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腥野餐

斯堪德·史密斯看着他的独角兽福星恶童舔掉牙齿上的血。这是个适合野餐的好天气。八月的天空似乎比水元素更蓝,暖融融的太阳暂且将冬天的寒冷挡在未来。

“三明治都哪儿去了?”米切尔·亨德森问。他跪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在柳条篮子里翻找,茶棕色的眼镜滑到了鼻尖上。

“我吃掉了呗。”博比·布鲁纳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可那是每人都有份的啊!”米切尔大声说,“我还特别公正地平均分开了咱们俩的——”

博比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这不是野餐吗?野餐不就是吃三明治吗?”

“给,米切尔。”弗洛伦斯·沙克尼从毯子上蹭过去,“我的分一个给你,我已经从包里拿出来了。”弗洛不喜欢争吵,她宁愿用一份三明治换回安宁。

“是博比做的吗?”米切尔咬着三明治的一角,满肚子怀疑。

弗洛大笑起来:“不知道。但是你咬过的我可不要!要是你不想吃,就给红夜悦吧。”

斯堪德倚着福星恶童的肚子。独角兽的翅膀收拢着,羽毛蹭着他的脖子。登岛一年多来,这是斯堪德最放松的一刻。他很开心。他怎么可能不开心呢?他有了归属,有了命定与他结盟的独角兽,有了愿意陪他一起来野餐的朋友——博比、米切尔、弗洛。四个朋友组成一支小队,在凌云树堡——也就是骑手特训学校——共享一座树屋。在初出生的第一年年末,他们都通过了训练选拔赛,即将开始修习蒙稚生的课程。

斯堪德回想着训练选拔赛那天的情景,不由得紧张起来,心跳加快,福星恶童低低地咕噜了几声,安慰着自己的骑手。刚经过选拔赛的考验,斯堪德就和朋友们直面死敌——织魂人,并粉碎了她怂恿荒野独角兽进攻本土的企图。

在那之后,斯堪德尽量不去想织魂人,不去想那骇人的真相——她竟然是他的妈妈。那时,她骑着一头走向死亡、朽烂腐坏的独角兽,向他和他的福星恶童冲来……他不愿回想那一幕,也不愿想起肯纳——他还没告诉姐姐,他们的妈妈还活着。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她夏至前寄来的那封信。他没有把信拿出来,只是用拇指抚摸着信封的边缘,仿佛这样就能贴近她,就能缓解自己隐瞒真相的愧疚。

“再过几个星期就又要开始训练了,真是过分。”弗洛焦虑地望着她的独角兽。在前面几米处的一条小河边,银刃正在喝水。

“我倒希望明天就开始呢。”博比却很兴奋,她胳膊上因突变而生出的羽毛竖了起来。

“你只是想用元素魔法跟别人打架吧。”米切尔咕哝道。

博比不怀好意地一笑:“当然啦。骑手相争勇者胜!我们本土生才不喜欢猫起来吃喝玩乐呢!”

“我更想待在这儿。”米切尔身子往后一仰,闭上了眼睛,“这多简单轻松啊。”

斯堪德也这么想。刚登上离岛时,斯堪德也以为只有火、水、土、风四种元素。但福星恶童出壳以后,清楚地证实了他们是以第五种元素——魂元素——结盟的。而他,是个驭魂者,与织魂人一样。在四人小队的掩护之下,斯堪德假扮驭水者,混过了第一年。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现在,除了肯纳和爸爸,所有人都知道,斯堪德和福星恶童与所谓的“致命元素”有关。在栈道上、梯子上,总有人窃窃私语或指指点点。要凌云树堡接纳和相信一名驭魂者,绝非朝夕之事。

“在训练之前还得备好鞍具呢。”弗洛意有所指。

斯堪德叹了口气:“是你们准备好了。至于我,大概没有哪个鞍具师愿意选我吧。”

“你总是这么说,”弗洛皱起眉头,“杰米就不介意你是驭魂者啊。既然甲胄师没问题,鞍具师肯定也没问题。”

“那可不一样,杰米是先认识了我,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

“而且杰米很善解人意,”米切尔补充道,“他说我的头发很酷。”一缕缕火苗代替了米切尔的头发,烈烈地燃烧着,这就是他的突变。

“说到披鞍仪式,”博比坐直了身子,“我可听说了不少关于沙克尼鞍具的八卦。据说他们并不是每年都选一位骑手,而是只为能杀进混沌杯的那些种子选手提供鞍具。”博比满怀期待,眼睛亮晶晶的:“弗洛,你可是沙克尼家的人,肯定知道些消息吧?”

弗洛摇摇头,黑发中透出的银色映着阳光。“爸爸什么都不跟我说。他说那样不公平。我觉得也是。”

“公平?哼,你可真是个老实的驭土者。”博比不高兴地咕哝着。她站起来,走到鹰怒旁边,去刷她腿上的泥。灰色的独角兽垂头望着骑手,看她是不是都刷干净了。“知名鞍具师的女儿,竟然一点儿消息都不透露,还要她当朋友干吗呀!”

其实不只是博比,几个星期以来,人人都想跟弗洛套套近乎、探探消息。弗洛不愿意让大家失望,只好躲在树屋里,谁也不见。斯堪德理解蒙稚生们的热切。毕竟,拥有一名优秀的鞍具师是通向成功的关键。所有骑手都想知道,沙克尼鞍具在披鞍仪式上会如何做出选择。如今,离岛上最好的鞍具师是奥卢·沙克尼,可他已经被新任混沌司令尼娜·卡扎马委以重任。斯堪德至今还不敢相信,那个和他一样的本土生,竟然赢得了混沌杯,成了离岛上举足轻重的混沌司令。

福星恶童站了起来,调皮地用翅膀拍拍斯堪德,然后和鹰怒一起跑到河边,去找银刃和红夜悦。它们嬉闹起来,似乎在比谁杀的鱼多。斯堪德不知道独角兽吃不吃鱼,不过福星恶童和红夜悦用锋利的牙齿把鱼扯出水面,似乎玩儿得很开心。福星恶童甚至用自己的黑色兽角戳中了一条鱼。几个回合后,鹰怒偷偷地用水元素冻结了河流,害得福星恶童和红夜悦在冰面上滑来撞去。银刃不屑地哼了一声,好像很不稀罕这样幼稚的打闹,只用锐利的目光追着在玻璃般的冰面下游来游去的鱼儿。

斯堪德觉得在水边野餐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这里距离凌云树堡只有不到三十分钟的路程,地貌风景却大为不同:大河小溪,支流纵横,像蓝色的血管一般覆盖着宽阔的平原,河湾植被茂盛,郁郁葱葱。过来的时候,他们飞过一丛丛垂柳,看见定居于此的人们在树上搭建树屋,在运河上架起桥梁,驾着渔船,悠然驶过。

米切尔把著名的水上市集指给大家看。来自离岛各地的商人在水上支起摊子,顾客们站在睡莲叶子上挑选商品,或是随波逐流,边漂边逛。在河道转弯的地方,河水溢出,聚集成湖,人们可在清澈的湖水中游泳,口渴的动物也可停下来喝水——如果有幸没被独角兽吃掉。这一带,就连气味都不太一样……

突然,斯堪德愣住了。

“你吃博比做的三明治了吗?”米切尔有些同情地说,“我都跟她说了,没人爱吃夹果酱、奶酪和马麦酱的三明治,可她从来不听劝,更不用说——”

“你们闻到了吗?”斯堪德着急地问。

水边的独角兽大声嘶鸣起来。福星恶童连连后退,惊慌地拍打着黑色的翅膀。它的恐惧通过联结传递给斯堪德,并且急速加剧。不会来这儿的,他想,肯定不会是这里。

弗洛抓住他的胳膊:“怎么了,小堪?”

一阵微风掠过,弗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于是斯堪德知道这危险不是他想象出来的。弗洛也闻到了:腐败的皮肉,溃破的伤口,死亡的恶臭。这气味只属于一种生物。

“咱们得离开这儿。气味这么重,它们肯定距离不远!”斯堪德朝着福星恶童跑去,想在危险来临前带他飞走。

愣在河边的独角兽汗水淋漓,脖颈都浸湿了。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惹得它不停尖叫,它的眼睛由黑色变成红色,又从红色变成黑色。斯堪德循着它的目光望去,朋友们也赶了过来。

血压一下子升高,斯堪德的耳朵嗡嗡作响。不远处,同时响起弗洛的叫声、米切尔的咒骂和博比的喘息。

河水里有一头荒野独角兽。

但它已经死了。

斯堪德的脑子乱成了糨糊:这怎么可能呢?

“我不明白。”米切尔哑着嗓子说道。他通常可不会承认自己“不明白”。

水流裹挟着荒野独角兽不灭的鲜血,玷污了光滑的岩石和近旁的芦苇。苍蝇嗡嗡嘤嘤,围着它胸腔上的伤口大快朵颐。斯堪德觉得,尸体应该是随着水流漂到了下游,最后卡在了河湾里。

“它真的死了吗?”弗洛轻声说。

米切尔抱着胳膊说:“我可不想去检查。”

斯堪德和博比走到河岸的低洼处,蹚着水往深处走。腐烂的臭味浓不可当,熏得斯堪德眼泪都出来了。福星恶童忧心忡忡地叫唤着,声音又细又尖,听起来就像刚出壳的幼兽。斯堪德想通过联结让他的独角兽放心,可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高度戒备着:只要尸体动一动,他就要立刻冲回岸上。博比却靠近了那头栗色的荒野独角兽,在它透明的兽角旁跪了下来,抿着嘴,神情坚定。

她摇摇头。斯堪德凑过来俯身细看,裤子已经被血污的河水浸透。荒野独角兽侧卧着,一只红眼睛被压在下面。斯堪德伸出手,拂过它皱巴巴的眼皮,替它合上了另一只眼睛。那睫毛浓厚的触感——就像他自己的那头独角兽——让斯堪德感到难以置信的悲伤。岸上的福星恶童感同身受,低低地回应着。

“它应该年纪不大,”博比咕哝道,“和我们在极外野地看到的荒野独角兽相比,它朽败得没那么厉害。”

“斯堪德!”米切尔的声音和着汩汩的河水,“你得赶紧走!驭魂者和荒野独角兽在一起?要是被人看到就糟了!”

斯堪德抬头看着米切尔和他的红夜悦:“驭魂者杀不死荒野独角兽。”

“谁也杀不死荒野独角兽。它们是不死的、刀枪不入的。可是瞧瞧,咱们撞见了什么。”米切尔烦躁地拨弄着自己的烈焰红发。

“走吧,小堪,”弗洛已经骑上了银刃的背,“肯定会有人把这事扣在你头上。”

斯堪德脑海里闪过了多里安·曼宁的脸。去年年底,这位银环社社长可是明确反对驭魂者重返凌云树堡的。

斯堪德骑上福星恶童,离开前又看了一眼浸在河水中的荒野独角兽的尸体。恐惧攀上了他的脊背:荒野独角兽是不死的。它们本该永生,不伤不毁。可是如果,有人——或有某种方法——能够杀死它们,那将会是怎样可怖的黑暗力量啊,竟能夺去这永存于生死之间的怪物的性命?

难道是妈妈?斯堪德抗拒着这显而易见的答案。一想到她竟能剥夺不死之物的性命,他就觉得害怕。他希望她与此事无关,希望那个潜在的杀手是比她更凶险、更邪恶的角色。

然而,斯堪德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织魂人更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