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酸的直不起来,不需要言语,不需要聪明的大脑,只要不断地重复低头、抬头的动作,顺着惯性扬起手中的玉米,甩到车斗里。抢收的季节里每个劳动力都很珍贵,白桦这两天也加入了秋收大军,成为广袤黑土地上的一个小小的移动的点。
白桦记得自己是七岁开始做家务,在白文景又一次把梁芝打跑以后的那个早上,要去上学的白桦还没有早饭吃,白文景躺在炕上不动,不吃早饭要饿一天肚子,于是白桦煮了人生中的第一锅米饭。添的水少了,米饭烧干了,糊在锅里,惹来白文景一顿喝骂。她盛起糊糊的米饭,吃了一大碗后拿起布包去上学,再后来她还学会了煮猪食喂猪,学会了看大称,学会了很多。
从九岁时起,每到农忙时节,白桦早上要先跟车一起去地里,收好一车玉米后再去学校。白桦不喜欢干农活,她喜欢坐在教室里对着老师写了一个黑板的数学题细细的计算,也喜欢背诵课本上那些大段大段的文字,这让她有成就感。
她小的时候,三爷爷家的三婶子就对她说,“你这孩子就是学习的料儿,以后呀,落不在农村”,白文景和梁芝听后也不再刻意耽误她的学业。说来也怪,白桦从小就成绩好,考第一名对她来说似乎很容易,小升初时全乡大统考,她很意外自己竟然又考了乡里的头名,这让她惊讶又暗自欢喜。
但是除了学习好,她似乎没什么其它拿得出手的技能。打小儿一块玩的小伙伴们,跳皮筋儿、踢口袋,翻嘎拉哈儿,她一样玩不来,只能勉强跳个大绳。东边不亮西边亮,对别人来说很难理解的数学题,很难背诵的古文,她丝毫不费力气,一篇岳阳楼记,只读了三遍就能通背下来。读外国名著,那些绕口的人名,她总是能记在心间,长长的电话号码过目不忘,梁芝也说,“好好念书,不要留在农村,像你妈一样没出息”。走出农村,更确切地说,离开这个家,是白桦扎根心底的愿望。
昨天晚上白文景毫无意外的烂醉如泥,在炕上睡了一个小时,稍微清醒了就开始吆喝,他骂起人来翻来覆去那几句话,“丧了良心”,“对不起我”,然后冲梁芝喊叫,“你们老梁家就是把你卖给我了,拿我的钱不还,他没良心,活该缺德,断子绝孙”,梁芝闭口不应,多少年了,每天必备的夜场表演。
白桦小时候天真地想,如果不吃晚饭就好了,爸就不会喝酒,不会耍酒疯,小的时候她只会吓得哭,再大了就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白文景骂了半个小时,梁芝一直不回应,他觉得无趣,又开始喊白桦,“在学校处没处对象?”,“供你念书,别整那没用的,能念就念,不能念就回家种地”,“别学你大舅,他们老梁家丧了良心了”,“别跟你的那个死妈学,没个人样,整天哭丧个脸,这日子刚有点好模样,都是让她哭丧没了”,“从学校多请几天假,把家里苞米收完了再回去”,“供你念书容易吗?我这一天,想的都是大事儿,就你妈那样的,能指望她啥”….
一小时的“思想教育课”终于结束了,白桦从最初的茫然到现在的麻木,她不知如何回应,该怎么回应呢,说什么都没有用,爸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想听他愿意听的话。
白桦不记得从几岁开始,好像也是她七岁那一年,大力哥的媳妇儿被他打回了娘家开始,爸作为婆家代表,以老舅身份去接了一次新娘子,酒桌上喝一顿就把新媳妇儿接回来了。他觉得这是他有面子,换个人肯定做不到,人娘家对新媳妇儿说了“就冲你老舅的这个面子,你得回去”。
成年后的白桦想起这件事,觉得他爸真是好忽悠,难怪一辈子一事无成。刚结婚的新媳妇儿,是不可能真不想过日子的,山里的女子,向来敢想敢做,和婆婆斗,要话语权,回娘家不是必杀技吗,谁去接都能接回来,要的就是这个先低头啊。但是从此,白文景这酒就粘上了,逢吃饭必喝二两,也许发现自己喝完可以装作另一个人,张口即骂,挥手即打,痛快又舒畅,酒壮怂人胆么,再适合不过。白文景的新生来了,梁芝的苦日子也开始了。
当然,也没有过什么好日子就是了,她当年放弃去读中专的机会,以村支书之女身份嫁的这个穷光蛋表哥,已经不再是年轻时那个能干的小伙子了,他面目可憎,无能懦弱,白桦都忍不住想问她妈,“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