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方茗又在做梦了。她梦见自己在街上行走,朝着墓地。
墓地十分空旷,寂静无人。一片黄色的叶子打着旋儿在空中飘落,瑟瑟的秋风四处游荡,像是一种大鸟的哀鸣。方茗把手插在风衣袋里,游魂般穿过一排排的墓碑。她在写着“刘嘉宇之墓”字样的墓碑前停下来,深藏心底的痛再次翻涌上来,像煮沸的水,汩汩冒着。
“嘉宇,”她俯下身来,抚摸着刘嘉宇的名字,似乎看见他从坟墓里走出来,忧郁的眼神里轻漾出一抹温馨的微笑……
“茗茗,你还好吗?”他的声音依旧轻柔。
“嘉宇——”她眼里含了泪,没有滴下来,声音却变得凄凉。“都怪我不好,是我——害死了你。”
“茗茗,美丽不是罪,罪恶的是对待美的方式。”
说着刘嘉宇又逐渐隐去。
她企图挽留,不断呼唤他的名字,最后发现前眼什么也没有了,眼泪终于滴下来,一字一顿地说:“嘉宇,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方茗站起来,望向远方,穿透重重阻隔看见伤心欲绝的苏放在轮椅上瑟瑟发抖……
方茗在睡梦里被叫醒,小宇坐在她的身旁。
他很想问刘嘉宇是谁,却又不想让母亲再次陷入她的梦境里去,所以没问。只是安慰母亲:那只是一个梦,她已经回到现实中来了,他就在她身边。方茗拉着儿子的手,努力地把笑挂到脸上去,说:是啊,只是做梦,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小宇不动。
她起身下床,倒了一杯酒。她始终要做一个冷静的母亲。
第二天,方茗便让宋威送她去墓地。
墓地的情景和梦里很相似,只是梦里是秋天,而现在是春末。
“宋威,这些事情绝不能让小宇知道。”方茗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语气坚决。
“我知道,夫人。”
“去松山小屋。”
松山小屋是一个寓所的名字,这寓所在山上一个荒僻的地方,少有人烟。苏放就被安置在那里,苏放曾经是方茗的丈夫。
“夫人”林妈见方茗来了,赶紧迎过去。
方茗嗯了一声就径直走入大厅里去了。
夕阳的余光从窗子里撒进来,落在苏放已经半灰白的头发上。他坐着轮椅,手里拿着一本《三国演义》。
“你来了。”他的眼睛并没有离开书本,早已经熟悉了她的气息,蛇一样剥离,阴冷;而且在这个幽禁的所在,还会有谁来呢?
方茗从上往下看去,看到他那双残废的腿,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看什么啊,你的胜利成果二十年来还没看够?”苏放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方茗依旧站着,她不想触碰任何染上他气息的东西。苏放早就察觉了她这个习惯,满带嘲讽地说,“这里连空气也是我的,你能够不呼吸吗?或者干脆带个过滤罩来!”
“看起来你过的还蛮开心的嘛,俏皮话也多起来了!”方茗回敬他。
“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苏放把书放到轮椅旁边的矮桌上,抬起头来望着她,她的容貌依旧娇艳,苏放想,自己都老了,而她却一如既往的美丽。
“只怕你再也笑不起来了——”方茗看了他一眼,故作随意地说了一句,“我还记得你有个女儿——”
“她怎么了?”苏放的身子一颤,他惊恐地问。
“她现在还好,不过——”方茗转过身,朝着窗前走了两步,她这时候已经不在看他,而是望着窗外。
“方茗,是我对不起你,你尽管报复我好了,凝儿是无辜的。”
“她是无辜的,难道我是有罪的吗?”
“方茗,放过她吧。”他开始咳嗽,一阵接一阵,却仍旧断断续续地请求着。
“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更坚定了我的决心。”方茗转过身,又瞥了他一眼就往外走了。
“方茗,你不要忘了,凝儿也是你的女儿。”苏放在她背后喊着。
“我的女儿?天哪!”方茗叫起来:“你竟然还说的出口。”一丝阴翳在她脸上滑过,继而神经质般的笑着走出去了。
宋威看见她出来,忙打开车门。“我要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方茗坐上车问。
“我已查过附近几个城市,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只凭六岁时的一张照片——”
“还有她的名字,她的生日,她不会改的,我知道她。”一个六岁的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又一次站在她面前,光洁的额头,轻柔的长发,那双眼睛——她永远也忘不了——“她是个魔女,她根本就是个魔女。”方茗喃喃自语。
秦思飞出现在办公楼里,几个同事围上来。
“思飞,你上哪去了,好几天不来上班。”
“方总还发脾气了呢,梅雪这回可要得意了。”
思飞轻笑了一下,说:“我进去了。”她敲了敲方小宇的门。
“进来,”她一眼就看见坐在方小宇办公桌对面的梅雪,梅雪注视着她,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哟,秦小姐来了,方总,我先出去了。”
“梅总监,别走啊,我还要向你转交一下我的业务呢。”
“转交,不用了,方总已替你做了,这几天,你的项目都是我——”
“噢,秦思飞,你没来上班,我叫梅雪替你做了几天,现在你回来了,接着工作吧。”
梅雪吃惊地望着小宇,而思飞却很平静,这在她意料之中。却不肯就此罢休,她说:“方总,我是来辞职的。”
“怎么了?你做的很不错啊。”小宇满含疑问地望向她。
思飞心想:你可怜我,我要你求我。“我忽然觉得,我不再适合这里,方总,这是我的辞职书。”她放下辞职书转身欲走。
“秦小姐,我请求你留下来,我知道凭你的能力,公司应该给你相应加薪。”方小宇急中生智一样用加薪来挽留她,听起来很老套,样子更是滑稽。不过他们三个人都没有笑。
“方总,好像我是来要求你加薪水的。”思飞又转过身,歪着头开玩笑地说。
“不,这是我的意思。”他俩相视一笑。
思飞坐在办公桌前啪啪地敲着键盘,小宇走出总裁办公室,站在她身后,她佯作不知。他又安静地走开了。下班后,思飞去他的办公室送资料。
“方总,谢谢你。”她像个孩子一样立在他的办公桌前。
“为什么要谢我呢?”他仰起脸注视着她。
“你知道——为什么。”她歪着头,调皮地眨眨眼睛。
她眨眼睛的样子真迷人,小宇有些心慌意乱,不小心弄掉一只笔,他低头去捡,同时说:“你回去吧。”
思飞转身,动作很慢——她想看看他的表情,但没看到。
公司的职员已走光,她拿起背包,一级级走下楼梯,回味着刚才的情景:他的成熟是表面的。想到这儿,不禁笑了。
“思飞,刚回去?”业务部的刘强挡在她面前。
讨厌的家伙,秦在心里骂道。她高昂了头:“让开。”
他抬起胳膊,嬉皮笑脸地说:“对不住了,那天——”
思飞理都不理他,从一边绕过去就匆匆下楼了。
刘强见了小宇就问秦思飞怎么又来上班了。小宇说是他留下她的。
“是嘛?果然不出我所料。”
“什么不出你所料,秦小姐本来就做的很好嘛。”
“我的方总啊,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男朋友一串串的,你要当心啊。”刘强伸着手指一点一点的,仿佛在数有多少串,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倒像是退避三舍后看得比谁都清楚似的。
“你瞎说什么呀。”到底是不是瞎说,小宇还真往心里去了。他一进入思考竟忘了刘强的存在。
刘强却不甘心地站在那里不肯走,又问:“今晚去哪里?娱乐城?”
“回家。”小宇说。
路上,小宇看见一团红色的影子一晃而过,是墨玉?他一边想着一边把车倒回来,真的是墨玉。她踉踉跄跄地走在人行道上,手里提了一个小塑料袋。
他隔着栏杆喊她。
墨玉回了头,看见小宇。也许这种意外的相遇并不是她喜欢的,可是仍旧笑着走近来,“小宇,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你这是去哪里了?我送你吧。”
“回家。”她顺着栏杆走了一段路,才从人行道上走出来,小宇跟着她一起走,看着她手中的塑料袋问,“怎么了,去买药?”
“是啊。”声音是沉静的。
“严重吗?什么病?有没有告诉子安?”
“只一点小感冒,不要告诉他。”
他给她打开车门。
从墨玉的房子里出来,天早就暗下来了,小宇回到家,母亲仍旧不在。他打开窗子到厨房里去煮面了。
夜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小宇打了个寒颤,站起来去关窗户,才知道已经深夜了。方茗还没有回来,他不禁有些担心,真不知道母亲最近怎么了,又作恶梦又时常不回家里吃晚饭……他打了几个电话到母亲仅有的几个老朋友家里,都说没有去过。
“等她回来我一定要问个明白。”小宇心说。
等方茗真的回来,他又问不出口了。方茗温和地笑着,说是和她的朋友去郊区兜风,很开心的样子。他想自己真是疑神疑鬼的。
已经走过去了,可是又回了头。他看见了秦思飞,“秦小姐——”
思飞停住,“罗先生有何见教?”
“上次的事情——对不住了。”罗子安摸着下巴停顿了一下,说。
“什么事情?”黑黢黢的夜色里,思飞的眼睛光明不灭。她直视着他,像一只锋利的狸猫。
“你都不记得了?”子安睁大眼睛,身子向前倾了倾。
“你对不住我的事情太多了,我不知道你今天是为哪一件道歉?”思飞仰了一下头,笑微微地说。
她的表情变幻的太快,从锋利到轻松都没有一个过渡。
子安平静地收回前倾的身体,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他乐呵呵地说:“秦小姐真是灵牙利齿,不过我不是那么容易被激怒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激怒你,有哪个人会去激怒自己老板的朋友呢?”
“我可不是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啊。”
既然开起玩笑来,罗子安就不会放过请思飞去喝杯酒。“那今晚请你喝酒,都住在蓝羚,我们也算是邻居了。”他有几次看见思飞独自一个人来蓝羚酒吧。
进了蓝羚酒吧,子安叫了两杯白兰地:“我知道你喜欢白兰地,我也喜欢。”
思飞晃着酒杯,不置可否,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经常来这里?”
“是的,几乎每天。”
“像个酒徒。”酒杯在她的手中停止,她正望了他,故作严肃地断言。
“诗人饮酒,豪侠纵酒,从古至今不都是这个样子嘛。”子安仍旧保持轻松状态。
“可是在你身上既看不到诗人的影子,更看不到豪侠的气概。”
“秦小姐似乎对我成见颇深。”
“没有了,只是觉得喝白兰地的人更像一名绅士,而不是诗人或者豪侠。”思飞再次轻笑了。
“那秦小姐是在夸我了。”罗子安也笑了。
秦思飞把盘中的小点心切成条,一片片送往自己的嘴里,很专注的样子。
“你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有些人是为了填饱肚子,应付自己;有些人是为了享受,愉悦自己,你明显是把吃东西也当成艺术了。”
“你是个细致的观察者,一个细致的观察者不是具备闲情逸致就是对生活充满好奇。”
“我对生活没有什么好奇心,闲情逸致嘛,倒真的有些懒散了——你很喜欢唱歌?你的歌唱得真好!”
“只是喜欢。”
“是啊,只有喜欢才能做好!”
他想起墨玉是喜欢弹钢琴的,弹了十几年,最后弹到酒吧里来了。人的命运有时候就像一场玩笑,上帝开的。然而今夜她又不在,或者,她也累了。
罗子安和秦思飞出了酒吧,拐进蓝羚公寓。
“酒吧里那个弹钢琴的女子你认识吗?”思飞忽然问。
“认识。”仿佛一下子被人窥心里那块暗疤,子安震惊之余吐出了两个字。
“她钢琴弹得真好,怎么会在酒吧里?”思飞云淡风轻地说。
“人各自有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吧。”子安缓慢的语气仿佛自语。
思飞轻笑着,“应该是吧,酒吧里的气氛是专门为某些人缔造的——”说着这句话她好像陷入某种思考,两人之间便沉默下来。绕过几处草坪就到了思飞的楼下。
“我到了。”思飞停住,转过头说。
“再见。”他看着思飞走上楼去,他以为她上楼之后会打开窗子,至少会从窗子里望下来。可是,没有。直到她的背影消失,直到房间里的灯亮起来,直到——
今晚有月亮,虽然只是薄冰似的一片儿!罗子安站在落地窗前。
忽然想打电话,他拿起手机,一个个人名翻上去,却没有想找的人——竟然忘了向她要手机号码。
要了又怎样?这么晚了,她大概不会喜欢被人打扰的!
忽然电话响了,他跑过去,“喂——”
“你怎么了?”小宇觉出子安的语气有些不同往常。
“是你啊。”
“你以为是谁呢?你在等人?”
“没有啊,正准备睡呢。”
小宇才不在乎他是不是正准备休息,自顾地说起今天碰上墨玉的事来。
“她现在一个人,你们?”
“我们只是朋友,以后也只是朋友。”
“子安?”
罗子安没有容他说下去,他似乎有些激动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我不再是从前的我,她也不再是从前的她。”
“你并没有变,她不再是从前的她——只是一次错过嘛。”
“一次足矣。”
“如果你真的爱她,你不会在乎她的过错的。”
“是的,所以,我并不是真的爱她,她只是我的妹妹,以前是,以后也是。”
见罗子安如此坚决,小宇就想改变策略,转移话题以引起他的同情心:“她病了,我今天看到她去买药——是我送她回家的。”
罗子安沉默了。
“小宇,事情都过了这么久,我发现我真的已经不再爱她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许我对她一直只是兄妹之情;也许感情是分阶段的,我曾经爱过她,现在不爱了——你送她回家,她怎么样了?”
“她说在家里休息一下就行了,应该没什么大碍。”小宇并不想他真的担心。
“那就好。”
“我看到她房间里的书架,上面的书都是你以前读过的——”
话题又扯回来,小宇真是婆婆妈妈的让人受不了,子安想。他几乎有些愤怒了,说:“我真的很累了,我要睡觉了。”说着,罗子安就挂断了电话。
罗子安知道自己并不会真睡得着,他又坐到电脑前去翻看别人的博客。
——又是夜深人静时
这个世界平淡的让人心寒,又虚伪的让人愤怒。习惯了夜深人静,香茗独品。背离现实,生活在别人的戏剧里。
留声机上放得是老唱片了,涛声依旧,这张旧船票是不能登上你的客船了,人世变迁,回忆只是一种痛,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一着之错,满盘皆输。她真的回不去了,她不再是以前的方艳云,尽管他们仍旧是生死之交。
方艳云妥协了,许文强也妥协了,连程程也妥协了……爱情是程程生命的全部,因为她是公主,她可以精神至上,然而,终究抵不过命运的安排。
命运的安排?
事在人为?
只是,事不在一个人的作为。
她也喜欢《上海滩》!子安想。
怀恩堂的钟声传来,悠远而肃穆,仿佛来自苍穹,伴着嗡嗡的余韵一下,两下、三下……
七点钟的方氏大厦逐渐空了,管理中心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思飞一个人,她还在整理这几天来堆积的资料,整个星期,思飞都在加班。方小宇从总裁室里出来,见还亮着灯就走过来问“很忙吗?”思飞耸耸肩,“是啊。”她把一块咬了一半的法式薄饼放回到饼干盒上,惯性行为,因为方茗每看到她在吃东西就会皱眉,她并不是怕她,只是不喜欢她皱眉,反正过一会儿吃也无甚大碍,何必闹别扭呢。
然而今天走过来的不是方茗,是方小宇。
她仍旧看着电脑屏幕,问:“你也在加班?”
“是啊。”小宇顺手抽了一片薄饼,“忽然觉得饿了。”
思飞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玉米火腿递给他。“那就先吃点东西吧。”
“哇,你抽屉里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他望着思飞的抽屉。
“我要随时补充能量。”
“你是不是工作狂啊?”小宇转过头,一边吃着饼干一边问。
“没听过老板这样评价他员工的。”思飞故作生气。
“哈哈。相对来说,没见过你这么认真的女孩子。”
“女孩子?我感觉自己都快老了。”思飞站起来,要去给自己冲杯咖啡。小宇跟在她身后,仍旧滔滔不绝。
“所以说嘛,不要整天对着电脑了。”
“那我要整天对着什么,你同样给我发薪水。”
“哦,这个嘛——”小宇摸着头,“暂时还没想起来。”
思飞不再说话,她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啪啪地敲击起键盘来。她想,其实我也可以认真的,全凭我喜欢。
市场总监的位子取消了,市场部仍旧分成两个部门,由思飞和梅雪分管。风平浪静之后的人们似乎忘了那场风波,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其实暗涌也会改变命运。都市就像一个陷阱,深不可测。你总不能停在空中吧,一直陷下去,陷下去。
思飞在写日志。
小宇在准备一份策划书。
方茗在寻找她记忆里那个六岁的小女孩。
罗子安坐在酒吧里。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行人渐少。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偶尔忽闪地亮一下,雨水在玻璃上流淌,像努力拉长自己的蚯蚓。子安透过窗子望出去,仿佛在做梦,不关心似地望着梦里的情景。一曲《Kiss The Rain》把他拉回到现实中,他向吧台前望了望,墨玉仍旧喜欢穿红色的裙子,酡红如醉。
生命中
不断地有人离开或进入
于是,看见的,看不见了
记住的,遗忘了
十四年前,她也是穿了一件红色的长裙,像两翼涂了胭脂的蝴蝶穿梭在乡间花丛中。“安哥哥,你看这花多漂亮啊!”那是一棵连根拔起的野草花,屈曲盘旋的枝杈,有梅树的风韵,绿色的枝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紫色的小花。
子安看着野草花不屑地说,“这种野花满地都是。”
“可是我手中这棵跟别的不同,这是我精心挑选的,没有一处败枝,没有一朵残花,而且它弯曲的样子多像一支梅树啊。”
“真正的梅树不是弯曲的,你只见过病梅。”子安仍旧躺在草地上,一味地嘲笑她。
八年前,墨玉从乡下来到子安读大学的城市,她是唯一一名学校推荐到艺术学院的学生。
为了庆祝,子安给她买了一条红色的裙子,带着她逛完城中最繁华的街市,吃了一串又一串的糖糊芦,她就穿着那条裙子,蝴蝶游戏花草般出没在人群里。
那时候他们还年轻,那时候的月亮也比现在干净。骑着单车在夏夜里穿行,她坐在他的单车后座上。
“安哥哥,你的单车有一天会不会也去带别人?”
“带小宇啊?人家有汽车。”
“我说的是带女孩子啊。”她在后面拍打着他的背,生气地叫嚷着。
“会啊,你们班那个谁谁谁,到时候给我介绍下。”
墨玉这回可不是拍打婴儿似的拍打他的背了,砰砰砰,攥起拳头使劲地捶他,几乎从车子上掉下来。他在前面压抑不住地笑,还哎哟哟地叫着。
生命中
不断地有得到和失落
于是,看不见的,看见了
遗忘的,记住了
“你一个人在这儿傻笑什么?”夏芸儿的高跟鞋踩在磁砖地板上就像一只踩在琴键上的猫,颇有节奏感。
“知道你要来,所以我先练习下以什么样的笑容来迎接你这位大小姐。”罗子安嬉笑着说。
夏芸儿虽不至于真的相信,但还是蛮受用的。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叫了一杯红酒。
一个人喝酒会因为无聊喝得比较多,可是跟她坐在一起喝得更多,渐渐地,他便有了醉意。夏芸跟他说话,他只是微笑着点头答应,竟全不理会她说了什么,他看见墨玉偶尔朝这边望过来,更乘着酒醉醉下去,伸手摸夏芸儿的脸,夏芸儿一巴掌打掉他的手,“你把我当酒吧招待啊!”听上去很严厉却又像在撒娇。
她扶他站起来,“走,我送你回家。”
“酒吧招待也没有你对我好。”他指着墨玉说:“她也没有你好。”
夏芸儿的笑从嘴角溢满到脸上去,她扶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罗子安可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他的手在她的胸间摸索着,咕哝着说什么就再听不清了。
墨玉只怔怔地望着他们,不好说话,也不想说话。
她送他上楼,一进房门灯也没开便搂在了一起,他抱起她扔到床上,她环在他的脖颈上,不让他离开,她的叫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
“还说我把你当成酒吧招待了,其实酒吧里的招待也不如你。”罗子安抚摸着她的身体说。
“这不就是你们男人喜欢的女人嘛。”她正望着他,在这黑暗里,仍旧能看清对方的眼睛,这一刻真实的让人害怕。
其实他并没有像看到的醉的那么厉害,只是酒喝的多了变成了苦水,心仿佛被什么撕裂着般的疼痛。
“不是爱情吧,”他说,“只是寂寞。”
“可是我要你娶我。”她狡黠地眨着眼睛。
“我——”
她在黑暗里笑起来。“别吓成这个样子,我只是想试试——”她从床上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有人说男人寂寞久了就会变成野兽——你的女人一定不少。”
夏芸儿在零辰三点离开。
罗子安想,人到底带了几幅面具?你拨下一层,还有一层。虽然心里并不爱夏芸儿,可是知道了夏芸儿也不是真的爱他,心里还是挺失落的。有些男人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只要攥到手里其它的就不管了。原本以为拥有很多,可是忽然发现结果却是两手空空。
然而
看不见的
是不是就等于不存在
记住的
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
三年前,那个台商把墨玉带到花的海洋中,“阿玉,你就像一团火,所到之处片瓦无存。”
墨玉轻笑着,仰躺在那片梦幻般的花丛中……
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再叫他安哥哥,而是叫他子安。台商要回台湾,他说他先走,台湾那边处理好了再回来接她。在罗子安费尽心力创立了碧落的时候,她离开了。她在台商留下的那所大房子里等他,等到那些花逐渐枯萎。
酒吧里的灯光昏暗且凄迷,罗子安爱上了白兰地。
他躺在床上,伸手把帘子扯开,外面雾蒙蒙的。罗子安起身下床,打开电脑,又开始读那个博客。
——彼岸花
“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
她终究还是从楼上跳下去了,背景是独特的“菲式冷漠”。
我在彼岸看烟花,看,看烟花的人,是否他会在烟花丛中走出来,身边偎着另一个女子。
她死了,他不再记得。他不再记得她,她死了。到底应该是怎样一个逻辑呢?
爱情真的经不起推敲。
剧情的结尾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重复着一句话:人心是会变得——人心是会变得——
庄明轩选择了把记忆尘封,在那个科幻的世界里,人的头脑可以像电脑一样把数据冻结,她不能,所以她从楼上跳下去,明轩为了思捷,她为了一个可耻的男人!
在家休息了两天,罗子安才去上班,一路上想着夏芸儿今天该以什么面目对他。撒娇,说那天晚上只是赌气?照常,仍旧做出一幅爱他的样子?开始疏远他,冷淡他,等哪天有需要了再来找他?
他到了公司,秘书就交给他一封辞职信,是夏芸儿的。没有内容,只是一般程序化的两个字,辞职。
后来无意中在小宇的口里得知,夏芸儿上周就准备回美国的,她爸妈在那边早就给她安排好了工作。
子安仰天大笑。
舞台上的思飞跟台下的思飞判若两人,女人是最具可塑性的动物。罗子安坐在娱乐城的角落里一个人喝酒,时不时地向台上望望。
他看着思飞走出了娱乐城,也放下酒杯跟出来了:“秦小姐,一起回去吧。”
思飞点点头。
夜幕掩盖了所有颜色,披着风这件睡衣,无言地静默。
罗子安放了一张碟片进去——《上海滩》便流淌了。
“浪奔浪流
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淘尽了世间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你也喜欢叶丽仪版本的?”思飞问。
“是的,不是因为刘德华唱得不好,只是觉得这首歌更适合女声唱。”
“是啊,男人唱出悲壮,女人唱出沧桑,上海滩里更多的是沧桑的成分。”
“同感。”
罗子安似乎在思考什么,后来终于说:“那天我看到录像室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你——”
“不好意思——”以思飞的敏捷当然知道他的思绪跳到哪里去了,她立马打断了他。
“一直以为你是个游戏人生的女子,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你会因为这首歌而流眼泪。”
“是嘛?”
子安看出了她的厌倦,也就停止了这个话题。
他们又沉默了,车里只有这首《上海滩》肆意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