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携琴东去 何愁前路无知音 凤凰遭劫 妙手琴工复神品

翌日清晨,不知何处传来阵阵天簌之音,惊醒了沉沉酣睡的伯牙。伯牙睁眼一看,一面精巧玲珑的瑶琴,早已静静安放在面前!——伯牙不知是梦是真,大叫一声翻身下床,一把将凤凰琴捧在手中:“天哪!这是、是我的凤凰么?”

伯牙几乎不认得了,仅仅只一夜的功夫,经老伯父女妙手神工,他那琴早没了破损之相,不仅琴面平滑如镜,光鉴可人,而且冰丝柔韧,音徽有度;琴首承露护轸,琴末冠角焦尾,琴腹则安有三只如雁之足;更让伯牙欣喜的是,琴首两端还镂出了两只凤凰,两只展翅奋飞的凤凰!——他一刀一刀削制而成的琴,如今端的变成了一面真正的凤凰琴!

“我认出了,这就是我的凤凰!我的凤凰琴变得好漂亮呀!”——伯牙激动得热泪长流,他一时难掩心中狂喜,朝着老伯父女大喊大嚷起来:“老伯啊!哑姑姐姐!这就是我的琴、是我的凤凰琴!你们是如何弄它的呀?你们俩都一夜未眠,为我连夜制琴,为何不叫醒我,为何不让我也看着啊?……”

伯牙兴奋得又喊又叫,哑姑在一旁则涨红了脸,又是咿咿呀呀,又是冲伯牙在琴上指指划划,老伯不禁对伯牙呵呵笑道:“傻小子呀,别乐了、快别乐了!你看哑姑急的,你哑姑姐姐呀,她这是请公子先抚上一曲,让她好好听听哩!”

“对对对!还是先抚上一曲、先抚上一曲,让伯父和姐姐好好听听、好好听听!”——伯牙朝哑姑姐姐抱歉地笑了笑,立即恢复了往常的沉静,他将琴重新安放好,开始调丝理弦,轻轻抚弄了起来!凤凰琴一经妙手改制,那琴音果然澄净空透,令人如饮清泉,如临春风,比起先前来,竟又加倍地悦耳动听!

伯牙爱不释手,弹了一曲又一曲,将满腔欣喜全都倾注在丝弦之上!柔美的琴声在四壁回荡,老伯父女则随曲子一起手舞足蹈,开心不已!伯牙更是大受感动,于是手上琴曲一变,轻启歌喉唱了起来:“青青子矜,悠悠我心。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琴歌悠扬,绕梁三匝,哑姑脸上无声地漾出醉心的笑靥,她竟自跑回闺房取出一管小巧紫竹云箫,和着伯牙的琴曲,美滋滋吹了起来;伯牙不由得按住琴弦,大感惊奇:“哎呀!哑姑姐姐还会吹箫?”

“吹箫又算什么,即便是论起鼓琴弄瑟,她也一点不差呐!”——老伯笑得合不拢嘴道:“你看你看,你听她这曲子吹的多好啊!我这哑巴女儿呀,还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她这是遇上了你,遇上了知音,高兴呐!”

哑姑的竹箫不仅吹得婉转动听,那曲子也是来自荆楚的琴师从未听过的,伯牙不禁神情迷茫,一时听得痴痴的。老伯在一旁呵呵笑道:“这是我们吴越的别曲清调,咋样?好听吧?”

“好听、好听,太好听了!可是老伯,哑姑姐姐她、她?……”

“你说她是哑巴,怎能会吹箫识曲?是吧?”——老伯明白了伯牙的意思,哈哈大笑道:“别看你哑姑姐姐口不能言,耳朵却是出奇地灵啊!这么与你说吧,凡是我江南的吴曲越调,只要让她听上一遍,她便烂熟于心,可惜她口不能唱,只能凭借琴弹出来,凭借箫吹出来。唉!真是可怜哪!……”

哑姑吹得入神,伯牙悄悄央告老伯道:“伯牙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老伯成全!”

“你说你说!只要老夫办得到的,无不应允!”

“伯牙平生无有别的嗜好,就是喜好搜集天下琴曲,不知能否让小侄在此间住些时日,小侄只盼望着,与哑姑姐好好学学这些吴越小调?”

“好哇!搜集天下琴曲,好好!哈哈哈哈,只管住下来、住下来!只要不嫌简陋,老夫可是求之不得呀!哎哎!哑姑,哑姑啊!待会儿再吹、待会儿再吹吧!快去与公子收拾房间,你伯牙兄弟要在咱家住些时日呐!……”

伯牙于是在老伯家住了下来,白天帮着老伯父女在琴坊干活,一旦闲了下来,不是比划着与哑姑姐姐切磋琴艺,就是与她一起鼓瑟吹箫,他教哑姑姐姐荆楚琴歌,哑姑姐姐则教他吴越清调。伯牙谦逊好学,与哑姑以曲交融,琴箫相和,竟如早就有了默契一般,老伯看了,心里自是百般欢喜。

其乐融融的时光,不知不觉已过了十数日,伯牙在此不仅学得了许多斫琴技艺,增长了许多见闻,更与琴工父女情投意合,浑如家人。然而好景不长,一日阳光西斜,伯牙随哑姑姐姐相携上街,冷不丁却望见江堡乐坊的小六子,正躲在不远处的树荫底下探头探脑!

伯牙突然又想起了齐大善人,慌得连事情也不办了,赶紧拽着哑姑姐姐一口气跑回家,将院门死死抵住,惊慌失措地嚷道:“坏啦坏啦!小六子在外面,他他他、他怕是看见我了!”

老伯正在院中挑选琴料,抬头问道:“小六子?小六子是谁?”

伯牙早惊出一身冷汗:“他他他、他是齐大善人的伙计,只怕是找我的呀!”

“哦,齐大善人的伙计?他在找你?”——老伯放下手中木头,沉吟了半晌道:“莫非齐大善人对公子,还未死心不成?还有那小六子,他真的看见你了?”

伯牙一把抱起自己的凤凰琴,只顾喃喃自语道:“不行不行,这是我的凤凰琴,岂能让他再骗了去!无论如何,我要走、我是一定要走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能与那人纠缠不休了!齐大善人那种阴险小人,至今想起都……唉!不行不行,如若再找上门来,岂非连累了恩公?”

伯牙踌躇难决,欲言又止,顾自兜了几圈后,突然又立于老伯面前央求道:“伯牙叨扰府上已有多日,如今不能不走了,还望老伯将伯牙连夜送出江堡镇!”,

“怎么?公子打定主意,果真要走?”

“可是不走、不走又能如何啊?”——伯牙怆然摇了摇头:“伯牙也不想连累老伯一家呀!只是老伯修琴之恩,还有哑姑姐姐授曲之情,唯容伯牙以后再报了!”

“唉,看来老夫真是留不住公子了!”——老伯看看自己的女儿,哑姑也正面容枯凄地望着伯牙,老伯叹了口气,又问道:“不知公子意欲何往?”

伯牙心乱如麻,他眼中含泪,目光越过老伯父女,投向城外青山:“还能去哪?自然是前往齐鲁之地,寻我师叔成连!只可惜,此后再不能与姐姐弹唱,也不能受教于老伯了!”

老伯吩咐哑姑将院门闩好,将伯牙请进屋里说道:“唉,罢了罢了,不管是早走晚走,总归是留不住的呀!老夫尚有几句肺腑之言,欲说与公子,不知公子愿意听否?”

“老伯对伯牙恩同再造,有何见教,请老伯不妨直言!”

“好好好,公子身负大事未了,如今公子要走,老夫也不再强留!唉,不过你这一去呀,这辈子,只怕无缘再见了!想我老夫斫琴无数,也见过琴师无数,还未见过公子这般技艺啊!”——琴工老伯又长叹口气道:“唉,真是老啦,再也走不动啦!若非老夫脚力不济,哑姑又口不能言,老夫还真想带上哑姑姐姐,随公子一起去浪迹天涯呢!”

伯牙心中悲凉,黯然回道:“老伯休要如此伤感,伯牙此去齐鲁寻师,我想不出三五年,定会回来抱答老伯,还有哑姑姐姐的!”

“哎,若以抱答二字,以后休再出口!”——老伯皱起眉峰摇摇头道:“老夫是说,公子此去齐鲁,其间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不知如何才能走到?还有哇,纵然是费尽千辛万苦,到得了齐鲁,可芸芸众生之中,也不知如何才能寻得成连?”

“老伯万勿担忧,伯牙不怕吃苦,也不怕路遥,若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再三年五年,只要我成连师叔尚存人世,总有一日,伯牙终会寻着他的!”

“话虽说如此,可是……唉!”——老伯又摇了摇头,执起伯牙之手道:“说起来,公子还是历练太少了哇!以公子一人一琴,此去齐鲁寻访其师,人海茫茫,你又到哪里去寻啊?依老夫之见,公子还不如暂往邯郸,以便择机再行才是啊!”

“邯郸?”——伯牙不懂何意,收回双手问道:“老伯是说,赵国都城邯郸?”

老伯点头道:“对了,就是赵国都城邯郸!”

“可、可是,邯郸与伯牙又有何关?”

“世人都说赵国邯郸得中原交通之利,南北通达,货物充盈,如今早成富庶之地,更有那豪门贵胄,争相延揽各国奇能异士,以广纳四方客卿为荣。难道公子就没听说过么?”

伯牙点头称是道:“伯牙也曾耳闻,可在下一无是处,只是一个寻师求艺的琴人啊!”

“公子此言差矣!琴人?琴人又当如何?如今各国遍设乐府,以为王室供奉,其中又以赵国邯郸得其风气之先,致使时下乐人负琴执管,风涌而至,其势如过江之鲫,源源不绝呀,为的就是一入龙门,身价而倍增啊!公子可有意于此乎?”

“这个、这个?唉,王室供奉,世人求之不得,伯牙只是、只是不得其径而入啊!”

老伯摇摇头,站起身道:“当今世上显赫如张仪苏秦之流,今日去魏而说齐,明日暮楚而朝秦,才有其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靠的是啥?就是指鹿为马,奔走钻营之术呀!而如伯牙公子一般贫寒士子,身怀奇技,却上天无路,只得眼望豪门而抚琴怅叹啊!”

伯牙不以为然:“奔走钻营,虽饿死也非君子所为!”

“呵,公子自是清高自赏,虽伯夷叔齐也莫过如此啊!”——琴工老伯摇着头,忍不住语带嘲讽,话锋一转问道:“虽说是人各有志,不可强勉,然则公子自幼苦修琴艺,又是所为何来?还有哇,当初那白起破郢,琴圣钟子仪临难之时,将古琴暗传于你,又是所为何来?还有还有哇,老夫还要再问公子,如今公子不惜离乡背楚,万里投师,更是所为何来?”

伯牙顿时被问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这、这个……”

“唉,你这傻小子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啊!”——老伯又是呵呵一笑道:“人说侠客腰间剑,琴师身后琴,不都是要卖与王侯公卿么?公子却不屑于此,然则纵观当今世上,那些以乐求士之徒,可是从南到北,真个不绝于途啊!”

伯牙心中也跟着轻叹一声,依然是惶然无语;老伯又进而劝道:“若以公子今日之琴艺,邯郸城各大歌舞坊中,尽可随意来去,至少这一日三餐,还有日常用度么,当可高枕无忧啊!公子莫非不愿为人食客乎?”

“可是,可是……”

“呵呵!不要再可是了,老夫知道公子要说啥,傻孩子!”——老伯又笑着将伯牙打断道:“你呀,实在是太过执著了!老夫知道,公子志存高远,耻于为人驱使,可是公子难道没听说过么?民之以食为天,何物比衣食更为要紧呀?再说了,只要公子凤凰琴在手,此番若能于邯郸乐坊谋得一席,还怕日后不能再扬楚声么?”

“老伯之意,伯牙已然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哇!还有还有,老夫再与公子说啊,这些年来,周天子庙堂之音早已闻风变徵,世道民风也大不同以往了,就连夫子孔丘当年编撰的那些雅颂中正之曲,亦为下里巴人所乱;君不闻,如今赵国坊间,多是引领郑卫之声啊!”

伯牙道:“老伯所言极是,中正为雅,多哇为郑,燕赵郑卫之曲,伯牙也时而为之!”

“好好好,为之好、为之好哇!”——老伯深感欣慰,又道:“公子对民谣清调见识极高,想必日后定有所成啊!公子听老夫的话没错,邯郸城人才济济,那也是去往齐鲁的枢纽要道,说不定你师叔也去了那儿啊,若有消息,再去投效也不迟呀!”

“多谢老伯!老伯金石之言,让伯牙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伯牙心中这才稍稍放下:“适才心中愤懑不平,可如今则亮堂多了!老伯教诲,伯牙当铭记于心!”

“哈哈哈哈!孺子可教、孺子可待也!如此看来,不出三年,公子之名,当可盛传天下!”

“不出三年,当可盛传天下?”——伯牙也摇头笑道:“老伯只怕又说笑了,小子不过一贫寒落魄之人,哪里还敢如此奢望?”

老伯正色道:“哎,公子此言,更是大谬不然矣!公子有此凤凰神器,又有其过人之艺,明日求师途中,何愁无人能赏?若假以时日,公子前程自是不可限量啊!”

伯牙脸上又是微微一红,深深一躬道:“小子明白了,谢老伯厚爱!伯牙不求大富大贵,唯求对得起妙手琴工,还有哑姑姐姐为我修好的凤凰之琴!”

老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有此凤凰琴,何惮食无肉?孩子啊,记住喽,今日贫寒子,明日座上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好男儿志在天下,老夫与你哑姑姐姐呀,就盼着公子将此琴发扬光大,平步青云呢!”

“伯牙当谨记老伯之言,他日若能一展夙愿,伯牙定当再赴江堡,以谢老伯教诲之恩!只是明日一去,心中犹觉不舍,伯牙昨日与我哑姑姐姐,还有一曲未能……”

“哈哈哈哈!休要再婆婆妈妈的!好啦好啦,不说啦、不说啦!哑姑,快去与伯牙兄弟收拾行囊,老夫先去为公子雇辆马车!哎,还有还有!记住啊,哑姑,今晚上多做几个小菜,咱爷儿俩再好好开怀畅饮,明日一早,好送公子上路!”……

鸡鸣欲曙,一辆马车悄然出了江堡镇,老伯父女将伯牙送于城外二十里的一条清浅河边,河上薄雾尚未消散,那天早已大亮了。岸边杨柳青青,一座枯滕小桥横亘于前,老伯下了车,对伯牙道:“孩子啊,老夫就送公子至此吧,过了前面这条小河,便不属江堡了。前面之路,无论是宽是窄,是风是雨,就全凭公子自己啦!”

“是,多谢老伯!”

哑姑从马车下来,空有满腹心思却说不出口,只是将琴囊替伯牙默默系好,然后又取出那支小巧的竹箫,向伯牙咿咿呀呀地比划。老伯笑道:“知道么,哑姑这是要用她的箫声,相送公子一程呢!”

“多谢姐姐!”——伯牙朝哑姑姐深情一躬道:“独奏不如相谐,伯牙正愁无以为谢,唯有与哑姑姐姐再相谐一曲,以报老伯,还有姐姐的知遇之情!”

“好好好!那你们姐弟俩就再相谐一曲,权当送公子一路远行吧!”

青山无言,绿水悠悠。哑姑略一倾身,于是便双手执管,静静的河边随即响起了幽怨的箫声。伯牙听出那是一支青年男女无缘相爱之曲,一时不禁又热泪盈眶,他于河边席地而坐,取出身后凤凰之琴置于膝上,信手挥起七弦,顿时木叶摇落,松风吹寒:

“我有凤凰琴,君有紫竹箫,今宵离别后,从此路迢迢。

流水不可返,高山入云霄。伊人不可见,何处觅琴箫!……”

知音一别何处寻,琴箫相和两心知。弹到情深之时,伯牙随声吟哦,早已是泪流满面!姐弟俩以乐唱酬,曲歌不绝,老伯在一旁也悄悄揩了揩泪水,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儿女情长,何时是了?你俩若再如此这般地吹弹下去,连老夫的眼泪也止不住啦!”

姐弟二人听了老伯的话,这才恋恋不舍地擦干眼泪,起身相揖作别。老伯催道:“好啦、好啦,时辰不早啦,公子还是赶路要紧啊!孩子呀,过了眼前小桥,这条路便可通郑驱赵,从今往后,但愿公子自求多福,好自为之吧!哦,对了,还有一事,这里还有些散碎银两,公子千万莫要嫌少,暂且收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伯牙婉拒道:“使不得、使不得!老伯已然为伯牙修好了琴,又指明了前程,哪能还能再受您老的馈赠呢!老伯放心,伯牙有此琴在身,可以一路卖唱啊!”

“哎,休要推辞了,此一去路途遥远,没钱哪能上路呢?”

伯牙再也推辞不过,这才揣好银两,挥泪拜别了老伯父女,背负起琴囊包袱,过了小桥,大步向前走去!天苍苍,地茫茫,他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也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但是琴工老伯让他前往郑国邯郸,邯郸便成了他心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