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景玉向着洛水岸边快走几步,岸边的人已经聚拢过来,人群熙熙攘攘,一个个如鸭子吃食一样伸长了脖子,裹挟着前来看热闹。
只见洛水中一艘小船已然倒翻过来,不远处一艘冒着黑烟的洋船呼啸而过,船上洋人叽里呱啦说着洋话,不时传来大声的惊叫和欢笑声,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兴奋,总之是全然没有顾及被自己撞翻了的小船,以及小船上中国人的性命。
百景玉气得咬牙切齿,一只手在空气中兀自不停地挥动着,嘴里愤愤说道:“国家疲弱,落后挨打!国家疲弱,落后挨打!国家疲弱,落后挨打!”
侧翻的小船倒扣在水面上,随着洛水的波涛而起伏,三个落水的人,一个应该是撑船的伙计,看样子颇懂水性,一双胳膊在浪花中左右前后翻滚,只是年纪似乎不小,气力已经有些不足,自救估计可以,再救其他落水的两人应该是力不从心了。
“救人!救人!快救人呀!”百景玉见岸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都只是兴高采烈地看着,有的面带难色,有的指指点点,也有的趁机起哄,博取眼球,但就是没人主动采取措施去救人。这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的中国。当时的洛阳,人们生活在极度穷困之中,多数人对生活、对未来没有希望,人心也就不约而同地冷漠了起来。
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看百景玉,竟拿他当另类看待了。其中一人不客气地揶揄道:“这位公子慷慨大义,既然嚷嚷着要去救人,何不脱去身上长衫、放下手中折扇,快快去救人哩!?”眼见有人落水,不少人存心看热闹,却没有救人之举,见别人着急救人,反而说出了风凉话。
百景玉瞪了对方一眼,见是个满脸油污的中年汉子,一身衣服破破烂烂,显然属于泼皮无赖之流,也就懒得和他理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中挣扎之人,脑子里却开始思索着如何救人。
百安见无赖调侃百景玉,想要上前理论,被主人一扯衣袖,匆匆往人群深处挤着走去。好不容易来到岸边,他毫不犹豫地跳上一艘装饰华丽的游船,船首船尾都摆放着盛开的牡丹花,同时船首船尾也都站立着不少衣着光鲜但暴露的年轻女子,不用说,这便是洛水上的花船。
一个年轻女子见百景玉上船,一双细长的白手上挥舞着手帕,顺势挥舞到了百景玉的脸上,脂粉气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大爷——您好呀!”女子放浪地笑道。她身旁还有不少同样妖艳的女子,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同样挥舞着手中的香帕,言语轻浮地招呼着百景玉。
百景玉立到船头一瞧,见离其中一个落水之人并不是很远,于是对划船的伙计道:“师傅,快划过去!划过去!”
划船的师傅明知道这个年轻人让船划过去是为了救人,但这条船是洛水上的花船,主要的营生是接待出外游玩的客人,却并没有救人的责任。
“日你娘!见死不救吗?!”百景玉急了,朝着船上的一众女人、划船的师傅怒声喝道。
大家见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出口骂人,都有些着慌,船家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于是转动船舵,将船朝着落水之人的地方划了过去。
船上花枝招展的女子们本是洛阳城中著名的妓院——安仁里的姑娘,平时三教九流的人见得多了,可像百景玉这样一腔热心、舍身救人的书生,却并不多见,一个个像看到了什么稀罕物事儿一样看着百景玉。
百景玉见花船逐渐靠近落水之人,忙伸手拿住船上一支船桨,伸了过去,将船桨的另一端递到了一个落水人的手中。另一边,另一个落水的人手中抓到了百安递过来的船桨,两个落水的人真的是抓到了救命的东西,死死地抓住不放了。
百景玉用力一拉,水中人像是有着巨大的吸力一般,向着相反的方向用力一扯,一下子将百景玉拉倒在甲板上。随着船上众女子一声惊呼,岸上看热闹的人跟着轰然大笑起来。
正在这时,花船上一个身材高挑、肤白貌美的女子,急速挽起衣袖,在百景玉身旁趴伏下来,一双纤细的手帮助百景玉拉住了船桨。百景玉扭脸一看,见女子相貌艳丽至极,再加上衣着暴露,一看之下,心神激荡,竟然忍不住呼吸急促,一个不小心,身体翻滚,也掉入了洛河之中。
所有的人都“啊”了一声,洛河岸边更有无数人起哄起来,笑话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真是百无一用。
百景玉在水中用力扑腾,终究一双手抓在了女人用力抓住的船桨上,一旁的百安见主人落水,也忙过来救人,一边用力抓住自己手中的船桨,一边伸过手来,抓住了女人手中的船桨。女人虽然已然惊得花容失色,却也奋力抓住船桨不放手。
百安见女人妖艳美丽至极,不敢拿眼睛去看,扭头看向河水中的百景玉,咬紧了牙关,用力将船桨往船上拉来,船上的船夫见有人在自己船上落水,也忙过来救人,终于将落水的几个人都拉到了花船上。
花船上一众女子纷纷围观过来,见躺在甲板上的三人,一个一袭长衫、面貌俊雅的年轻人自然是百景玉,另外两人,一个穿着一身中山装、长了国字脸的青年人似乎是个学生,又似乎是国民政府的办事人员,再有一人则是跟班儿杂役的打扮。
女子们嘻嘻哈哈、指指点点,一人笑着说道:“这白面书生倒是个热心人,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身子弱了些,床上功夫嘛——哈哈!”
女人们本来就是安仁里的妓女,平日里生活在污秽不堪的环境中,言语之间难免放浪不羁。
女人们评点过了百景玉,又将目光投向了穿着中山装的男子,一人笑道:“这个男人的鼻梁好大好挺!”
“那便怎样?!”身旁一个女子,媚笑着挥动手中香帕,似乎懂对方的意思,似乎又不懂,等着对方说明白一些。
刚才说话的女子与她相视一笑,两人眉宇间立时出现了坏坏的神情,周边女子也都跟着咭咭咯咯地笑了起来。
刚才参与救人的女子,轻轻拉展着身上浅藕色的旗袍,又将两只白藕一样的手在同样肤色的胳臂上摸了两下,似乎是要打落上面的灰尘。此时,三月初三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似乎有一团微微的光芒笼罩住了她。
岸上看热闹的人们,特别是那些男人们,本来并不将花船上的女人们放在眼里,这个时候却集体被女子身上的光芒所吸引。不少心存邪念的人,见了这样的女子,心里也都登时变得光明了几分。只听其中一人说道:“这便是安仁里鼎鼎有名的玉天仙了!”一时间,“玉天仙”的芳名在洛水岸边纷纷传扬开来。还有人说,作为安仁里的头牌妓女,要想让她陪上一夜,费用可是需一百块大洋哩!
“日你娘——一百块大洋!?你莫不是说笑哩!?据我所知,咱们马县长每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二十五块大洋!”人群中一个质疑的声音说道。
“照你的意思,马县长想要这女人陪上一晚,也要不吃不喝地省下四个月的工资来?!”
“你傻呀!堂堂洛阳县县长,难道仅仅靠工资维持生活吗!?他指头缝里露出一点,也够你吃上半年了!”
“够不够包了玉天仙一晚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显然不怎么将马县长放在眼里,话里话外带了几分嘲笑的口吻。
百景玉躺在甲板上,嘴里兀自吐出一口脏水,幽幽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女子,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百安急忙将主人扶起来,嘴里叫着“少爷少爷”。
百景玉立起身来,先走到地上躺着的中山装旁边,用力地摇晃对方的身体,呼喊道:“喂!喂!喂!醒醒!醒醒!”说话的同时,用力将对方的上半身扶了起来。
洛河河岸上正在调侃马县长的两个人,刚才还是一脸的无赖模样,见了中山装的脸庞,整个脸立马阴沉下来,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