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哈代于小说创作中后期,亦为其小说创作成熟期,孜孜于长篇巨作之余,小试中短篇,多供报章贺岁消闲,后陆续结集,共成四册,写来既嫌匆匆,成章亦属急就;惟其身为小说大家,诚如白氏乐天形容浔阳江上琵琶女所云:“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哈代此类作品,虽向为人视做“次要”,且非篇篇珍稀,字字珠玑,却大多章法有致,抑扬杂错,余韵不绝,与其著名长篇《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还乡》《卡斯特桥市长》《远离尘嚣》《林居人》等异曲而同工。

哈代长篇小说,工于人物剖析,精于故事结构,富于地方色彩,擅写聚散欢悲,喜作兴亡慨叹。其中短篇小说,或谓之“长篇浓缩”,以陈述故事为主,辄曲折奇幻,妙趣横生;于人物、风光、评说、慨叹方面,虽笔墨大有减省,而其十之八九,以本集所选十七种为例,则仍不乏哈代长篇小说中上述素质。已稔哈代长篇读者,读此中短篇,可做参照对比,反复追味;尚未涉其长篇者,亦可从中略窥哈代小说创作之一斑。

哈代擅讲故事,其中短篇小说发表首集,名《威塞克斯故事集》(1888年,本选集中《神魂颠倒的传道士》《一八〇四年传说》《三怪客》《萎缩的胳臂》《德国兵团郁郁寡欢的轻骑兵》属之),顾名思义,系中古为威塞克斯王国领土即英格兰西南部地区民间故事汇集;其余三部,曰《贵妇群像》(1891年,本选集中《汉普顿郡公爵夫人》《忠贞的劳拉》《格瑞布府上的巴巴拉》《悬石坛侯爵夫人》属之),曰《人生的小嘲讽》(1894,本选集中《瑞乐舞琴师》《耽于幻想的女人》《儿子的否决权》属之),曰《浪子回头》(1913年,本选集中《婚宴空设》《路标边的坟墓》《古堡夜会》《羊倌所见》《浪子回头》属之),其中作品,亦多以作家自幼耳熟能详的故乡民间传奇为梗概。《三怪客》(1883)一篇,本以其悬念恍惚隐约,地方色彩斑斓而脍炙人口,更在其反映其时英国司法之严酷以及庶民与之周旋抗衡所显现机智、坚韧、生命力、幽默感之余,又寓深层隐喻:牧人孑然兀立之村舍,喻人生驿站,人行生活之途,可于此处邂逅同席,酬对唱和,推杯换盏,却不仅未必真有沟通,且恰为冤家路窄,从而崭露作家颇具“现代”意识之哲人眼光;且篇中对逃犯举手投足、眼神歌声之轻描淡写,浸入潜意识、潜对话诸多成分,虽稍纵即逝,终令人过目难忘,大有印象主义风味。如此寓哲思与理念于有趣故事之深层,似更可视为此短篇堪称英国短篇小说经典,令人百读而不厌之根蒂。《神魂颠倒的传道士》(1879)与《一八〇四年传说》(1882)二篇,故事发生既非久远,又兼与哈代祖上营生、经历密切相关,可谓素材直接源自家族传说。前者,述海疆边地良民穷极无路,世代法外营生,境遇之艰险、凄切。女主人公年轻孀妇纽伯瑞太太之姣好、多情、机敏、果敢、干练,则为哈代女性形象册页又添一帧佳作。按作家哈代原意,纽伯瑞太太与年轻俊雅传道士之恋情,本以悲离告终,而一八七九年小说初版,则织成“有情人终成眷属”,哈代一九一二年编此作入威塞克斯版《小说与诗歌集》时,特为此篇附加后记,云此结局“纯为……符合当时礼数”,从中亦可见作家创作途中徘徊于求真与从众间用心之苦!《一八〇四年传说》一篇,题材涉及欧洲拿破仑战争,海战交通要枢地带英格兰居民言称曾亲见波拿巴秘密登陆英伦,虽属无稽之谈,但则以轻松描述毕现村野草民对战争国运之关切和参与意识,以及丰富想象力。

哈代长篇小说,主写婚恋、人生、命运,此集各篇主题,大致不出此范围。《忠贞的劳拉》(1881)、《格瑞布府上的巴巴拉》(1890)、《汉普顿郡公爵夫人》(1878)、《悬石坛侯爵夫人》(1890)四篇同涉贵族少女私恋、婚变、命运,而故事发展、结局则悲欢迥异。劳拉故事可一言以蔽之曰始乱终合。哈代以“忠贞”为之定性,盖劳拉之忠,忠于真情,故能鄙弃邪恶,翻然悔悟,其始初虽有朝秦暮楚之瑕,终不掩其情之忠贞,犹如苔丝之虽二度失贞,因其忠于真情,仍不失其纯洁,故哈代亦以“纯洁女人”为其同名长篇作副题。巴巴拉故事则更可见为贵为富者暴虐贪婪之占有欲,写男性贵族之虐妻行为,更具特色。篇中多心理描述探索,富哥特小说式浪漫恐怖情节气氛,或认为《贵妇群像》中之上乘。《汉普顿郡公爵夫人》及《悬石坛侯爵夫人》两篇,在与前两篇同写女性虽贵及公侯,仍难逃厄运之余,意在讴歌人间真情——而此真情,则于下层民众中较上层显贵中更易求得。此四篇中爱德蒙·威娄斯、埃文·希尔等位卑而人格高尚之男主人公,则与哈代长篇小说中著名男性人物文特伯恩(见《林居人》)、欧克(见《远离尘嚣》)、文恩(见《还乡》)等堪为伯仲。

《婚宴空设》(1888)虽亦以爱情、婚配为主题,却侧重于婚姻龃龉、蹉跎所决定之人生命运,作品中流露出作家半似无可奈何、半似嘲讽玩世态度。此篇后虽收入《浪子回头》一集,实际仍为一“人生之嘲讽”,其中多处情节,诸如婚期耽延于婚仪现场、情人久别重逢于途中、失足女人之悔过乞恕,均可于哈代多部长篇中寻得对应,而其于本篇中,又均能顺应情节发展,与前后具体场景榫接,不落斧凿痕。其中男女主人公一对凡俗情侣,初始若即若离,中经苦难磨砺,终于超越普通情欲、物质利害,以致时空局限,升华出富有诗意及哲理之情谊,已远远胜于普通爱情作品,亦可视作哈代为世俗失败婚姻指示之出路及作家对爱情婚姻之最高理想。《德国兵团郁郁寡欢的轻骑兵》(1889)一篇,虽写“涉外”“军民”恋情,其中透露作家对人类为杀伐征战而扼杀真性情之深恶痛绝,亦在《路标边的坟墓》(1897)、《一八〇四年传说》中,有或直白或委婉之表达;而《路标边的坟墓》一篇于此含义之余,又涉父子亲情、代沟,机缘舛误莫测等人生悲剧,亦属文学创作之永恒主题。《儿子的否决权》(1891)揭示儿子受社会等级偏见驱使,对寡母再婚横加干涉,于当今中国读者,当可生强烈共鸣。

哈代于小说创作近三十年漫长途程,虽始终把握写实主线,亦常另辟蹊径,做浪漫、象征、心理描写分析等诸多探索。《萎缩的胳臂》(1888)、《瑞乐舞琴师》(1893)、《耽于幻想的女人》(1893)、《羊倌所见》(1881),虽题材仍不出婚恋情仇,其艺术手法则带有实验创新意味,从而将想象、隐喻及心理探索成分注入传奇旧套,赋离奇荒诞古事旧闻以新意,既脍炙人口,又与二十世纪现代小说遥相呼应,且于音乐、诗歌都有相当精彩描绘、论说;《羊倌所见》曾为哈代列入“精于结构小说”之类,盖作家在其小说创作中,曾作戏剧手法尝试,颇类《枉费心机》(又译《非常手段》)、《贝妲白婚事》等长篇,也是别出心裁。《古堡夜会》(1885),虽为借一地方博古学家行止所做“人生小嘲讽”,篇中十之八九文字,尽写作家夜访美登古堡见闻感受,声情并茂,实为写景散文极品。

《浪子回头》(1900)中,孟布瑞上尉弃武而从神职,其舍己救人善举,源自哈代同乡挚友之父莫尔牧师大疫年事迹,此篇为哈代发表小说倒数之二。作者毕生借艺术创作探究人生,从其最后小说作品似可读出:最有价值之人生,仍在利人。此篇艺术特色,似显平平,而哈代最后中短篇集偏偏以之命名,则足可见其中用意矣!

张玲

二〇〇二年四月一日

据一九九七年旧文增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