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甘苦寸心知

臧克家

六机匠,我为他写过一篇散文。

六机匠,我为他写过一篇长诗。

事情就是那些,感情却是抽不断的丝……

六机匠,一提起这个名字,我的心窝便滚烫。

六机匠,一想到他的形象,我的思潮便滚滚倒流。

六机匠,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我们这些孩子的心。我七八岁的童年时代,已经进入私塾,读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可是我们并不“说”,一放学,跑到他的那两小间低矮简陋的土屋里去,心里才真是“不亦乐乎”。他口里的“瞎话”(故事)真迷人,它给予我快乐,也在我稚嫩的心田里撒下了文艺的种子。他说“聊斋”故事,一个个善良而又有点可怕的女鬼,趁无月的深宵,从一座古庙漫草的小径上走出来,那咯咚咯咚的木屐声,至今还响在我的耳中,既清脆又惊心。他讲“说岳”,讲“杨家将”,讲“呼家大上坟”。“八个儿子八只虎,两个女儿两条龙”的佘太君的形象令人尊敬;杨排风,一个婢女,看她那份威风!

六机匠有才华,记忆力强。他的心就是个瞎话篓子,但它有它的来源。五天一个“吕标集”,他一定去听高手娄小委说书,虽然极穷,从不吝惜那几个铜元。

六机匠,名字叫王善,和我家有点瓜蔓远亲,我叫他六爷爷。他和大机匠、五机匠、四机匠连屋而居。叫“机匠”是名副其实。我小时候,他们弟兄几个,一个人一张织布机,一进那个“门对南山”却没有门的土院子就先听到哒哒的织布声。冬天,他们身上没一点棉花,在太阳底下“牵机”,白线缕像一条银河,又白又亮。他从这头跑到那头,冷风吹着他的单裤子,像要把人浮起,两点清鼻涕摇摇欲坠。他经常在织布,我也经常站在他身旁,听有节奏的机杼声,希望他工作完毕,说个新的故事。白天,晚上,恋着他的家,恋着他的人。

一张织布机,终年不停手,但养活不了他和他分家时分到的一个七十岁的老娘。外国的洋布,潮水似的涌来,土布不行时了。无法子,他从一个机匠变成了一个农民,种着二三亩地,做了佃户。种地,他也是能手。他们门前有块菜地,弟兄四个各有一块。春夏之季,你可以不问,就知道哪一块是六机匠的,上面的菜长得特别茂盛。清明节前后,我们一群孩子在菜地一边,争着放各式各样的风筝,手里的线越放越长,风筝在天上越飞越高,我们奔跑,我们呼喊,我们看六机匠正在地里劳动,他有时抬起头来仰望我们的风筝在天空得意飞翔,一片欢欣,充满了田野,充满了人心。

夏天到了,六机匠到几里路以外的“西河”去锄地,我缀在他身后做一条小尾巴。他在高粱地里流汗,我在河水里洗澡。夕阳西下时,我们一道回程,他肩上一张锄,锄杆搭一领蓑衣,还有一个小牛眼罐。这时候,红霞在西天,清风一阵阵从高粱地里吹来,带着唰唰的声响。好爽快啊,多舒心啊。一面悠悠地慢步走着,我也没忘记缠着六爷爷讲狐狸摇身变成一个美女的故事,虽然已经听过不少遍了。好故事动人心,万遍不俗呀。当我们回到家时,一钩新月已在窥视他的茅檐了。

我家和六爷爷家,当中是一个光亮的“场”,收获季节,打粮食用的。夏晚,谁肯待在屋子里闷热?大家前前后后地聚集到这广场上来。明月当空,清风徐来,各人择一个位子,席地而坐。大家谈古论今,蒲扇轻摇。六机匠一开口,万籁无声,孩子们侧起耳朵听他说鬼说怪,真吸引人又叫人害怕。时间不知不觉飞快地过去,孩子的母亲们,一个又一个地走来,用亲切而又责备的声音道:“什么时候了,还不滚回去。”我们慢慢地、恋恋不舍地离开这恋人的场园,离开六机匠,拍一拍屁股上的土,偷眼望一望远处的鬼火,像一个又一个小红灯笼。怯怯地,扯住妈妈的衣襟,回家了。

一年又一年,我们从儿童到少年,从少年到了青年时期了。六机匠也变了,老母亲去世了,他三十多岁,孤零零光棍一条,守着他那两间破屋子。我虽然已经十几岁了,但六爷爷口里的瞎话对我依然有着魅力。我已经多少懂得人间冷暖了,也知道六爷爷的可怜景况了。有时,看他咂着小旱烟袋,流着口水,眼睛向上瞪一下,口里发出一声轻微喟叹。他是乐观的,虽然极穷,从来少见愁容。他的房门上贴一副对联:“勤俭黄金本,诗书丹桂根”,门档是“老实人家”。

“勤俭”,难道他“勤苦”得还不够?!难道他“俭约”得还不彻底?!而“黄金”何在?

说什么“诗书”,简直是对他一个天大的讽刺!他绝顶聪明,但封建社会关闭了他读书的大门,他满口文句,满腹故事,但大字不识一个!“老实人家”倒是真的。他太老实了,他守着“冻死了迎风站,饿死了不下腰”的道德,在荒乱之年,他的侄子有的胆敢去参加抢富户的群众队伍,而他呢,却“老老实实”地受苦受难,无仇无怨。

他越来越穷困,生路越来越窄。田地,越种越少,没法,他卖起酒来了,但又不赚钱。他进城背酒回来,不掺一滴水,他的酒和他的人一样清醇。

秋雨霖霖的日子,外面很清冷,而他的这小土房里却热气腾腾,大人孩子一个接一个进门来,蓑衣上的水滴把地皮都弄湿了。孩子们来听故事,大人来赌钱——摸纸牌。十几岁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小赌徒,多少夜晚在他的炕头上,小灯下,四人对坐,摸纸牌,小洋灯的黑烟子把鼻孔都熏黑了。

冬天,北风怒吼,天阴地冻,只见寒鸦乱飞,声声凄惨,青眼媚人的马耳山,也裹一身素。而六机匠呢,一身单衣出不了门,守着个冷炕头,打牙巴骨。

酒只能醉别人,六机匠的肚子是空空的。他把一条光棍身子雇给人家做“把头”,他身强力大,一肩能扛四斗布袋。没过几年,他听说关东是个宝地,他大哥王海就在沈阳,他也去了。每天挑两个破筐去贩卖青菜,宝地里他是个没福的人。不多久,两手空空又转回了老家。这时候,他的两间小土房子漏了天,后墙裂了大缝子,拒绝了他。实在没办法,年纪已经大了,他只好到家后三哥王江家中寄居,王江也是当把头,自己仅仅养活自己一家。这时,我已经成了大学生了,每次回家,总要去和六爷爷热乎热乎。他的乐观情绪已不似当年了,噗咂着小旱烟袋,偶尔眼神向上一瞥,虽没诉说什么,我仍深深体会到他的酸辛味儿。

我二三十岁的时候,便像只雄鹰漫天飞翔了,而六机匠呢,却像折了翅膀的秃鸡,可怜得连个窝也没有。

“七七”事变后不久,我从临清中学回到故乡。回故乡,就是向故乡、向故乡的亲友辞别。临走之前,我去看六爷爷王善。他真是善良啊,从小提携我,说故事给我听,启发了我的文艺兴趣,使我从儿童到少年时代,充满了快乐,留下了永远活鲜的记忆,好似一道彩虹。明明知道,此去离多会少,怕终生难再会面了。无限留恋,无限深情,只留在心头,相对默默然。

一阵抗战的风暴,把我吹向战火纷飞的疆场,吹到了万里之外的山城重庆。我住在歌乐山大天池一户贫农家中,此景此情更容易使我想到故乡,想到亲爱的六爷爷。看见人家收割庄稼的时候,就自然地忆起儿时故乡秋收时的动人景象。人忙,驴子也忙得呱呱叫,街上铺满了半干的高粱叶子,踏上去唰唰地响,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香气。六机匠扬场是能手,手里的锨一扬,粒子金豆子似的落地,满村尘土飞扬,笑声朗朗。秋天,多美丽、多欢乐的黄金季节啊!

在异乡的这黄金季节里,我的心却像铅块。心中充满了美好的回忆。我想六爷爷。我想故乡在战火中怎样了,六爷爷命运又是如何。我想,又怕想。越怕越想,越想就越怕。

我想,想个人,想六爷爷,也想人生的问题。像六机匠这样一个人,他劳动是好手但没有寸土;文艺才能很高,可不识一个字;他名字叫王善,“善”真是“善”了,可是旧社会给了他的又是什么?

在穷困的山村,我穷苦,我悲愤。为了六爷爷,也为了我个人。这时,我想到六机匠的一切,想到他的那两间小土屋,想到土屋里那种气氛。还想到他西墙根下那株小桃树,春天一到,她的花开得多美丽,好似天下没有一种花能与她媲美。

我也想到,他炕头的墙上贴着的几张小“模画”(廉价的通俗年画),画着沈万三打鱼,还有一张画着一个美女,美丽又善良。六爷爷说她白天在画上,夜里走下来找她喜欢的人。听的虽是“瞎话”,又好像是真的。

忆往事,怀故人。我的感情像一条永远抽不断的丝。

我难过,我怅惘,我心里也存着一个希望。希望六爷爷经过战火的锻炼,能挺立起来,希望所有与他同命运的人,觉醒起来,挺立起来,去战斗——和日本侵略者以及一切压迫人的、残害人的、吃人的斗争!

我把一切往事,把我对六机匠的回忆,写成了一篇散文、一篇长诗,题目是同样的:《六机匠》。现在我把这篇长诗里的一节抄在下面,因为我喜欢它,觉得它极沉痛:

你的四壁上贴满了小模画,

画着“招财童子”“财神进门”,

画着摇钱树,聚宝盆,

画一个打鱼的沈万三

一网打到了万两黄金。

你常说“吉人自有天相,勤俭是黄金本”,

但为什么,为什么上天从没睁开过眼睛,

看顾一下你要命的贫困?

你也说过,画上的仙女

夜里走下来私恋凡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四壁黄金

不曾走下来一次,

走下来救济一个像你这样的好人?

《六机匠》这首诗,写了六机匠,也写了所有的农民的命运。同时也写了我自己和旧社会、旧农村的贫困、破敝和美丽但带着悲惨色彩的大自然。

在歌乐山中听到了抗战胜利的消息,真是高兴而又悲伤。故乡在万里之外,何时再回去?六机匠、亦迈四叔还能得到叙一叙别后各自遭遇的机会吗?

1949年我回到了故乡。这两个我心上的人都不在了。连他们的墓地我也不知道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