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序

波德莱尔生前怀才不遇,备遭厄运,身后却是说不尽的风光,被尊为现代诗歌的创始人。两位权威的波德莱尔专家,美国纳什维尔城万德比特大学的教授皮叔瓦和齐格勒合著的《波德莱尔传》最近出了增订版。据他们的统计,迄今为止,关于这位法国诗人的论文与专著已达五万种。萨特1947年发表的《波德莱尔》别具一格,当年曾轰动一时,今天在汗牛充栋的“波学”著作中仍占有特殊地位。

一般传记作者对传主都采取仰角,萨特这本书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传记或评传,但他却用了俯角。采取仰角,自然是因为传主是伟人或大名人,作者为学究或小作家,心理上先已处于劣势。萨特当时的声望已如日中天,不让波德莱尔的身后荣名,何况他只是把后者作为一个个案,借以实验他发明的存在精神分析法。他手里拿着手术刀,波德莱尔不过是他解剖的一具尸体。所谓存在精神分析法企图用存在主义调和马克思主义和精神分析法,在更大程度上接受的似乎是弗洛伊德而不是马克思。弗洛伊德强调童年经验,特别是性经验对一个人的一生的影响,萨特强调的则是一个人早年的形而上选择,“原初选择”,对他成为他日后的那个样子的决定性影响。

普遍认为,波德莱尔的一生与他的这个人不相称。这个天才得不到社会的理解与尊重,终生穷困潦倒;他的母亲改嫁,继父与他如水火不相容;他挥霍成性,情妇偏生吝啬;他趣味高雅,却染上一身梅毒,等等。萨特要证明,他的一生正是他自己选择的。他的母亲曾是他崇拜的偶像,他在母亲身边如同在一个圣殿里一样得到庇护。这个为他如此热爱的妇人竟然再嫁给一名军人,把他寄养在别人家里,于是就产生他一生中那个有名的“裂痕”。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感到孤独,并且把这种孤立设想成一种宿命。“这意味着他不限于消极地承受这种孤立并且希望它是暂时的;相反,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自己关在里面;既然人们判处他孤立,至少他要求这个判决是不可更改的。”这就是他为自己做出的原初选择。他发现并且要求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像一个赌气的孩子索性夸大自己的错误,一切自暴自弃、惊世骇俗的行为,莫不起源于此。他的孤独赋予他若干义务和特权,他要求他的父母承认它,以便让他们认识到他们的错误有多大,从而达到惩罚他们的目的。他的反抗是形而上的,其实他认同、接受他反抗的伦理价值。《恶之花》有伤风化案审理期间,他没有一次曾企图为自己的书的内容辩护,没有一次曾尝试向法官解释他不接受警察和检察官的道德。他需要有人审判他,需要权威的引导,甚至在性领域。他寻花问柳,尤其是残花败柳,而他真正赞赏的却是冷淡的、无动于衷的女人。有诗为证:“在这卖春女的身旁,我不由想起/我求之不得的美貌多愁女郎……/因为我真会狂吻你高贵的肉体……/如果在某个夜晚,哦,冷酷的女王,/只要你能自然而然地流出泪珠,/使你那冷冰冰的眸子暗淡无光。”冷淡的女人是审判官在性领域的化身。他与堕落的女人厮混,正是为了能在她们身旁想念可望而不可即的冷若冰霜的女人。

总之,萨特认为,波德莱尔的一切是他精心设计的,连他的梅毒病,几乎都是他决心染上的。这也有诗为证,因为污秽、肉体的苦难、疾病、医院,这一切对他都是诱惑:“更严重的缺陷,是她戴着假发,/青丝已从她洁白的颈窝飘离;/可这不妨碍情人的热吻如雨点/落在她比麻风病人更剥蚀的额际……”

萨特自称与诗无缘。心折波德莱尔诗艺的读者读这本书或许会大失所望,甚至不能容忍哲学家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如果萨特偶尔也引用波德莱尔的诗(他更多引用的是书信),那只是为了分析“诗的事实”,不作艺术赏析。而种种分析,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证实存在主义哲学的一个基本命题: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他自己选择的,因此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一生负责。波德莱尔毕生追求“不负责”,唯其因为这个“不负责”是他追求的,所以他要对之负责。读萨特这部著作,我们固然可以从某个特定角度加深对波德莱尔的理解,更主要的,是我们看到一位大师如何应用他得心应手的理论和方法,做出极其漂亮的论证。

施康强

原载《中华读书报》1998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