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当安仁里的老鸨子拿着从嫖客那里作为嫖资的字画,请百景玉鉴赏真伪时,他异常的兴奋。百安说那是百府的失窃之物,安仁里妓院应该将赃物交还百家,要不然就报官。百景玉却并不这么认为,就像百府被打砸抢的第二天上午,他回到百府知道家里被抢了,先是问家里的人都怎么样,当得知人都没事儿时,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丢失的财物、破损的家具、被抢走的粮食不是他百景玉的东西一样。
“我家的字画,能被拿到安仁里当钱用,也算是发挥到价值了。”他满面春风地说道。字画挂在家里,只是一张张的纸,能比金圆券还管用,当然是对百景玉字画的最大认可。
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百景玉回到家中,发觉家中被打砸抢了,先是查看了家里仆人、丫鬟们的情况,见大家都没有受伤,便回到自己的房间,美滋滋地睡了一觉,昨天晚上,他和文彩蝶在牡丹谷一夜风流,之后又像牲口一样来了第二次、第三次,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累得浑身酸疼,但他们还是托着疲惫的步伐,坚强地回到了各自的家中。
“少爷——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能睡着?”急匆匆赶回来的百安,焦躁得坐立不安,对门房的老刘说起话来,嘴里好像藏着点燃的炮仗,随时都要吐出一个来炸了对方。
老刘揉着腰,不满地对百安说道:“日你娘!老子在百府门房时,你龟孙还没出生,咋敢这样跟老子说话?!少爷明显是困了——你小子看不来?”老刘的神色暧昧,苍老的眉宇间藏着说不出的故事。
“少爷‘呼呼’大睡,自然是累了,谁看不出来?”百安噘着嘴,对待府里老资格的人,他也真的没有能压过对方的好办法。
“㞗孩子!”老刘神秘兮兮地笑道,“一看你小子就还是个处男,不懂男女之间那点儿事儿,很累的!”说话的时候,他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一下子年轻了好些岁。
百安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脸上微微一红,快步走开了。
百景玉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月亮还没有升起来,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里里外外的空气冷冷的,吹拂在他的身上。他不觉得冷,若是彩蝶在他的身边,简直又是到了春天,哪里会冷呢?
“百安——”他看到书童坐在门槛上,正睡得香甜,“你龟孙到床上去睡,怎么睡到这里了?”
百安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丧气地说道:“我去给老爷夫人准备三周年祭奠,家里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大家都还平安,乱世之中,已是大幸!”百景玉舒了一口气说完了话,将手掌拍在书童的肩膀上,给了对方一个微笑。
百安仍不放心,催促着主人到洛阳县政府报了案。马弘甫县长坐在大堂上,威严地问道:“百景玉,是你报案说家里被打砸抢了吗?”
百景玉刚回答了一个“是”字,马县长已经从书案旁走下来,拉过对方的手,来到走廊旁的偏僻处,悄声说道:“贤侄呀!如今的世事,只要人平安,已是阿弥陀佛了,你还要怎地?”马县长关切的样子,真像个有德行的长辈。
“再说了,你来报案。”马县长往前后左右看了看,见确实没有被人,于是鬼鬼祟祟地说道,“你老马叔自然照顾着你,只是——只是别的人恐怕不会像我这样,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对待你。”
百景玉见对方话里有话,便进一步问道:“马县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龟孙年轻,不懂得这里面的行数!”马县长拉过贤侄的手,伏在他耳边说道,“不瞒你说,洛阳县政府已经半年没有发过薪资,我家里还勉强过日子,其他县政府的科长、巡警们,家里都正闹着饥荒,谁来打官司,都会被他们狠狠地咬上一口。”
马县长话说得真切,自己的嘴巴也猛地长大,仿佛真要张开来咬住百景玉一口似的。百景玉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贪婪和狡诈,知道县政府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也知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的道理,于是叹息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报案了,可是若不追究一番,洛阳城内的治安以后就会混乱起来,马县长以及县政府的父母官们,恐怕要忙碌起来了。”
马县长知道对方这是在揶揄自己,肚子里气得五脏俱裂,脸上却漾着浅浅的笑容,摊开双手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架势,有些委屈地说道:“天下乱了,发不出薪资,政府人员也要养家糊口嘛!若不是我压制着,洛阳城里哪还有‘治安’可言?”
百景玉知道马县长为官多年,早就成了一只老狐狸,胸中有的是应对之策,也不再和他胡搅蛮缠。对方却和蔼地说道:“我那百兄快该三周年了,你个㞗孩子可要给我兄嫂二人好好祭奠,到时候我去给他们磕几个头。”话没说完,他脸上的悲切之情已经弥漫起来,眼圈红红的。
马弘甫提到了百景玉的父母,百景玉立马毕恭毕敬地站直了,聆听这个来自长辈的教诲。
“日你娘!我与百兄是八拜之交,他对我有托孤之重,你小子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马县长收起悲哀,以一个长辈的口吻说道,“家里被打砸抢了,别的都好说,粮食还够吧?”
百景玉愣怔了一下,如实回答道:“少了两万斤,粮仓还有一些,可以糊口。”
“不错了!”马县长的言语缓和了些,提高了声调说道,“这年头,能吃饱饭的,已经是祖宗十八代积福行善了。”此言不虚,当时战乱频仍,年轻人都去打仗了,种地的人就少了许多,庄稼在成长过程中还有可能遭遇交战双方的蹂躏,种出来为数不多的粮食又多数交了军粮,部分被土匪劫掠,真正留给老百姓糊口的粮食实在少之又少。
洛阳县政府是清朝的洛阳县衙改造而来,县政府正堂匾额上“明镜高悬”四个以‘洛阳体’写成的大字,是前任县长——百景玉之父的手笔,每当看到父亲的遗迹,百景玉总是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百兄好书法呀!”马县长平时也爱写几个字,在洛阳县书法圈儿内算是一个著名书法家,在担任洛阳县政府县长的职务后,每个字的润笔费是一百块现大洋,凡是来县政府办事或有求于他的人,一般都要求他赐个墨宝。马县长常常自诩自己的书法“勉强算是洛阳纸贵”。
百景玉看着匾额,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洛阳体”书法,也就是魏碑书法,承汉隶之余韵,启唐楷之先声,讲究的是用笔任意挥洒、结体因势赋行,魄力雄强而气象浑穆,兴趣酣足而骨法洞达,大堂上的几个字似乎只学到了表象,却没有多少“洛阳体”的神韵,看起来好像只是一副骷髅的骨架,而不是血肉饱满的人,嘴里不禁“咦”了一声。
“贤侄好眼力!去年冬天上面的匾额遭了火,你老马叔只好模仿着百兄的笔画,重新写了这四个字。”马县长手指着大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兴致盎然地说道,“百兄的‘洛阳体’讲究的是有血有肉、挥洒自如,你老马叔的‘洛阳体’却更强调骨骼清奇、笔法跳跃。实际上都是不能摆脱时代的束缚嘛!百兄做洛阳县长时,日子还勉强可过,吃饱了饭自然有血有肉;到了如今,形势日衰,吃不饱饭,只能剩下骨架了。”
两个人说来说去,又提到了粮食上。百景玉来此地是要报案的,见马县长哭穷的样子,似乎还想让他再捐献些出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