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言之歌

在凌云树堡,关于荒野独角兽之死的传言一连几天甚嚣尘上。斯堪德的四人小队离开那片水域几小时之后,巡逻的特勤就发现了尸体。教官们建议年轻骑手不要急于揣测真相,静待卡扎马司令的调查结果即可。可是关于织魂人的谣言根本捂不住,何况除了新来的初出生之外,所有骑手都在放暑假,既没有训练,也没有别的事,大家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荒野独角兽和织魂人身上。斯堪德也注意到,谣言正朝着自己步步逼近,动静越来越大了。

所有人都知道,斯堪德在身为初出生的第一年末,曾与织魂人面对面对峙,不过大部分人并不清楚其中的细节。荒野独角兽的死讯传开后,斯堪德在骑手们用餐的树屋——争春食屋——听见了几句窃窃私语,说他可能知情,毕竟他是以魂元素结盟的,了解织魂人的动向也不奇怪。

身为凌云树堡唯一的一名驭魂者本来就不容易,但斯堪德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跟荒野独角兽之死扯上关系。魂元素只能杀死有骑手结盟的在辖独角兽,无法杀死荒野独角兽,但这个关键之处似乎没人在意。

“别理他们,”事发几天后,弗洛曾劝过斯堪德,“那些人很快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我看够呛。”米切尔说。

弗洛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怎么?”米切尔推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镜,“真相确实是扑朔迷离呀!不死的生物,它怎么就死了呢?”

“这不叫扑朔迷离,是可怕!而且离岛法律明令禁止骑手猎杀荒野独角兽。它们和骑手一样,同属于这座岛,甚至早在骑手到来之前就生活在这里。就算它们不……不太好。”

博比哼了一声:“弗洛,只有你会用‘不太好’这种词来形容荒野独角兽吧。”她晃晃悠悠地靠着椅子向后仰,转向斯堪德:“你妈妈怎么总是别出心裁、弄出些谁也没干过的事儿啊?”她掰着手指头数道:“从混沌杯赛场上抢走当年最厉害的独角兽,组建荒野独角兽军团,现在又杀死一头——”

米切尔抓住博比的椅子往前一推,让它的四条腿都稳稳地支在地上:“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织魂人就是幕后黑手。目前还没有。”“不然还能有谁呢?”斯堪德沮丧地说。

四个好朋友一时都沉默了。随后,弗洛谈起了对首次参加银环社活动的隐忧。她的独角兽银刃不但外表异常夺目——毛发像熔银般闪闪发亮,本身也非常特别。在离岛上,银色独角兽是极其罕见的,它们拥有最强大的天赋和本领,因此也肩负着重大责任,并需承受随之而来的危险。

弗洛通过了训练选拔赛,顺利成为蒙稚生,银刃的能力也突飞猛进,接下来她要开始参加银骥骑手社团——银环社——的例行活动了。这些活动不只是为了让骑手们了解离岛的历史,更重要的是能帮助他们提升驾驭银色独角兽的技巧。

“我不想让他们失望。好多年都没有骑手与银色独角兽结盟了,偏偏是我!竟然成了银骥骑手!要是我做不好,搞砸了,怎么办?要是我驾驭不了银刃,毫无进步,怎么办?要是他们讨厌我、嫌弃我,怎么办?”

“别犯傻了,弗洛,”博比嘲笑道,“没人讨厌你,你是这星球上最招人喜欢的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真的?”弗洛小声嘀咕。

“真的!”博比、米切尔和斯堪德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真的不介意?我和其他银骥骑手一起训练,也不要紧?”

斯堪德知道,这个问题其实是问他的。银环社和驭魂者之间的竞争古已有之,因为像斯堪德这样的驭魂者极其强大,能杀死独角兽,却偏偏杀不死银骥骑手的银色独角兽。

他挤出一丝微笑,安慰弗洛:“你一定会很出色的。”

“只要别总提起斯堪德就行。”米切尔哪壶不开提哪壶。

弗洛絮絮叨叨地聊着对首次参加银环社活动的期待和焦虑。斯堪德不禁有些感激:多亏她引开话题,大家不再紧盯着织魂人了。


八月底,在即将举办披鞍仪式的前一天晚上,斯堪德、博比和米切尔待在树屋里,紧张地准备着。

米切尔坐在书架旁的红色豆袋沙发上,气急败坏地翻着一本厚重的《鞍具全书》,一翻到他觉得可能会考的条目,就大声念出来:“是凌云树堡支付了鞍具师们的……你们知道1982年发生了鞍具师大罢工吗?”博比轻声念叨着自己的策略,以便应对第二天早上将要在鞍具师面前举行的比赛,她一边絮叨,一边用果酱、奶酪和马麦酱做着“救急三明治”。斯堪德坐在没点火的炉子旁边,既为织魂人忧心,也为披鞍仪式发愁。他又看了一遍肯纳的来信,就是夏至前寄来的那封。

小堪:

你好。

多谢你的问候,但我真没什么可说的。我很好,学校很好,朋友们很好,爸爸很好,钱也够用——多亏了爸爸的工作和你的骑手津贴。你在上一封信里说,希望我开心。但我想,你其实心里很清楚,对吧。我不停地回想骑着福星恶童的那一幕。小堪,没有自己命定的独角兽,我很难过。我一向自诩优秀,应该拥有它啊。不能和你朝夕相处,也让我难过——我真的非常想念你,一年见一面根本不够,你懂吗?还有,小时候,咱们之间根本没有秘密,现在却变了。

我知道你一定有事瞒着我。当然,想必事出有因……算了,只要心甘情愿地等下去,迟早会时过境迁,我会再开心起来的。只是这一天,比我想象的遥远。你在凌云树堡怎么样?福星恶童好吗?

爱你!

肯纳

几个星期以来,斯堪德翻来覆去地咀嚼着信中这些情真意切的言辞,浑身都感觉不舒服。肯纳不开心。她很难过。难过得装不下去了。从小到大,她都伪装得很好,现在却仿佛用尽了力气,再也扮不出勇敢的模样了。她还知道他隐瞒了什么。六月肯纳来离岛观摩的时候,曾央求他:告诉我吧!快把你的秘密告诉我吧!他很想把魂元素的事告诉她,很想告诉姐姐,她很可能也是一名驭魂者,并因此被孵化场拒之门外。他还想告诉她,他们的妈妈还活着……可是最后,他什么都没说。他担心把她卷进来事情会变得更糟,而现在他动摇了,不知道自己那么做对不对。他立刻回了信,对姐姐嘘寒问暖,呵护她的感受。然而,将近两个月过去了,肯纳的回信一直没有出现。通常,信件接受骑手联络司的审查需要几个星期,但还从来没有等过这么久。

砰——

弗洛撞开了树屋的大门,兴高采烈地笑着,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她手上拎着四个大桶,一股脑儿往地板上一扔。

“惊喜来了!”

博比瞥了一眼:“惊喜?一千加仑牛奶算哪门子的惊喜啊?”

米切尔从书本中抬起头:“弗洛,明天是非常重要的日子。”

弗洛走过去,合上了他的书。米切尔一下子就不高兴了,像是比挨了一拳还要生气。

“听着,”弗洛环视着伙伴们,“因为荒野独角兽之死和明天的披鞍仪式,大家压力都很大,所以我认为咱们今晚应该玩一玩。”她指指那些大桶,带着神秘莫测的表情说:“我可准备了好久。”

“这主意不错。”斯堪德凑了过去。

博比放下了三明治,米切尔把书放回了书架,四个人围成一圈,打量着四个大桶。只见桶里装满了黏糊糊的液体,对应着四种不同的元素,呈现出红、黄、蓝、绿四种颜色。

“是颜料吗?”博比问。

弗洛热情地连连点头:“不只是颜料。这是我妈妈调制的。她不是独角兽医生嘛。她往里面添加了元素草药,颜料就带有魔法特性了。我问了教官,他们说这不算违反规定,所以我就想啊,咱们可以把树屋里面粉刷装饰一番,怎么样?”弗洛说得很快,斯堪德愣了一会儿才闹明白。

博比反应更快:“想怎么粉刷都行?”

“对啊!”弗洛兴奋得喘不过气来,“我们各自负责一面墙,用自己的元素颜色粉刷!”

“我喜欢!”博比确实感受到了惊喜。

弗洛把代表风元素的黄色颜料递给她。斯堪德这才看清,颜料里还夹杂着噼啪闪烁的电花呢。

“有意思。”米切尔拎起红色大桶,里面的颜料像岩浆似的翻涌着泡沫,还冒着淡淡轻烟。

博比挑了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墙,米切尔则选择了火炉后方的墙壁。

“小堪,”弗洛拎着蓝色的大桶,“我没弄到魂元素的颜料,真抱歉。妈妈不知道怎么调,而且很可能违反——”

“没事,”斯堪德强作乐观,“只要不是没劲的白墙就行。”

弗洛松了口气:“那你负责书架后面的那面墙怎么样?”

斯堪德笑了:“好啊。”

斯堪德虽然喜欢画画,却从来不曾在墙壁上作画——日落高地的公寓是不准乱涂乱画的。他有些紧张,用刷子挑起了一点儿蓝色的元素颜料。它立刻像水一般四处飞溅,闻起来也是咸咸的。斯堪德有了灵感。他要画波涛起伏的大海。颜料像映着太阳的水面,闪闪发光,有些笔触甚至带有蓝宝石般变幻的虹光。要是俯身向前,就能听见浪花拍击海岸的声音,仿佛耳畔贴着一枚海螺。

斯堪德后退几步,欣赏着已经完成的作品,猛然意识到自己画的是马盖特海滩。他和肯纳曾久久地在那流转的沙滩上徘徊,期待着改变一切的未来,也期待着独角兽。他真的很想念她。看着这画出来的大海,好像她已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其他三人也画完了。博比的黄色墙壁毫不客气地展露着风元素的特性,锐利的闪电、猛烈的飓风、狂暴的电花彼此缠绕,交织成巨大的漩涡。漩涡旋转着,翻涌着,斯堪德站在旁边时,都能感觉到大风掀起了自己的头发。

米切尔的那面墙壁就精致得多了。他用繁复的火苗铺满白墙,红色的颜料噼噼啪啪地冒着烟,就像木柴在火炉里燃起的真正的火焰。树屋最前面的那面墙是弗洛的画布,植物在其上蜿蜒缠绕,树木和花朵层层叠叠,生机勃勃。绿色的元素颜料带着一股新鲜泥土味儿,还像树叶似的,夹杂着细细的纹路。

四个人把豆袋沙发拖到树屋中央,坐下来欣赏自己的画作。“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斯堪德惊叹着,傻乎乎地笑了。

“是啊,”米切尔打了个哈欠,“完全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那,披鞍仪式……”博比转向弗洛,“都到这时候了,你肯定知道沙克尼鞍具的意向了吧?明天就要揭晓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弗洛烦躁地说,“我只知道就算爸爸来了,他也肯定不会选我——看着就不公平。咱们放松点儿好吗?”

“罗伯塔,”米切尔说,“即便沙克尼鞍具真的出席了仪式,也不能保证弗洛的爸爸就会选你。”

博比生气了:“怎么不会?肯定会!我可是训练选拔赛的第一名!”

斯堪德看了一眼米切尔,撇撇嘴说:“她可真够谦虚的。”

“沙克尼鞍具的中意人选舍我其谁啊!我是驭风者,又是本土生——像尼娜一样。仪式上的比赛我也会赢的,因为我是最棒的。”博比手腕上的灰色羽毛都竖了起来,“我有理有据,你们不能不服。”

“你的自负程度真是叫人震惊。”米切尔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多谢!”博比站起来,走向斯堪德的蓝色墙壁。斯堪德紧跟上去,莫名地有点儿紧张:“你想干什——”

博比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白色的粉笔,一折两段,分给斯堪德一半。她望着蓝色的海浪,在浪头的最高点、应该泛着白色水花的地方画了几笔。斯堪德一开始有点儿不高兴,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博比画的是四个互相缠绕的白色圆环——魂元素的标志。

“本来你也不是真的驭水者嘛,对吧?”她冲他眨眨眼。

斯堪德心潮起伏,拿起粉笔,在另一处浪头上也画了一个四环缠绕的标志。米切尔和弗洛走了过来,接过博比的粉笔,画了起来。很快,整片蓝色的大海都泛起了白色的“魂浪花”。

斯堪德深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们……唔,谢谢你们成为我的搭档和——”

“行了行了,别肉麻啦。”博比说着,又抄起了刷子。

“你又要干什么?”米切尔问,“四面墙壁不是都画好了吗?”博比把刷子往前一戳,黄色的颜料沾上了米切尔的脸:“你刚才是不是叫我‘罗伯塔’?”

“对!怎么了!”米切尔也抓起自己的刷子,往博比身上甩红色颜料。

“停下!快停下!”弗洛说着,自己也笑了。斯堪德咧着嘴,拎起蓝色的颜料桶,冲着弗洛去了。

“喂!”弗洛用绿色颜料反击。颜料飞来飞去,四个人你追我躲,绕着树屋中央的树桩楼梯闹成一团。

不一会儿,四人小队和树桩楼梯就沾满了各种颜色的元素颜料。斯堪德感觉到了风元素的簌簌吹拂,闻见了土元素的清新气息,听见了火元素的噼啪燃烧,尝到了水元素的咸涩味道。四个人乐不可支地倒在豆袋沙发上,看看自己满身的色彩,又望望一片缤纷的树桩楼梯。

弗洛问:“要不要洗掉呀?”

斯堪德站起来,用白色粉笔描画,连缀起四种颜色之间的缝隙。“不要,”他笑着说,“留着挺好的。”


披鞍仪式的清晨,凌云树堡沐浴着明亮的晨光,氤氳着松柏清冽的香气。栈道轻轻摇晃,骑手们的树屋静静地坐落于茂密厚重的树冠之间。缕缕阳光落在披着铠甲的树木上,整个骑手校园都泛着美妙的微光。斯堪德本该兴致高昂,可争春食屋里的喧闹实在让他不耐烦,他早早扔下早餐,去了福星恶童的马厩。

他本来挺喜欢在树杈间的圆台上选张桌子吃早餐,尤其在他最爱的蛋黄酱不限量供应的时候。可今天,关于织魂人的八卦让他尤为烦躁。是她杀了那头荒野独角兽吗?她是怎么办到的?她为什么要大开杀戒呢?接下来她还会做什么?

接下来她还会做什么?这是压在斯堪德心头最重的一块石头。

但今天他不能多想。他要全神贯注地应对在鞍具师面前举行的比赛,而不是琢磨他妈妈有没有杀死荒野独角兽。在鞍具师们作出决定之前,骑手和独角兽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给他们留下好印象。

斯堪德突然叫了一声——福星恶童用风元素电了他一下,以惩罚他停下了刷洗工作。“干吗呀?有这个必要吗?”他扬起眉毛,胳膊上仍然阵阵刺痛。

福星恶童冲着斯堪德露出牙齿,像是傻乎乎地笑着。大多数人看见独角兽嗜血的锋利牙齿都会逃得远远的,但斯堪德能区分得很清楚:“我要咬你了”和“我在逗你玩儿”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表情。

快乐在两颗心之间传递,就像笑声在空气中回荡。福星恶童和河里的那头荒野独角兽不一样:它有骑手,它和骑手之间有联结。这联结把它和他的生命连在一起——如果骑手死了,独角兽是无法独活的。这联结把他们的情感也连在一起:关系越是紧密,情感就越是能流畅地通过联结流动。只要斯堪德难过了,福星恶童就会知道,并使出浑身解数逗他开心。

“你是想要鞍具还是想整天躲在这儿?”博比和鹰怒探着脑袋,往福星恶童的围栏里瞧。

“整天躲在这儿。”斯堪德咕哝道。他揉搓着绿色夹克的袖子——如今,袖章上多了一对翅膀,代表他已经是蒙稚生了。他既紧张又兴奋:这是他公开使用魂元素以来参加的第一场比赛。

“走啊,驭魂宝宝。”博比催他。

他们肩并肩地朝着蒙稚生的训练土丘走去。斯堪德发现鹰怒的灰色鬃毛被编成一排圆形的小髻,衬着甲胄,若隐若现。

“博比,那个是——”

“别提了,我六点就起床给她做造型了。”博比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那种愿意早起、给嗜血独角兽梳妆打扮的人,可她的鹰怒很在意外表——只要觉得自己漂亮,她战斗起来会更勇猛。正如博比所言:它骄纵,它值得。

斯堪德刚来到土丘,杰米——为福星恶童打造铠甲的甲胄师——就跑了过来。他们跟着博比走进骑手、独角兽和观众混在一起的场外观摩区,一路上说个不停。

“听懂了吗?要记住,你们今天的比赛是为了那些还没拿定主意的鞍具师。”

斯堪德透过头盔的观察孔看着杰米:“还没拿定主意?”

“对对对,”杰米不耐烦地说,“有些鞍具师在观摩训练选拔赛的时候就定好要选哪个骑手了,但有些人只圈定了候选名单,名单上有两三个骑手,甚至更多。他们准备了好多副鞍具,有的骑手也会接到不止一位鞍具师抛出的橄榄枝,得选出最心仪的。总之,竞争激烈,变数很大。”

“我应该没有那种困扰。”斯堪德一边咕哝着一边往训练场走去。鞍具师们正在做准备,他们互相聊着、招呼着,卸下箱子,搭起尖尖的帐篷架子,用五颜六色的油布蒙住,任风吹拂。

帐篷的颜色——从树莓粉到深靛蓝——与鞍具师胸前的饰带一致;饰带上面还醒目地绣着他们的名字:亨宁-多佛、玛蒂娜、里夫、尼姆罗、泰廷、布哈德里什、戈麦斯、霍尔德……福星恶童走过时,很多鞍具师停下手里的活儿,遮遮掩掩地窃窃私语。

杰米没在意他们,继续给斯堪德出主意:“沙克尼家肯定是最好的,但我觉得他们可能不会选驭魂者。我一向看好玛蒂娜。噢,里夫也不错,还有布哈德里什——”

“杰米,我——”

“虽然他家的皮革容易着火,是个大毛病,但你又不是驭火者,也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杰米!”斯堪德差点儿喊起来。

甲胄师停下来,看着福星恶童背上的骑手。

“如果没有鞍具师选我怎么办?”

“不会的。从来没出过这种事。”

“可是,万一呢……”

“要我说,不至于。”杰米沉吟道,“那样你会更加举步维艰,更加引人注目——虽然你的透明骨骼突变和独角兽的白色驭魂头斑都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

“多谢安慰。”斯堪德讥讽道。

“不过,斯堪德,你们今年就要开始鞍上比武了——意思是,运用元素兵器,把骑手从独角兽背上打下去。鞍具能帮你稳坐在独角兽的背上,要是没有它,你恐怕很难通过年底的比武锦标赛。”

“锦标赛又是什——”斯堪德刚想问问就被杰米堵了回去。

“就算你赤手空拳地通过了比武锦标赛,鞍具师也不能不要,他们太重要了,相当于骑手在凌云树堡之外的盟友。鞍具师与医生、独角兽饲料供应商、赞助商都有联系,有些特别厉害的鞍具师甚至是混沌杯预选赛的监督委员。”

“所以你的意思是,必须有一位鞍具师选我,因为我需要他。”杰米的神情严肃起来了:“我知道你担心那些传闻八卦,斯堪德。但鞍具师都很好胜,他们更关心你是不是最优秀的骑手,才不管你和不朽怪物谋杀案有没有关系呢。”

“最好真是你说的这样!”

杰米举起一只手,让他少安毋躁。福星恶童凑上去闻了闻,烟雾在鼻孔四周缭绕。“你还不明白吗?只要今天能做到最好,别的都不重要。你们飞得很快,你还能使用魂元素,赢得比赛的机会很大啊。这样一来——”杰米挑起了眉毛。

“这样一来,就算我是驭魂者,也还是会有鞍具师愿意选我?”

“没错——喂,当心!”一支三十多人的庞大队伍从杰米旁边挤过,朝起跑杆左侧的木头台子走去。他们和骑手不同:骑手都穿着对应丰土季的绿色夹克,而这些人的衣服五颜六色。福星恶童喷着火星,好奇地看着他们登上台子。他们围成一个半圆,好像要表演什么节目。木头台子底下是一丛绿色的藤蔓,藤蔓向上生长、攀缘,搭成了鲜花盛开的棚顶。一男一女站在那里,冲着杰米挥手,惹得他一脸尴尬。

“那是谁啊?”斯堪德问。

“我爸妈。”杰米不自在地答道。杰米和父母的关系有点儿紧张,因为他对甲胄师情有独钟,而不愿像其他家人那样成为吟游诗人。

然而他的父母至今都没有放弃,一有机会就想劝说杰米改行。

“吟游诗人的表演要开始了吗?”骑在红夜悦背上的米切尔问道。弗洛和银刃、博比和鹰怒分别跟在他两旁。

“对。”杰米小声说。

“他们真的每年都会为披鞍仪式创作一首新歌吗?”弗洛激动地问。

“是。”杰米好像宁愿打个地洞钻进去。

博比对吟游诗人不感兴趣,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鞍具师们的帐篷。

“我觉得爸爸不会来了。”弗洛循着博比的目光望去。人们和那些独角兽一样兴奋,蒙稚生、鞍具师、诸位教官和观众全都聚在木头台子前面,几乎把她的声音全盖住了。“我一直没看见他的橘色帐篷。”

“说不定他只是迟到了。”博比不高兴地说。

“如果沙克尼没来的话,那么最好的鞍具师就是——”

米切尔的话被吟游诗人的歌声打断了。乐音排山倒海般扑向聚集的人群,就连独角兽也安静下来,聆听着婉转的旋律。音符俯冲、沉潜又上扬,狡黠灵动地缠绕、交织。斯堪德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美妙的音乐。上下起伏的律动似乎完美地捕捉到了他和福星恶童一起翱翔天际的感觉——兴奋、喜悦、纯粹的快乐。吟游诗人们摇晃着身子,沉浸在和声之中,脸上洋溢着平和幸福,听众们也一样。就在节奏渐强,音调渐高,整首歌曲即将达到最高潮的时候——

乐声戛然而止。

台上似乎出了什么事。音符像爆裂的气球,突兀地冒出来,又一个个消失。只有几位吟游诗人还在唱着,其他人则分了神,纷纷望向一位走向台前的老人。斯堪德目瞪口呆。只见老人的耳朵里冒出滚滚热气,烈焰在头顶咝咝作响,双臂拂过的空气里夹杂着闪电,木头台子也在他脚下震颤起来。

“怎么了?”博比和斯堪德异口同声地问。

“真言之歌。”杰米的目光紧追着那位年老的吟游诗人。

“真的吗?真的吗?”弗洛似乎很激动,“我还从没听过呢!”

“真言之歌是什么?”斯堪德追问。

“嘘——”四周的人们叫他闭嘴。

其他吟游诗人都停了下来。人们屏息以待,看着老人向台子两侧鞠躬。随后,在四种元素的环绕烘托之下,他挺直身子,开口唱道:

离岛属于不朽,

自古以来皆然。

不朽属于离岛,

罪行正在示警:


夺取不死之命,

报应即将降临。

血溅元素同盟,

五种都别想逃。


偿还不死之死,

凡人唯有一仗:

开鸿骑手赐礼,

女王临终化境。


唯此可息雷怒,

唯此可平地怨。

汹涌洪水退却,

暴烈野火渐熄。


一脉承继大统:

黑灵魂之恶友。

新的力量崛起,

一切过往消亡。


离岛属于不朽,

凌云树堡钟鸣。

不朽属于离岛,

祈愿平安绵延。

年老的吟游诗人唱罢一曲,已是颤颤巍巍,呼吸微弱,接着便精疲力尽地倒地不起。四周响起掌声,但更多的是担忧的窃窃私语。有人草草记下了歌词,马上和朋友们讨论起来。

“报应?”不远处有人问道,“一座岛能有什么报应?”

“他说‘唯有一仗’,可开鸿骑手早就不在了啊,不是吗?”

“什么地怨,什么野火,你听清了吗?”

“歌里唱的是不是魂元素啊?”

“为什么大家都在看斯堪德?他们怎么不看那个脑袋上冒火的老头儿呢?”博比抱怨道。

“真言之歌到底是什么意思?”斯堪德又问了一遍。然而这次,他有些害怕听到答案。

米切尔吸吸鼻子:“真言之歌就是烧过的独角兽便便。”

“米切尔,别胡说。”弗洛责备道。她转向斯堪德:“吟游诗人终其一生都在歌唱,但只有一首是真言之歌。”

“听不懂。”博比不耐烦地说。

杰米开口解释,但他的声音里满是忧虑:“吟游诗人的真言之歌能唱出过去、现在和未来——完全真实无虚。”

“不见得。”米切尔咕哝道。

博比皱起鼻子:“就像算命先生的预言吗?”

“看来本土也有不少人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啊,这倒也不奇怪。”米切尔说。杰米猛然抬起头瞪着他,米切尔的头发蹿起火苗,以示歉意。

斯堪德能感觉到周遭的目光,知道自己已成焦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们肯定是相信那首歌的。但歌里唱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只记得几个片段。斯堪德大声地问出了口:“是不是提到了魂元素?还有报应什么的?”

“现在先别想这些了。”杰米飞快地答道。斯堪德没注意到,他和弗洛偷偷地交换了眼神。“你得赶紧去起跑杆那儿。”杰米指指博比和鹰怒。他们已经准备与其他蒙稚生会合了。

“离岛的人也太拿真言之歌当回事了。”米切尔讥讽道。

斯堪德已经有些慌乱,他追上了鹰怒:“博比,你听清那首歌了吗?我不明白——”

“斯堪德,现在可不是时候。我还等着赢得比赛呢。”鹰怒冲福星恶童喷出小冰雹,后者则回敬了一个喷嚏。

“你跟我说说啊!”

斯堪德看见戴着头盔的博比翻了个白眼:“我也不明白那些云山雾罩的歌词,但肯定是讲杀死荒野独角兽是个特别糟糕的事,然后报应就要来了,有个办法就是开鸿骑手的赐礼,黑灵魂啊坏朋友啊,什么什么的。”

“黑灵魂之恶友指什么?”

“斯堪德,准备起跑!”博比突然嚷嚷起来。福星恶童已走近起跑杆。比赛开始时,起跑杆将竖起,此时除了斯堪德的训练组,其他蒙稚生也都在。所有独角兽都冒着烟、闪着光,乱冲乱撞,往有利的位置挤。福星恶童兴奋极了,鬃毛冻住又融化,弄得斯堪德手上膝上都湿淋淋的。

他看见阿拉斯泰尔骑着他的寻暮在队伍里穿梭,和内奥米、迪维亚等斯堪德不太熟识的骑手说话,然后朝这边指指点点。

别想那首歌,别想荒野独角兽,别想织魂人,比赛,比赛,眼下的比赛,斯堪德默念着。起跑杆后,鹰怒和福星恶童站在中间,银刃和红夜悦站在两旁。红夜悦暗红色的铠甲紧挨着福星恶童的黑色锁子甲。独角兽们兴奋无比,挥洒的各种元素碎片在空中打旋儿。红夜悦故技重施,放个屁点燃,却一下被元素魔法的混乱淹没。

“阿拉斯泰尔要干什么?”米切尔大声问。还没到凌云树堡的时候,阿拉斯泰尔和他的哥们儿就一直欺负米切尔,所以他特别在意那些人,这也不奇怪。

斯堪德耸耸肩: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驭水者奥沙利文教官骑着她的天庭海鸟,驭风者塞勒教官骑着她的北风惊梦,两个人沿着起跑杆往前走。斯堪德听见前者小声嘀咕:“这仪式一年比一年复杂了,现在连真言之歌都安排上了?”

“挺美的呀,”塞勒教官和气地冲着蒙稚生们微笑,漂亮的卷发在微风中飘动,“这让我想起了自己参加披鞍仪式的时候。”

“那首真言之歌可没什么美的,倒更像是警告。”奥沙利文教官漩涡般流转的眼神落在了偷听的斯堪德身上。她躲开了萨莉卡的独角兽赤道之谜喷出的火球,走近斯堪德。“你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厉声说,“怎么回事?”

“呃,没有,我没事。”斯堪德搪塞道。

“你的魂元素徽章呢?”教官的语气像她尖尖的灰色头发一样锐利。斯堪德伸手掏夹克口袋,摸到那枚四环缠绕的金色徽章,拿出来给奥沙利文教官看。

“我不知道今天应不应该戴。”斯堪德想到关于鞍具师的种种传闻,声音越来越小。

“莫名其妙。”奥沙利文教官说。“我不介意你保留荣誉驭水者的身份,但你归根结底是驭魂者。”她用手摸摸胸口,那是联结所在的地方,“要让鞍具师们知道,你以你的元素为荣。”

福星恶童咴咴嘶鸣。清晨的阳光洒在它黑色头颅正中央的白色头斑上。

奥沙利文教官望着独角兽笑了。“让他们瞧瞧,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福星恶童就一点儿都不觉得难堪,对吧。把袖子挽起来吧,你的突变也该好好展示一番。”她扬起眉毛等着。

斯堪德不敢违逆奥沙利文教官的命令。他挽起绿色夹克的衣袖,露出了驭魂者的突变:从肘部内侧到手腕,半透明的皮肤之下,肌肉和筋腱涌动着,骨骼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斯堪德看着奥沙利文教官骑着天庭海鸟越过了起跑杆。他说不清她刚才的那些话到底有没有安慰到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

“哨响三声,起跑杆抬起。”她喊道。

梅伊的亲亲睡美人先是撞向加布里埃尔和普利斯女王,把他们和其他独角兽挤开,接着又喷出火球,让尼亚姆和浮雪、扎克和昨日幽灵不得不远离起跑线。这样一来,科比和冰王子、阿拉斯泰尔和寻暮就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斯堪德不由得留意到,敌意小队的另一个成员——安布尔和她的梁上旋风却躲得远远的。

“对你来说这是小菜一碟吧,驭魂者!”梅伊叫唤着。

阿拉斯泰尔和科比哈哈大笑。斯堪德尽量不理他们。

第一声哨子吹响了。福星恶童摇晃着黑亮的兽角,眼睛由红色变成黑色,又从黑色变回红色。能量在起跑杆后积聚,气氛紧张,独角兽们肌肉紧绷着,利角闪亮。

第二声哨子吹响了。斯堪德将双手插进福星恶童厚厚的黑色鬃毛中,紧紧攥住。他的脑海里只回响着奥沙利文教官刚才说的那两句话:

要让鞍具师们知道,你以你的元素为荣。

第三声哨子吹响了。让他们瞧瞧,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