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飞正传》这只鸟从一开始就死了

我的心

是寂寞是孤寂

我的爱

是迷惘无所寄

黑夜中

寻觅一些感动

不知何去何从

在后现代社会,新游牧人感觉到自己成了没有身份的人,成了孤儿,所以寻根究源,就有了《阿飞正传》。

阿飞,源于单词“fly”,意指苍蝇,当上海人说起了“洋泾浜英语”——以中国文法英国字音拼合而成,为上海特别之英语——“阿飞”就成了油头粉面、流氓小混混的代名词。上海话中有个联合结构的词语“流氓阿飞”,可以明确地表达出“阿飞”这词的含义。出生在上海的王家卫自然对这个词的相当熟悉,但是他的“阿飞”没有停留在打架斗殴、不务正业、晃来晃去的形象上,在《阿飞正传》这部电影中,阿飞是没有脚的鸟,只能一生无休止的飞,没有目的,没有同伴。这是一个充满寓意的电影,没有所谓正与邪的对立,没有所谓重大意义的结尾。

“飞”,是带一点“邪”的气息的,反传统反家庭,叛逆,好动,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阿飞的魅力在于他永远都不会世俗,他的骨子里有一股让女人着迷的神秘、不羁、忧郁。

有人说,张国荣很会挑导演和剧本,同刘青云、张学友等相比,他们是草根,而他是精英。其实是王家卫很会挑演员,他发现了张国荣身上有种罂粟般的诱惑力,它可以牵动对方的每一根神经,轻易地让人为其生为其死。王家卫就抓住他这种特色,尽情挤压,张国荣的演技因此喷薄而出。

张国荣曾形容与王家卫的合作“惊心动魄”——“永远不会知道故事说些什么、角色又是如何、他究竟想要些什么……完全难以捉摸、飘忽无定。”

一个极度自我的人不会选择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张国荣所挑选的角色身上一定有他的认同,应该代表了他的一个侧面。

弗洛伊德说人类内心的恐惧是可以用别人的爱来填满的,阿飞的内心一定充满恐惧,然而他把这种恐惧深深地隐藏了,外化成玩世不恭和冷酷无情,他对待别人的狠,决绝,其实是他真实内心脆弱的表现。我们爱上的不是他的深度抑郁,当然更不是他的伟大,而是因为他真实。他拒绝和世界讲和,我行我素,他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许知远说,“厌倦充满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是一种贵族式的情绪。因为,只有你有能力睥睨一切时,你才具有厌倦的能力。”

当厌倦世界的时候,就开始爱恋自己。阿飞对着穿衣镜跳舞,极具魅惑,那种旁若无人,自怜自恋的感觉在性感又孤独的舞姿中展现。“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洋洋自得地念出这段独白。他一直自诩为那只无脚鸟。

他需要爱却又怕成为负累,所以到处留情,又屡次脱逃。

他对苏丽珍说,“你今晚做梦会梦见我的。”他懂得用什么手段对付什么样的女人。苏丽珍这样文静、内敛的女孩需要情话来打动。苏丽珍说,“我昨天晚上根本没做梦。”他说,“是呀,你没睡觉嘛。没用的,你一定会梦见我的。”这是一个怎样自负的男人啊?!他拉她看着手表,说,“16号,4月16号。1960年4月16号下午三点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他果然天天来,苏丽珍爱上了他。

有一天她说,“我想搬你这儿来,怎么跟我爸说?”

“说什么?”阿飞问。

“我们的事啊?”

“我们什么事?”

“你会不会跟我结婚?”

“不会。”他的回答坚决果断。这样的男人,总比拖泥带水连哄带骗地留住你强得多。

听了这样的话,苏丽珍说她不会再来找他了。一个自尊极强的女子,不会赖着不走,然而也不能说放下就放下,她徘徊在他的楼下,有时候又坐在石阶上等,等一个上去的理由。刘德华扮演的警察看见张曼玉这种无助的样子,说:“你要没他不行呢,就上去,跟他说。”

她鼓起勇气,上去了。“我想回到你这儿。”

“你还回来干什么,我不适合你。”

“不结婚没关系,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干吗要迁就我,你不可能一辈子迁就我。你跟我一起不会快乐。”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这一生都不知道还会喜欢多少个女人,不到最后我是不知道哪个才是我最喜欢的。”

他的房间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露露。

苏丽珍走回来,犹豫、徘徊,最后她对警察刘德华说,“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失落的女人总是想诉说,然而不想面对熟悉的朋友,却想找一个陌生人。很多事情尤其是感情的事情经不起在熟悉的圈子里扩散,它不会让你有倾诉后的轻松,却会加重你的心理负担。苏丽珍幽幽地说,“我以前以为一分钟很快就会过去,其实可以很长的。有一天有个人指着手表跟我说,他说因为那一分钟而永远记住我。那时候我觉得很动听,但现在我看着时钟,我就告诉自己,我要从这一分钟开始忘掉这个人。”

“很多事情睡醒了就什么都没了。”警察刘德华说。活在当下,活在现实中。警察刘德华跟飞仔张国荣形成强烈的对比,“做人千万别比较,以前我一比较就觉得我很穷。”他母亲病着,他就留在她身边当警察,他母亲死了,他就为着自己很早就有的愿望去跑船了,他的生活简单、平静,甚至刻板。正是这种刻板给平凡的人一种幸福,正如苏丽珍问他,“你每天晚上走来走去,闷不闷?”他说,“也不算太闷。”

阿飞永远都不能享受这种平凡人的幸福,他是上帝遗落的天才,而张国荣是被上帝选中的天才。他们都是对婚姻持怀疑论者。

“婚姻是一种无形的负累”,成年以后张国荣时时把这一类的话挂在嘴边,父母婚姻的不和谐伤害了他。从小张国荣就深感婚姻之不可信任,看见别人结婚反而伤心大哭。回首童年,他说,“没有什么值得我去记忆,没有什么值得我去留恋。”13岁那年,张国荣去英国读书。第一次离开从小生长的香港,他后来说当时“一点伤感也没有”。对送行的家人挥了一次手,就头也不回地走上舷梯——阿飞离开生母时也没有回头。

阿飞在这个世上是抽离的,显得很无情,却又孩子般的无辜,正是这样的神气让女人自愿飞蛾扑火,他犯了什么错,也没有人忍心苛责他。

“这种事越早知道越好,哭得是你又不是我,我早就没事了。”这个世界上谁没有谁都可以活下去,苏丽珍终于释怀了。仍旧泥足深陷的是露露,她疯狂地满世界找阿飞的时候,苏丽珍对她这样说。

阿飞对露露又是另一种诱惑。他看得出她是个性感舞女,所以他用身体接触来刺激她,使她爱上他的狂暴不羁。在换衣间里,他正在教训一个男人,就碰上了她。她拿了那个男人扔下的阿飞养母的耳环。他从她的首饰盒中拿走,又送给她,只有一只——他用另一只耳环的诱惑带她回家。

露露喜欢在人家房里走来走去。她看到他一个人住得比她一家人还要大的房子,一边惊叹一边参观,一个心无城府喜怒全形于色的女人。她说,“你以为送我一对廉价的破耳环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人啊。”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他一眼就能洞穿,她的辩解在他面前应该是好笑的。似乎没有哪个女人能够逃脱,他们上床之后,露露说,“你一定要打电话来。”

对于所发生的事情他根本不在乎,躺在床上不动声色地说,“号码可以丢,人也可以丢嘛。”

面对她的无理取闹,他用非常冷硬、霸道的口气说,“别再跟我说这种话。”

“你有种,你有本事,我服了你了。”她不得不服,是屈服。后来她给他擦地,她怕他。

当他跟养母闹翻之后,露露说,“我养你啊。”

阿飞说,“那我不成了吃软饭的。”

“我们开心就行了。”

他说去看电影,然而她刚走出门外,他就砰的关上了门。

他厌恶吃软饭的男人,因为他厌恨那些傍着他养母的“小白脸”。他是从小看惯了这种男人的嘴脸的。

其实他未必不爱他的养母,只是故意气她,用这种叛逆、堕落来反抗她的“恋子情结”。他教训养母的男人,“你是说她倒贴了?”他不允许任何男人侮辱、欺骗养母——他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阿飞给自己这种堕落的生活方式找了一个借口——为了寻找他所谓的“亲生母亲”。

懦弱的人,唯有靠借口来生存。

他跟养母的一段对白很经典:

养母:什么人说他骗我钱了?

阿飞:还要人说?他不是为了你的钱还会和你在一起?人家什么年纪?你什么年纪?你不年轻了。

养母:对呀,他是为了钱才和我在一起,但他令我开心呀。我养你这么大了,我钱还用得少吗?你可有令我开心过?

阿飞:那你有令我开心过吗?既然这样,大家一起不要开心好了。

养母一直希望阿飞留在自己身边,她要保护他,这其中也不乏占有的成分。她宁愿他恨她,用恨来记住她,也不放手,不告诉他生母是谁。阿飞的生母与养母都在岁月的磨砺中把爱转换为恨,或者说是报复,这种报复引发了阿飞的反报复。他跟养母之间仿佛两股力量,你不放过我,我也不放过你,咱们就死磕到底。

养母:这次走了我是不会回来的了,如果你喜欢,跟我一道去吧。假如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

阿飞:今时今日你当然不会勉强我了,你自己要走嘛。别妄想了,你要我对了你这么多年,现在若无其事说走就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养母:你吓唬我?好哇,我根本不想走,再过两年我老了,那是说你养我了?你有什么本事养我?

阿飞:我不管了,养不了的话就大家搂在一块死好了,你一直希望这样呀!

养母:你真有出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和我作对,为什么不可以对我好一点?

阿飞:你想我对你好就不该早说穿我不是你亲生的,你不说一切都好了,你偏偏说一点留一点。我只想知道谁是我的亲生父母,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你给了我一个借口恨你?

养母:你有本事自己找去呀!菲律宾地方又不大,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找?你不敢去是吧?你是怕万一发现亲生母亲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可能还不如我呢!

阿飞:这不关你的事。总之你一天不告诉我,我一天不心息。别人告诉我我不会那么痛快,我一定要你亲口说,除非你死了,那么大家也就安乐了。

养母:这几年来你一直放纵自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你要报复嘛。好,我现在告诉你,你亲娘是谁,我受够了,你以前做人总是用这个借口,你以后再不可以用这个借口了。你想飞呀?好,你飞呀!

这段话把双方的狠劲都发挥的很彻底。养母终于败下阵来,她把他生母的地址告诉了他。

“说了那么久,怎么也得去一次。”这是他的心结,他踏上了去见亲生母亲的路。生母应该是个贵妇。她不出来见他。张国荣笑言时至今日,母亲到他家玩也还客气到会问,“可不可以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啊?”冰冷的感情,而阿飞的生母是连这种客气也没有了的决绝。

“我终于来到亲生母亲的家了,但是她不肯见我,佣人说她已经不住这里了。”他一个人走在那条两边长满棕榈树的宽阔马路上,大步流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一个负气的、决绝的背影,独白:“当我离开这房子的时候,我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但我是一定不会回头的。我只不过想见见她,看看她的样子,既然她不给我机会,我也一定不会给她机会。”这声音很稳、很静,镇定中却又带着切齿的狠劲。然而,他的内心是略略有些无奈的,他头也不回地走在那条路上,其实心在慢慢崩溃。张国荣其实也是刚烈的人,1989年告别演唱会上,他留着眼泪,一字一句地说:“如今退去,不闯出个名堂不算完。”对舞台的恋恋不舍和想在最好的时刻离场的心愿,使他最后决绝地离开,那时他的眼神几乎像此时的阿飞一样带着点狠劲的。

阿飞喝得烂醉如泥。被妓女掏腰包。刘德华收留了他。

阿飞说,“我不喜欢工作。”过于自我的人总是这么直接干脆,他们的话时常让人目瞪口呆。“一个地方呆久了会腻的,所以我想转转。”

务实的刘德华不会呆住,他想得很清楚,直截了当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我得工作。”

张国荣又说起了他那个没有脚的鸟的故事。

刘德华说,“听过,没有脚的那种嘛。你这些话哄哄女孩子可以。你像鸟吗?你哪一点像鸟?你不过是我在唐人街捡回来的酒鬼而已。像鸟!你会飞的话就不会呆在这里了。飞呀!有本事你飞给我看看?”

这种不在一条弦上的对话让人不由发笑。刘德华可不是那些一哄情绪就上来的小女孩。一个秀才一个兵,都是一样的滑稽。他们彼此都说记性不好,都不记得对方了。其实都依稀有些印象的,然而认不认识都不重要。

在火车上,阿飞说,“该记住的我永远不会忘。”他记住了那一分钟。

以阿飞的“烂泥”状态是不可能自杀的,但活下去也是不可以——此种人从来不管他人死活,只顾一己之想,用一个谎言来欺骗别人甚至自己:我反正无所谓。其实却很任性,时时想控制局面,等到逐步发现自己并不能主宰一切的时候,又无法接受崩溃的事实——当谎言揭穿,他就失去了活着的借口,所以导演给他安排了一个黑社会枪杀的结局。在他临死的时候,他终于明白那只无脚鸟从来就没飞过。“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一开始就会飞,飞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实它什么地方也没去过,那鸟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看过了就不神秘了。”刘嘉玲扮演的露露失魂落魄地穿行在阿飞养母的房里——她在这里寻找他的气味——一边为自己辩解,“我是不是很傻?”

“不是啊,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养母安详地说,她理解她。

刘嘉玲还在疯狂地寻找,张曼玉已经沉静下来。

最后一个镜头,梁朝伟以小流氓的形象出现:修指甲,装钱烟,叠手帕,梳那缕头发——又是一个阿飞。

山的那边也许一无所有,但还是想去看看。至少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前的一分钟他们都记住了,并且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张国荣身上有一种属于过去的幽怨和属于现代的任性,这种特性恰好契合了六十年代的慵懒、颓废、挥霍和迷失。阿飞的迷失暗合了整整一代人无根漂泊的迷茫心情,他决绝地走出棕榈丛林的背影浸透着倔强的悲哀和命运加诸的无奈。张国荣的表演是流动的、纷繁的,他深入人物内心,并将自己的血肉融入其中,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含有阿飞处于各种关系里的潜意识因素,他的动作是循着内在逻辑连续进行,而不是在某个场景只说出某句台词。

《阿飞正传》的成功令王家卫一夜成名,也令张国荣荣获影帝称号。《阿飞正传》在香港电影第十届金像奖获得五个大奖,最佳影片奖、最佳导演奖、最佳男主角、最佳摄影奖、最佳美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