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特别的人

被拒绝入学并不是让他惊讶的事。

他确实造成了一个人的死亡,就算不是他所愿。

偶尔他会想起那天,他被套进袋子里,他们冲他踩过来,他能听见他们的笑声,好像被袋子套住的他已经不算人了,当时站起来的他,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心中有恨意。

他曾经在网络上搜索过那起事件,相关的报道很少,仅存的几个页面,有人在下面留了言。

“我认识柯骆,他根本不像你们说的那样,他仗着家里条件好,根本没参加入学考试。特别不合群,成天就打手机游戏,明明学校不让带手机,老师也不管他。他爱打小报告,总是讨好老师。他父母过年还在扬城国际大酒店给班主任一家留了一桌8888元的年夜饭。别人打他是不对,那他就能把别人弄死吗?别人就没有父母吗?防卫过当不知道吗?”

他是参加入学考试考上的,但他确实有手机,不过没打游戏。他父母请过班主任吃饭,但不是过年的时间,吃饭花多少钱他是真不知道。

网络上的自己很陌生。一想到发出这些消息的人就在他身边,看到的他是这幅样子,他就感觉无法呼吸。

明明是为了逃避现实进入网络,为了群里的人,柯骆不得不重新回到现实。

医学是理论和实践都非常重要的学科,他无法通过自学就掌握所有知识,他不得不考虑获得高中文凭再去考大学,但他无法进入满是同龄人的环境。

但他真的能上学吗?就连去培训机构咨询的那天,他也戴着帽子口罩手套围巾,武装到了牙齿。

他出去不到五分钟,就感觉不舒服,电梯、花园、商场,哪里的人都太多了,别人好像都在看他。

他害怕别人,尤其是同龄人。

“不如我给你补课,就在社区服务中心,你还有一个同学,她也是一个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

何乐生的话就像仅有的救命稻草,他迟疑过,但抵不过何乐生三番五次上门来邀请,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了社区服务中心,他也知道,这是他仅有的机会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子安。

她跟在何乐生身后,穿着一身毫无身体线条可言的蓝白运动服,披肩发有点蓬乱,却显得自然,略长的刘海下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她的五官精致,恰到好处,纤细的手腕从有松紧的袖口穿了出来,整个人美丽而懒散。

子安的眼睛只在何乐生介绍他名字时,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随后就坐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即使到现在,柯骆仍然清楚记得当时的感觉。

给他留下印象的,不是她出众的美丽,而是她的那种迟钝,好像强行地将一部分感觉从身上剥离,她根本不想跟人产生交集,因为交集本身产生了巨大的风险。

他和子安就这么上了半个月课,两个人说的话屈指可数,他看出何乐生叫两人一起上课,是为了让两人适应和同龄人一起上课的生活,毕竟他们若想上大学,早晚要和同龄人相处。

他以为自己真的会慢慢适应,但时间再次给予他考验。某天,在上课时间,何乐生被他的上司叫走了。

那是一个富态的女人,看起来至少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得益于她常年瑜伽练就的紧致身材,和在美容院、医院精心呵护的皮肤,她的态度也是那么亲和,和风细雨似的,离老远就露出微笑,她嫌何乐生走得慢,抓住他的胳膊拉了过去,还去拍何乐生的后背。

女人和何乐生开始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很密,蜜蜂嗡嗡似的,她一直说,何乐生偶尔回上两句,和他平时不同,他的语速也很快,结果招来了女人更加细密的反驳,她的声音陡然升高了。

“他那么小就害死人了!上了大学更要害人!你怎么敢让他报考医学院?你敢让他拿手术刀接近你的肚子吗?以后他犯了罪你能付责任吗?乐生你清醒点啊!”

原来是说他,他想张嘴解释,那些话语到了嘴边却全都消失了,心中有一个声音说道:“那个人就是你撞下去的,你敢说你当时的心中没有一点恨意吗?别装了。”

阐述事实又有什么错,他看着这自以为是的女人,觉得她那么面目可憎,如果能再一次给他机会……

他的视野扭曲了,空气也变得浑浊,他好像闻到一股铁锈味,他又被麻袋罩住了,无数双脚冲着他踩来,他的脸透过麻袋皮,感受到水泥地的冰凉,气味越来越浓,视野不断缩小,一切都要消失了……

哗!

一杯清水泼向女人,液体混着粉底顺着脸流到了她的职业装上,今年秀场的新款,让朋友从巴黎直接带了过来,今天才第一次穿,就这样报废了。

“啊!你神经病啊!”

被她称为神经病的子安面无表情,她手上的空纸杯还从边缘落下残余的一滴水,不知何时她站在了柯骆身边,仍旧穿着一身的蓝白运动衣。

“诶。就算我是神经病,也还算是个人,不会在受伤的孩子背上踩一脚。当时的柯骆什么也没做,那件事只是意外,他也一直受到折磨,你凭什么评判他?”

“就算是如此,他也害死人了啊。”

“谁说他害死人了?他要是犯罪,自有检察官起诉,法官审判,当时的案件结论白纸黑字写的‘正当防卫’。你凭什么说他有罪?”

“可是社区服务中心都是小孩和老人,如果他真的是心理变态,这些人连逃都逃不了,我身为这里的领导,有权利保证他们的安全。而且这附近很多人都知道他的事,有些小孩的家长就是因为害怕他,不敢把孩子送来,他也该有点自知之明……”

“你身为一个社会工作者,竟然因为怕麻烦这种原因,就想把他赶走,该走的是你。柯骆什么也没有做错,我和何老师都不会放弃他。”

他又听到了子安的话,她是这么能说的吗?他这才意识到,当她放开声音,声音是如此动听。

何乐生点头,他早就从女人的身边站到了子安的身边,他仍然是温吞的,可他又挺直了脊背。

“你刚才问我,敢不敢让他给我开刀。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他是我的学生,我相信柯骆能成为一个有良知的医生,我愿意将我的生命交给他。”

女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有些肿的脸做不出细微的表情,忽然她的眼睛一亮,脸转向了子安,露出睥睨的姿态,鼻子发出了一声冷哼。

“我知道你是谁。你姐姐给你来交报名表的时候,激动的简直要哭了,真可怜……”

“够了!”何乐生打断她的话了,他温润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种焦急,还有责备。

“他们都是我的学生,如果有什么事,也是我来负责。他们没有任何理由被你攻击。你如果对我的工作不满意,也可以通过正常的渠道反映,现在能请你离开我们的教室吗?这是他们学习的地方。”

女人的脸再一次涨红了,扭头走了。

柯骆感觉很抱歉,因为他的原因,子安和何乐生被女人为难了,但他的心中又有一点点悸动,有人愿意为他和人起争执。

外婆走后,第一次有人维护自己,群里的人虽然和自己亲近,但他们都是需要他帮助的人,他不能反过来让他们帮忙。

不久,他邀请何乐生和子安进入群聊,那是他心中一块隐秘之地,但他认为,应该让他们知道。

“果然是你邀请子安进了自杀群聊!”

徐子虞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她当然也同情柯骆的遭遇,她也为子安能做出这么勇敢的事感到骄傲,所以她更加不理解了,两个都生出希望的人,为何会加入自杀群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