯爷,昨日到了一批新茶。还有前些时日您要的上好的西湖龙井,赶明个不忙了,给您送府上去。”
“老侯爷,七少爷大喜日子定了没?过几日我从西域弄回来的一批丝绸就到了,正好给青鸟姑娘做一身喜服。到了我就给您送府上去。”
“老侯爷,我给您留了快上好的五花,您让牛管家来取一趟。”
“老侯爷…”
“老侯爷…”
华勇一行人在福顺街百姓的簇拥下,慢慢的到了来福客栈。客栈里,人满为患,人来人往。一桌客人刚走,一个瘸着腿的中年男人就忙着去收拾桌子。
“唉…铁拐,忙着呢。”
一声铁拐打断了男人的动作,他看向门口,一张熟悉的脸庞正对着他乐。男人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不禁留下了泪水。
来到男人面前,华勇拍着他的肩膀道“老伙计,不错,还挺结实。”
男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大声道“卑职,铁武卫,铁雨,拜见勇毅侯。”
一时的慷慨激昂引起了整个客栈的瞩目,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望向了华勇以及跪的不是很协调的自称铁雨的男人。
周围安静的气氛让华勇一时不知所措,赶紧的扶起了铁雨,小声说道“你真行,我没死在家里,被你小子弄死在这里。”
“侯爷,我…我…我…”铁雨一边哭一边又想说什么,可就是太激动了,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口。
华勇赶紧制止他,道“行啦,行啦,别呼呼啦啦的,你不要脸,我这张老脸我还要,不准哭了。”
铁雨平复了情绪,向所有看过来的人到了个歉,然后客栈里又热闹了起来。铁雨招呼店小二,收拾出来了几张相邻的桌子,毕竟华勇带来的人多,足足坐了三桌。
待坐定之后,华勇拉着铁雨打开了话匣子,两个人的叙旧让跟着来的所有人都插不上嘴。
“铁拐,有七年了吧,七年没见了。”华勇道。
“是啊,自打从战场上下来,就…”铁雨一阵心酸。
华勇叹气道“若不是漳州那一役被人算计,你也不会变成这样,他们几个也不会…哎…”
铁雨道“侯爷,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多说无益。侯爷,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华勇道“京城那老哥几个告诉我的。不过这些年,我也不曾听闻你在云州啊。”
铁雨道“我也是半年前才回的云州,还是被老枪头生拉硬拽回来的。”
华勇道“银枪也在云州?”
铁雨道“这间店现在就是我俩的,不过听老枪头说这店原本是书老大的,可是他一直不在云州,没合适的人帮衬才找到了我们。”
华勇沉默了,因为铁雨口中的书老大此时此刻正在京城,而书老大丢下云州的基业义无反顾的去京城,完全是因为华勇的一句话。
铁雨见华勇没说话,就扯开了话题,看着他身后一直站着的一男一女,问华勇道“这是老四?这是青鸟吧。”
欧阳春和青鸟见状,相视一眼,又同时看向华勇。华勇道“哦,对,忘记跟你介绍了,孩子们都长大了,老四,青儿,叫拐儿叔。”
铁雨赶紧制止“侯爷,别,怪难听的。”
华勇一想,确实难听,哈哈大笑起来,身后的两个孩子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铁雨看着青鸟道“小青鸟长大啦,我就说这丫头打小就好看,和小七就是天生一对。”
青鸟一时有些羞涩,瞬间脸就红了。
华勇道“是啊,你还没见过小七吧,那臭小子现在可不得了,比起小时候,我现在还真后悔那时候总盼着他快点长大。”
铁雨道“见过啦,半年前回来的时候,在海城外见过一面。那小子好像是知道我要回来,说是特意在海城迎接我。比起以前,现在沉稳多了。”
华勇道“沉稳?哼,越长大越臭屁。你还记得吧,小时候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那几个小子,还有两个丫头,现在都接替你们的位置了。”
铁雨道“哦?我们二十四卫还有不用自己传承的一天?那太好了”
华勇道“好什么,都是跟他一起长大的,穿一条裤子,都不把我放眼里。”
铁雨道“行啦,孩子们都有本事能够独当一面了,你就好好陪陪嫂子。再说现在马上有新媳妇了,今后给小七和青鸟带孙子,不好吗?”说着铁雨看了青鸟一眼,青鸟听着听着脸更红了。
华勇道“也对,小七那个兔崽子就是被鸿雁那死丫头带坏了,孙子得自己带,不然又出来个小小七,我不得被活活气死。”
听着华勇的话,青鸟在他身后小声嘟囔道“你要是把我儿子带跑了,不回来,你儿子估计也会要了你的命了。”
华勇听到青鸟说着什么,猛地一回头,吓得青鸟一哆嗦。这时客栈里突然躁动了起来,华勇问道“铁拐,这是怎么了?”
铁雨道“重头戏要开始了,我不陪你了,我要去伺候说书先生了,你们慢座,有事招呼我。一会有惊喜。”说完,铁雨一瘸一拐的离开了,去了后堂。
华勇心想“惊喜?神秘兮兮的。”
不一会,客栈一层的正中,摆上了一张桌案,案上摆着一块惊堂木。只见一位穿着长衫,一副说书先生模样的人一手摇着扇子,一手端着一个紫砂壶,慢慢的坐到了案前。与此同时,不知何时开始,客栈里已经挤满了人,人多到但凡你坐下了,想起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