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桃花镇上的女人

1

桃花镇。

这年秋天,住在四平巷子里的黄老爷,突发急病,不过是三四天的光景,整个人就不行了,甚至连自己唯一的孩子,黄喜儿都认不出来。

就在刚才,喜儿端着参汤,指望着两天没进米水的父亲多少能喝点进去,没想到父亲忽然睁开眼,看着自己,又看看床下站着的一群人,连喘带咳地说:“赵,赵生,来。你们,退下。”

喜儿吓得心咚咚直跳,手里的参汤递给身边的小丫头,弯下腰一叠声地叫:“爹,爹,你可是醒了吗?”

黄老爷没答话,只是说:“你走,走。赵生。来。”

怎么会连自己都不要?只是要跟了父亲一辈子的赵叔?喜儿委屈的眼泪直流。不过最终,她还是带着众家仆走了出去。

关上房门的时候,她看到赵叔俯下身子,不住点头,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听临终遗言。

2

黄老爷终于闭眼了。

就在众人在房间外等候时,赵生突地打开门,嘶哑着嗓音喊道:“老爷,去了。”顿时,整个黄宅哭丧成一片。

喜儿没有哭,她只是“咕咚”一声,晕倒在地上。

自己甚至没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待得喜儿醒来,已经是掌灯时分。她跌跌撞撞地冲到灵堂上,看着父亲直挺挺的躺在棺材里,灵堂里并无其他人。

喜儿摸着父亲僵硬冰冷的身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颤抖着手,解开父亲已经穿好的寿衣,将自己亲手做的香囊,放在父亲胸口上。她想让父亲贴身带着香囊下葬,就跟自己还在他跟前孝敬侍奉一样。

可是,喜儿的眼睛发直了。为什么父亲的胸口,血肉模糊?而且……喜儿眼前一黑,父亲的心,不见了。

被人挖走了。

3

黄喜儿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她不住念叨着,这个事情,要找赵叔,要找赵叔,因为是他一手操办的丧事。

可是……喜儿找遍了整个宅子,所有人都说,赵管家刚出门呢。

出门?

自家老爷刚去世,管家就撒手出门,而且还说不上是去做什么!黄喜儿气的脸发青,奔出宅门,就看到赵生的背影,在巷子口一闪而过。

喜儿提着丧服的裤脚,一路小跑去追赵生,跑着跑着,她改变了主意。看这赵生匆匆而走的架势,怕是有什么急事?而且,赵生的手上,似乎还捧着什么东西。

赵生拐进了北二胡同,喜儿也不近不远地跟着,直到他停下脚步,站在一户人家门前,抓着铜狮子铁环打门。

谢天谢地,这天的月亮很圆。借着月光,喜儿看清楚了赵生手上捧着的,正是父亲书房里的紫檀盒子。她气的脸都涨红了,好容易按下自己的脾气,这时,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黑色青烟纱裙的女子,站在门口。

“红珠姑娘,东西,还给您了。”赵生后退了一步,躬身将盒子高举过顶,说道:“这么多年,有劳姑娘照顾。”

“他,死了?”女人的这句话,像是一把匕首,直接插入喜儿的胸口。

“嗯,去世了。这是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拿出来的。”赵生的话,让喜儿眼前一黑,拿出来了什么东西?她不敢往下想,双手拼命抠着树皮,才不至于摔倒。而赵生和女子后面的对答,喜儿完全没听到,直到“咯吱”关门声响,这才把她从震惊中拉回现实。

赵生已经走了,走的不见踪影。

喜儿呆了半天,她忽然冷静起来,深呼吸一口,走出槐树后,拍响了女子的大门。

4

这个叫做红珠的女人,喜儿见过。是的,是在父亲书房里挂着的那副画上。月光下,红珠的模样,比画上更为灵动和俏丽。可是……喜儿一脸敌意地看着她,怒斥道:“拿来。”

红珠好奇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说:“你是黄善新的女儿吧。”

“把盒子还给我。”喜儿压抑着自己的愤怒说道。

红珠凝视着她,说:“这个东西,是我的,赵生只是拿来还给我。”

“骗人!这东西,明明是我爹书房里拿出来的。”喜儿眼圈红了,她已经隐隐猜到盒子里的,很可能是装着父亲的一颗心。

这个女人太过歹毒,居然指使赵生做这样的事情!

红珠叹了一口气,说:“事情并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和你父亲,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那又如何!你把东西还给我。”喜儿的声音变大,她已经打定主意,如果这个女人不给她,就进去抢。

没想到红珠转身就走,再次出现时,手中捧着一个盒子。

“你迟早会还给我的。”红珠将盒子递给喜儿时,轻飘飘地扔下这句话,随后大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

5

盒子里装着的果然是父亲的心。

黄喜儿一路狂奔回自己家,甚至来不及向赵生质问,就支开所有人,将父亲的心放回胸膛,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她一边缝,一边流眼泪。自己不是不懂男女之间的情爱,父亲能将红珠的画像放在书房里,必定两人之间有过故事。但是,红珠出手之狠毒,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尤其是这女人笼络人手段好生厉害,居然能让跟着父亲一辈子的赵生,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想到此节,喜儿气的手都在发抖。

还说什么是还给她!

还给她一颗心?

这种女人,早就没有心了。

在缝完最后一针后,喜儿长舒一口气。她将父亲的衣服穿好,转身刚想把针线包收好,忽然看到父亲的眼睛居然睁开了!

这一惊,吓的喜儿差点没昏过去。她只觉自己后背心凉飕飕的,似乎有很多只眼睛盯着自己看。

之前父亲的眼睛,明明是闭上的啊。怎么自己给他补上了一颗心,他反而不瞑目呢?喜儿浑身发抖,过了好半天,才跌跌撞撞地跑出灵堂。

要找赵生,这个事情,只有赵生才知道。

6

赵生跟着喜儿匆匆走进灵堂,看着黄老爷死不瞑目地样子,不由悲从心来,老泪纵横。他趴在地上,“咚咚咚”地磕着头,哭道:“老爷,老爷,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事没了?你说啊,赵生给你去办。老爷,老爷。”

赵生已经快六十的人了,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脑袋都磕破了,鲜红的血流了一地。喜儿也站在一边呜咽。

两人哭了半天,话说了一箩筐,可是黄老爷的眼睛依旧是睁开的。

后来,喜儿擦眼泪对着赵生说:“一定是你挖去了我爹的心,所以他才不死不瞑目。如果我娘还在,一定不会饶你。”说这话的时候,喜儿也知道自己是在胡搅蛮缠。因为之前父亲的眼睛可一直是合拢的。

没想到赵生听到自己说的这句话,忽然跳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她,一只手指着她,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小姐,小姐,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喜儿从没见过赵生这般生气。她不由慌了,倒退了几步,勉强说道:“我,我做什么了?我把爹的心放回他身体里,还缝好了,而你呢?你都做些什么事情?我,我要报官,把你抓去!”

喜儿越说越来气,声音都提高了:“你吃里扒外,挖了我爹的心,去给那个女人!现在害的我父亲死不瞑目,你说,你还是不是个人了!”

赵生再没想到老东家的女儿居然会这样说自己,他气得浑身发颤,脸色从青转到红,又红转到了白。

过了好一会,赵生才缓过一口气。他呆呆地看着喜儿,眼泪流了下来:“小姐,这件事,你真的是大错特错了。”

7

如果没有红珠,只怕黄老爷四十年前就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那一年,黄老爷带着赵生,和几个伙计去采购药材。结果没想到,在路过横石山时,被劫匪盯上了。

这批悍匪连官家都没法子治,更别提黄老爷他们了。

几个回合下来,伙计们都已经死的死,伤的伤,而黄老爷之所以还留有一条命,多亏了赵生不要命的保护。

眼看着赵生也扛不住了,额头上流下的血糊了视线,这时,他忽然听到黄老爷一声惨叫,一个土匪的刀子捅进了老爷的心脏,又拔了出来,刀头上,一颗心还在跳!

老爷是不成了!

顿时,赵生怒吼一声,他豁出去了,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多杀得一个土匪出这口恶气。

正在这时,忽然眼前一片飞沙走石,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以及夹杂着各种哀嚎声,待得眼前能看清事物后,却见到一个美貌女子,正拿着一团白色的东西塞进黄老爷胸膛,而她身后,躺着一群悍匪,各个都断了气。

赵生看到这一幕时,绷紧的神经忽然松了,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和黄老爷都住在一间上好的屋子里,身边丫头婆子伺候着。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和老爷是被人救了。

救他们的这个女子,叫做红珠。

一晃数月过去,他俩的伤势渐渐好了,黄老爷和红珠之间也产生了感情。但是……也只是产生感情,并没有进一步发展。

倒不是黄老爷不想娶她,而是红珠的身份,实在不能为妾。而红珠也不愿黄老爷为了自己休了原配夫人,于是,两人最终分别。

说到这里,赵生抬起头,悲伤地看着喜儿:“红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整整四十年过去了,她的容颜一点都没有变。”赵生顿了顿,说:“以及当年,她砍断了自己的一条尾巴,救了老爷一命。”

喜儿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老爷临终前,要我趁他还有一口气,挖出他的心,还给红珠。”赵生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但却字字句句砸在喜儿心中,“红珠需要她的尾巴。”

红珠不是人。

红珠是九尾狐。

8

天亮了。

喜儿手捧盒子,里面装着父亲的心,哦不对,其实是红珠的尾巴,走进了北二胡同。可是,无论她怎么敲门,昨天的那扇门就是不打开。

这时,住在隔壁的一户人家打开了门,探头看着喜儿,吃惊地说:“你找谁?”

“住在这户的红珠姑娘?”喜儿试探着问。

“你走错了吧?这里没人住,都空关了好多年了。”邻人不解地看着她说道。

喜儿忽然觉得自己嗓子很干。她也是发现了,这朱漆大门都破旧的不行了。可是,昨天晚上红珠不就是在这里和自己见面的吗?眼下她走了,自己又要到哪里去找她呢?一瞬间,喜儿眼前出现了父亲死不瞑目的那张脸,她慌了。

捧着盒子浑浑噩噩地走回家,喜儿只觉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可是她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知不觉,她走到了父亲的书房外。推开门,红珠的画像还在墙壁上挂着。

再一次看到那副画时,喜儿第一次发现,画里的红珠,裙子后面特别的鼓,似乎藏了很多的东西。而她的容貌,栩栩如生,就像是活的。

喜儿心念一动,将盒子放在画像下的案桌上,又燃起一支檀香,拜了三拜后,转身走出了书房门。

她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可是眼睛,却凑在了门板的缝隙中。

所以……喜儿看到红珠从画像上走下来,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条雪白的尾巴。是的,是尾巴,而不是自己亲手放进去的心。

也没看清楚红珠是用什么手段,总之只是一瞬间,红珠的裙子就变得更鼓了,随后,就像是飞沙迷了眼,喜儿眼前什么都看不到。等她恢复过来时,红珠已经不见了。而挂在墙上上的那幅画,也成了一张白纸。

喜儿松了一口气,等她重新走回灵堂时,嗯,父亲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喜儿忽然抽抽噎噎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