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乡村燕事(外一篇)

李存葆

“烟柳飞轻絮、麦垄杏花风”的时节,我回到家乡,又看到了燕子续窝筑巢。

老家有堂屋十间,辟为两个院落。家母住在东院,五弟一家住在西院。斯时,东院的房檐下,有两对新燕正在垒窝,“工程”已经过半。四只燕子一会儿衔着紫泥砌巢,一会儿又箭一般地消失于云缝。五弟院落的屋檐下和大门过道的檩梁上,各有两窝燕子,它们的旧巢仍在。四双燕子,跳进跳出,飞去飞来,衔来草屑、羽毛,在为生儿育女铺设舒适的软床。它们有的还从窝中探出头来,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友善地打量着我这陌生之人。

古人对家燕有春燕、劳燕、双燕、旧燕、新燕、喜燕、征燕等多种称谓。在我的故乡,燕子向被父老乡亲视为勤劳鸟、唱春鸟、恩爱鸟、仁义鸟、灵异鸟。见六双燕子同时在我家筑窝安居,老母亲笑了,五弟一家乐了。一种“春燕归来与子游”的喜悦之情,也在我的心中荡漾。

美是心灵自由的伴侣。在生命的初始阶段,我的心是随着燕子在这片故土上一起飞翔。后来,随着尘世的冲刷、阅历的丰富,我愈来愈感到:世上的鸟儿,没有比家燕更为美丽的了。

小燕子虽没有白鹤亭亭玉立的身姿,也不像孔雀总是拖着翠色的长裙,但燕子的体型颀长而又匀称,丰满而不失婀娜,称得上无瑕可摘;它的羽背深黛幽蓝,纯净光亮;它的胸脯洁白如玉,素雅明快;再加上它那剪刀似的开合自如的尾叉,更让它的周身贯注了美的神韵。选择自然之美,是人类创造过程中的第一道程序。毫无疑问,欧美人所钟爱的燕尾服加白衬衣,就是按照燕子的装束剪裁出来的。

燕子的灵动之美,还展现在它的飞翔上。它们狭长的翅膀,分叉的尾巴,是飞翔的利器。无论是斜飞还是平飞,无论是高翔还是低回,无论是掠水而过还是凌虚直上,它们总是那样轻盈而敏捷,俊逸而从容,一道曲线连着一道曲线。它们连贯的飞态,从不同角度看,无一不美。毋庸置疑,燕子是飞翔的天才。

燕子的美丽,还在于它们那迷人悦耳的歌唱。燕子的呢喃,有时是畅快的、恣情的、甜熟的;有时是缠绵的、舒缓的、幽微的。无论是呼儿唤雏时的甜润,还是双燕恩爱时的婉转;无论是捕虫捉蛾时的激越,还是门墙小憩时的委婉,它们的鸣唱总似细溪淙淙,清扬活泼,绝不像雄鸡长鸣时那样击人耳鼓,更不像麻雀争食时的唧唧喳喳,惹人心烦。我以为,“呢呢喃喃”这一象声词,只能用于燕子。燕子的各种鸣唱,不火不躁,如吟如诉,总能使人们在兴奋中获得宁静,在消沉时受到鼓励,在愁闷时得到慰藉。

燕子是春天的音符,乡村的音籁。当它们呢喃的清音打破了村舍的静谧时,冰雪已经消融,春也在河谷、山坡蹒跚、摇曳。在我看来,三春的颜色,之所以飘落在大地丰厚的肌肤上,是春燕舞出来,唱出来的。春燕的歌声,唱出了农人积蓄了一个冬天的发自内心的企盼和真情。燕子运用音色和力度的变幻,唱得“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唱得“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唱得“疏畦绕茅屋,林下辘轳欢”;唱得“榆荚钱生树,杨花玉糁街”;唱得“黄犊尽耕稀旷土,绿苗天际接旁村”;唱得“蚕娘洗茧前溪渌,牧童吹笛晚霞湿”;唱得“田舍翁,老更勤,种田何管苦与辛”……春燕的舞是安琪儿的舞,春燕的歌是安琪儿的歌,农人和着春燕的韵律和节拍,共同描绘出凡物可尽其性、色彩可嵌入人们永恒记忆的春天。

在所有的鸟类中,未经驯化便与人类最亲近者,莫过于家燕了。家燕像虔诚的教徒一样,以神意为最高命令,以时令为最高法则,每年春分北来,秋分南归,年年如此,岁岁如斯。人与燕子同居一室,相敬如宾,该是史前人类结庐而居时就有的事了。这种存在,应视为上苍给人与燕这两种敏感的生物,所制定的心照不宣的“无字契约”。

童年的记忆最纯真最真切,对人生的影响也最深久。在我牙牙学语时,信佛的奶奶就一次次地对我叨念:“千万别祸害燕子,祸害燕子会瞎眼。”年龄及长,我又知道,村里即使最顽劣的孩子,也谨遵这句古训。当时,家中那东三间、西三间堂屋中的檩梁上,各有一窝燕子。看着两对老燕子,阴晴风雨中双来双去地翻飞,我因不能摩挲一下它们美丽的翅羽,而引为憾事。

六岁那年的暮春,东堂屋的燕巢里,生了六只小燕子。某日,一双老燕打食归来,六只小燕簇拥着探出头来,同时张开鹅黄的嫩嘴儿,唧唧叫着等老燕喂食。老燕喂雏,一次仅能顾及两只。一只未接到食的小燕,不慎被挤落下来,跌到灶前的柴草上,幸未受伤。我忙扑上前去,把它捧在手里。小燕全身的茸毛像一团绒球,黑眼如同墨晶,仍张着小嘴儿唧唧叫着要食吃,真是可爱极了。奶奶忙找来针线笸箩,并铺上碎棉。待雏燕安置好后,我飞也似的跑到房后溪边的青草丛里,扑来十几只小蚂蚱喂它。此后的二十多天里,捉蚂蚱,逮青虫,喂小燕子,几乎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小燕子饱啜着我一瞬瞬的殷勤,会跳跃了,能抖翅了。每见我捉虫回来,它就扑棱棱跳出笸箩,欣欣地张开嘴儿,一口又一口地吞食着我随时投送的小蚂蚱。见它羽毛渐丰,我就用左臂架着它,去菜园里,到麦田边,随逮青虫随喂它。这只小燕比窝里的燕雏早两天就会飞了。只要我将它轻轻一抛,它便在我头顶上空打着旋儿地翻飞。我打个呼哨,它就会落在我伸出的食指上。在窝里的燕子都出飞那天,奶奶硬逼着我把这只小燕放飞到它的兄弟姐妹中。每逢老燕新雏从风动的树林、晴蓝的天空翩翩飞来,落到我家院墙、房顶时,只要我左手捏只蜻蜓当头一举,右手打个比示,我喂熟的那只小燕子便会轻灵地飞来,落在我的肩头……

这只小燕子,不仅是我童年时代一首优美的抒情诗,也成为我后来爱心的向导,心灵的晨曦,精神的美酒。

人生的前五十年,写的都是人生“本文”,以后的岁月,则都是为这“本文”添加着注释。儿时的经历就像一幅油画,近观时没有看出所以然,今日远看,才能品出这幅画的美感。

母亲和五弟现在住的东西两个院落的十间堂屋,是在我知天命那年建起来的。落成后的第二年,每个院落的房檐下,每年都各有两窝燕子来生儿育女。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每逢春夏回乡探亲,自会对儿时钟爱的燕子,格外关注起来。

燕子是人类道德、伦理与行为的一面镜子。

在辛勤方面,燕子当首屈一指。新岁杏月里,春燕从南洋出发,飞越茫茫大海、重重关山,抵达离别了半年的村舍后,不做任何休整,便纷纷忙碌起来。老燕子见旧巢仍在,就叼住时光的分分秒秒,一刻不闲地清理旧窝。新燕子则是飞着吃,飞着喝,飞着洗涤羽毛,飞着衔泥构筑新巢。一双新燕一天都能垒几行泥,十几天就能把新巢筑好。一座“新房”的建成,连接着新燕飞奔的节奏,勤快的旋律。新居筑好,雌燕就急不可待地生卵、抱窝;十五天后,雏燕破壳而出;又三十天,新雏即可出飞。一双燕子在不到五个月里,要生两窝燕子。一窝燕子一般都是五只,两窝燕子就是十个燕宝宝。由于巢窄雏多,燕巢有时会损坏,老燕子会即刻去衔泥修补。老燕在哺育雏燕时,四野抓虫,任劳任怨;泉边衔水,栉风沐雨,一双老燕,每天要打几百个来回,飞出飞进、嘴对嘴地给燕宝宝喂吃喂喝。一只雏燕,老燕在一小时内就要喂食十几次,仿佛有一种神秘的丝线,牵连在老燕和新雏之间。这种天伦之爱的特质,是为爱而爱,不讲任何条件。

对儿女的父责母职,应包含身体和精神两个层面的教化。雏燕出飞时,若有懒宝宝恋栈温柔之窝,赖着不走,老燕子会前引后拥地将它赶出窝外。老燕子在领飞三天后,就再也不让新燕子回窝,让它们风餐露宿,自食其力,绝不留一个“啃老族”。一般在农历六月底,第二窝燕子也出飞了。因离南飞远征的日子还不足两个月,老燕子再也不回窝,它们率先垂范,加大了对第二窝儿女训练的强度。在老燕子的带领下,小燕子演练着俯冲、侧飞、回翔、挺飞等各种动作。它们一会儿从玉米梢上掠向山顶,一会儿从河面冲向云天。暴雨过后,蜻蜓舞晴,正是老燕子带领小燕子练习捕虫准确性的最佳时刻;日暮时分,虫蚊飘忽,又是老燕子统领小燕子操演捉虫精准度的最好时分。经过一番番朝习暮练,小燕子的天性得以充分开发,终使它们一个个都成为百捕百中的“小猎手”,成为一架架袖珍的低空“战斗机”。

情爱是一切生物的精神甘霖。燕子的情爱,炽热如火,牢固如磐。它们不仅双双同来同回,形影不离,比翼而飞;而且还通过舌尖的交流,目光的顾盼,歌声的倾诉,把恩恩爱爱表现得淋漓尽致。雌燕抱窝时的情景,最为感人。在它孵雏的半个月里,是雄燕竟日捕来食物,衔来泉水,口对口地送进雌燕的嘴里。像燕子这种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灵与肉的完美结合,在当今人世间,恐也难找出几多范例。

造物主不仅给燕子以美貌,也赋予燕子美好的德行。用儒家的道德准绳观照燕子,燕子称得上“仁义礼智信”皆有。燕子筑窝,不择贫富贵贱,不选门槛高低,只要认定谁家,如果主人和燕子都不出意外,它们都会岁岁来续窝筑巢,绝不会单方面地扑灭主人怀念它们的幽情。每双燕子的心中,都有它们魂牵梦绕的一幢茅舍。燕子这种从不琵琶别抱、返本归元的天性,称得上是“不辞故国三千里,还认雕梁十二回”。燕子是喜欢洁净的鸟儿。为保持它们翅羽的光滑和亮度,它们经常用清澈的泉水梳理羽毛。雏燕在窝中排出的粪便,老燕子会随时一口口叼出院外;即使正在抱窝的雌燕,也会飞到院外排泄污物。除了老燕子白天喂食时和雏燕喁喁私语外,在夜间它们总是静气屏声,绝不打扰主人的梦境。只吃活食的燕子,是农人公认的益鸟。它们从不叼啄农家的五谷,专吃飞动的虫蛾。据昆虫学家推算,一双燕子及其子女在北方生活的半年里,要吃掉各种害虫一百万只,是护卫庄稼的真正天使。燕子也从不像有些鸟儿那样,为争食而“鸡扑鹅斗”,俨然谦谦君子……

大自然神秘的原则,造物主微妙的功夫,在燕子身上得到了灵异的体现。在预报狂风暴雨方面,它们绝不逊于气象台。每当暴风雨到来之前,燕子们总是集结在一起,擦过房顶,擦过树头,擦过河面,忽上忽下地群体鸣叫,仿佛是在焦急地提醒农人:快戴上斗笠,快披上蓑衣,尽早收工,尽快让牛羊归栏……每当看到这种场面,我就觉得,神奇的燕子,仿佛能读得懂阴云在天宇中写下的文字,能辨得出狂风在江河里画出的图画。

“燕子不进愁门”,是家乡的俗语。想不到这话在我老父亲身上竟成了谶言。迟暮之年的老父,特别喜爱年年都来家中筑巢的两窝燕子。二〇〇九年清明已过,两对燕子却未如期而至。九十五岁高龄的父亲,便一天数次拄杖院中,引颈南望。五弟为卸掉老父的心病,说西院的两窝燕子都来了,也是咱们家的。转年初春,老父缠绵病榻,不能下地,清明过后,还叨念着燕子怎么还没有来。虽然西院五弟家的燕声不断传来,老父却摇头苦笑。农历三月十七日,老父便驾鹤西去。在父亲谢世近两周年的清明节前,两双燕子又来东院做窝了。这又应了“燕对愁门不过三(年)”的俗语。

大自然将自己灵魂中的小小一部分剥离出来,给人类造就了燕子这样晨风般温存、月光般柔顺的喜鸟。乡人凡遇吉祥事儿,总与燕子联系在一起。去年,五弟的女儿考上军校研究生,他“归功”于家中新添的两窝燕子。邻村我的一远房亲戚,在镇上买了楼房,去岁他乔迁新居不久,便见一对燕子在他家住的三楼檐下筑巢。燕栖楼中,实乃罕事。为不打扰燕子垒窝,他举家又迁回乡下十几天。待头窝燕子出飞后,他的独生女儿超常发挥,考上了大学。此事在故乡,一时传为美谈。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无论是在北京、天津,还是在省城、县城,人们随处都能看到燕子们放胆尽性飞翔,能听到燕子内蕴灵动的歌唱。后来,燕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先是稀少了,继而消失了。今天,在工业比较发达的镇子里,已难觅到燕子的倩影了。

大城市里排排高楼豪厦一天天进逼,片片田野碧树一尺尺退缩,使得燕子栖息的领地愈来愈狭窄;车流、物流代替了护城河的银波细浪,人流、信息流,代替了城中湖、林中泉那醉涡里漾出的笑意,使得燕子无处用洁净的涟漪,去洗濯它们的亮羽素脯;化工的毒气、车辆的尾气,乃至氟利昂的过度排放,已玷污了燕子那纯净的歌喉,使它们再也难以唱出音质纯美的歌声。生活在竞争漩涡中的城里人,很少去怀念、关心燕子了。市场上的盘算,比高级计算器与电脑的硬盘、软盘来得更为复杂,不少人的血管里“疙瘩”着的是开发、买地、利润、效益、股票的K线图、物价的CPI、住室的宽与窄。看来,城里人已经单方面地撕毁了人类与燕子在史前就定下的和睦相亲的“无字契约”。

生存与发展是一切生灵的愿望。当乡下人潮水般涌入城市的时候,在城里已无一檐之栖的燕子,却纷纷飞到绿水青山的乡下。这大概是我家两个院落里竟然有了六窝燕子的缘由。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的儿歌,城中幼儿园的孩童,无一不唱得声情并茂;但其中的绝大多数孩子,却生下来就没见到过燕子。孙子檀檀明年秋天就要上学了,我想来年在故乡的孩童们吹响柳笛的时候,一定要带他回老家去看看燕子。他只有看到燕子筑巢,才能懂得什么是辛勤劳苦;他见到老燕喂雏燕的情景,才能明白什么是“嗷嗷待哺”,什么是养育之恩。他只有看到故乡人是如何关爱燕子,长大后才会真正领会:人类的生存与万物紧密相关,也与每一棵小草、每一朵小花、每一只蜜蜂、每一只蝴蝶息息相关。

听雨

在七彩迷目、五音乱耳的都市里,我是个比出土陶罐还要陈旧的人。时髦的旋律,疯狂的乐曲,颤悠悠的嗓音,难以振奋我因尘世的风干而迟钝的耳朵;喷吐的霓虹,闪射的激光,斑驳陆离的色块,也难以燃亮我因岁月的磨洗而昏花的眼睛。

大自然不仅赋予人各种本能,还能将这些本能培育成各种敏锐的感觉和细腻的情感。大概是从伏案爬格子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听雨。迈进晚岁的门槛,我感应各种雨声的神经元,非但没有衰退,反而益发灵敏。听雨,是我乡村情结的一种固执的延续,是我精神上的一种奢华的享受,甚至是我灵魂的一种不可或缺的补剂。

在我儿时的感知里,春雨就像天池里的琼浆玉液。后来,我看到古人将“久旱逢甘雨”排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人生四喜”之首,可见人与大地一样,是多么渴望春霖的滋润。春日盼雨,一直是北方农人的希望。当春雨在一个夜里或某个清晨悄悄降临时,它便成了人与一切生灵交流情感的媒介。

春雨的雨丝儿,细细的,亮亮的,霏霏的,蒙蒙的。春雨落于山泉中,就像滴在亮晶晶的玉盘里;春雨飘在柳条上,好似在为村姑梳理长长的发辫;春雨播洒在干渴的大地上,能将种子从沉睡中摇醒,让它们开始倾诉对春天的挚爱;春雨化为原野的细胞,撩拨得青在滋生,黄在孕育,红在萌动。

春雨沙沙,若蚕食桑叶;春雨沥沥,像黄莺出谷;春雨答答,是贝多芬《欢乐颂》中跳动的音符;春雨“润物细无声”的雅韵,化作杜子美歌吟的琴弦;春雨在微风里斜敲着茅舍窗棂的音响,是农人心中最曼妙的乐曲。

一场春雨过后,冬日的萧索、落寞被涤荡已尽,山野脱下了灰黄色的瘦衣,换上了宽松多彩的新装。毫不偏私的大自然,把万千生灵的意愿和梦想都拢集在它宽阔的胸襟里。苦菜儿用葱翠肥嫩的茎叶,最先托起了金黄色的小花,来报答春雨的涵濡。车前子、蒲公英、白玉兰、锦带花、马兰草承受了春阳的温慰,也在溪边、河畔、地堰、路旁,争先恐后地拱芽抽叶。就连老巷墙下冥顽的石头上的苔藓,也泛出了淡淡的绿意。杏树刚刚卸下洁白的素妆,胭红的桃花又扑棱棱地挂满了枝头……

这时节,村童吹响了柳笛。童年的我常从柳树上折下或粗或细的柳条儿,用手轻轻拧转,柳皮遂与柳骨脱离;用剪子将柳管两端剪齐,再把一端的表皮刮去,柳笛就做好了。细管柳笛,声调悠扬婉转,柔中含刚;粗管柳笛,音韵深沉奔放,气势充沛。随着我和小伙伴参差不齐地吹奏,逗得云雀、黄鹂、百灵、画眉也都在林中千鸣百啭,啾啾欢啼。伴着柳笛和鸟儿的奏鸣曲,我们看蜂蝶吻花,燕尾点水,心中都像有清凌凌的小溪在畅快地流淌。农家早已打开窗户,敞开门扉,牛也出了栏,羊也离开圈,狗儿在前,人们在后,一道欢快地走向原野,去享受春雨后的清新与明媚。

几场春雨过后,山川田野,无不激扬起浅绿色的波涛。农家的墙头、篱笆、瓜架变成了青藤攀缘的画壁;崖涧岩下,白黄红蓝紫的野花,结成了花的城邦。

春雨是上苍深情的叹息,是从天宫王母娘娘的凤冠上抖下的珍珠,是九天仙子洒下的多情泪滴。春雨在人们的千呼万唤中降临。春雨告谕人们,春光易逝,什么也挡不住时光横扫的镰刀。时间也是土地,空间也是原野,赶快耕耘,赶快播种,且莫辜负春风春雨的召唤。

当紫色的豌豆花变成胖鼓鼓的绿荚,阵阵南风吹黄麦梢的时候,夏天来了。北方的雨,多集中在农历的六七月份。这时,夏雨的呐喊与欢呼,喧嚣与吼叫,喝彩与狂歌,一次次地告诉我们,大自然的性情是不能束缚和囚禁的,谁也抵挡不了它的吐纳与呼吸。

为感知大自然脉搏的跳动,音波的起伏,近十余年来,每逢盛夏,我总爱到泰山北麓的一座军营和沂山半腰的一家招待所里,或读书或写作。这两处所在,无不近谷生岚,远山起霭,石罅泉响,峰峦叠绿,峭崖滴翠,实为观雨、听雨的胜地。

夏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有时久盼不至,有时不请自到。夏雨喜欢与闪电结侣,和雷霆为伴。立闪裂空,常是它的报幕;惊雷滚地,常是它的鼙鼓。夏雨从不墨守死板的模式,也不就范单一的框框。有时候,它以急箭般的雨点儿扫向大地,将山川变成白茫茫的世界;有时候,它以层层密密的雨帘,搅得天地不分;有时候,它以鞭子似的雨线,抽打着大地的一切;有时候,它将铜钱般大的雨点,洒落在牛背东边的草丛,而牛背西面,却是一弯天盖蓝得迷人;有时候,它像个跌跌撞撞、盘桓数日赖着不走的醉魔,不把树木、庄稼折腾得东倒西歪,不将江河、湖泊鼓捣得满满溢溢,不将房舍、道路埋葬于洪水、泥石流里,绝不离开。我惧怕这种暴虐、残酷的夏雨。

夏日,在泰山或沂山褶皱中的房舍里听雨,我的心境常是清爽、活泼而惬意的。收听着霰弹般的雨点打在房瓦上的噼啪声,房檐下瀑布似的水流泻下的哗哗声;倾听着雨打在营房内的路边梧桐、池塘荷叶上的答答声,雨落在招待所院外的汉柏、宋槐上的唰唰声;谛听着远处群山万木在雨中传来的簌簌声、咻咻声……我仿佛感到有亿万个歌手、千百种乐器,在同时鸣奏着只有大自然才能排演出的大音乐。

我喜欢在大雨初霁后,扑入原野的怀抱。夏雨孕育着葳蕤的茁拔,葱郁的奋发。走在山间小径上,我呼吸着如同掺了薄荷一样清香的凉丝丝的空气,看着路旁的庄稼、草木,无不被大雨洗濯得青翠水绿,露莹珠烁,听着百鸟与流溪的合鸣,我仿佛又回到童年,变为无愁童子。贴身于高粱、玉米的梢部,我仿佛能听得见它们咝咝拔节的声音。我被岁月磨出老茧的心遂得以软化,也会给我的写作生涯增加些许激情。

大自然是永远年轻、美丽和慷慨的。大自然蓬勃的活力是靠雨水尤其是夏雨,来呈现它生的奥秘和美的诗意。

夏天的雨夜,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庞然大物。夏夜躺在深山的房舍里听雨,灵感有时会像不速之客来敲我的门,我也常会浮想联翩去敲灵感的门。作为一名老兵,远处、近处的风声、雷声、雨声,常会在我的脑际里幻化出格斗声、厮杀声、马蹄嘚嘚声、炮火轰鸣声。这些声音,竟能唤起我那么多的历史记忆、民族情感。

自打人猿揖别后,人类便在风雨中、雷电中、泥泞中书写着历史。中华民族作为天地间最富智慧的生命群体之一,曾让文明的曙光穿透岁月的高墙和时空的山脊,越过秦时明月汉时关,越过唐宋的鼎兴与衰亡,越过元明清的初兴、中兴和沉沦,坚毅地向前铺展着,延伸着。

当大洋彼岸罂粟花的毒液,妄图麻醉、戕害一个民族心灵的时候,当一个个屈辱的条约像刺刀一样,把一个民族的心戳成碎片的时候,广东虎门燃起的那团禁烟的大火,比闪电还要明亮;长城喜峰口那“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吼声,比炸雷还要轰响;平型关那射出的让愤怒烤熟了的子弹,比雨点还要密集……

十年“文革”,当有人企图以极“左”的绳索捆绑一个民族的原动力和创造力的时候,那年十月的一声惊雷,使得神州的喜泪,汇集成一场倾盆大雨……

人是大宇宙中的小宇宙。人类之喜、怒、哀、惧、爱、恶、欲的七情,也常与天地精神相往还。夏天的惊雷闪电,滂沱大雨,是大自然积郁情感的宣泄。它启示我们,一个人、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不能让心中的迷雾越积越厚,更不能任头顶的乌云像疯狂的狼豺虎豹一样随意抓挠。久闷必成病,久郁必成祸。该闪电时就闪电,该打雷时就打雷,该采取霹雳手段就采取霹雳手段,让铺天盖地的暴风雨,去驱散迷雾,赶走沉闷,扫除阴霾。阳光总在风雨后,惊雷作雨化彩虹。

如果说春雨是一首情感新颖、韵味细腻的幻想诗,夏雨是一部起伏跌宕、热烈奔放的多幕剧,那么秋雨就是一幅初视平淡、久视神明、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的油画了。

秋雨的雨丝儿,雨珠儿,雨帘儿,常较春雨绵密悠长。秋雨的沙沙声,潇潇声,滴答声,也比春雨更有质感和力度。秋雨既是能使人产生怀想、生发感叹的乐曲,也是演示秋的风姿、秋的收获。秋雨之后大地的色彩是三分橙黄,七分枯绿。秋雨打在稻谷上,稻谷的穗儿会沉重几许;秋雨打在累累秋果上,秋果就多了几分甘甜;秋雨打在棉桃上,棉絮会平添几丝银白……

几场秋雨过后,农人便在丰收的原野上收割着稻谷金黄的成熟,采摘着清香飘动的瓜果。

秋雨本是收获的信使,秋天本是迷人的季节。但中国古代文人却有着“遇秋而悲”的审美传统。什么“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什么“寒雨声声滴小窗,清宵偏是到秋长”;什么“他乡见月能凄楚,天气如许,一院虫音,一声更鼓,一阵黄昏雨”……像五柳先生陶渊明那样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去赏秋、咏秋的诗家,并不多见。

享受秋雨和秋雨后的大自然,是一种艺术。人们因年龄、性情、阅历和生存境遇不同,对秋雨的感受会大异其趣。当今之世,票子、孩子、房子、车子、女子,乃至官阶、职称、学位、评奖等等物欲、人欲的管道,充塞在人们的胸中,驱走了其间的浪漫诗神;心乱如粥听秋雨敲窗,自会心神更加不定,心中就像有着一团又一团扯不断理还乱的雨丝,更难理出头绪。其实,人的苦恼大多都是自己营造的。不切实际地去扩张物欲、人欲,物欲就会成为刳割人们灵魂的利刃,人欲就会成为炮烙人们灵魂的烈焰。

生命是不能倒转的,刚刚过去的那一瞬也不能与眼下的这一瞬一起停留。人到晚年,看到秋日草木的枯衰,往往会生发凄凉。其实,人生如同草木的荣枯,总是由激越走向安详,由绚丽归于平淡。

秋雨过后,望着山路旁飒飒西风中仍淡然自若开放的秋菊,望着山崖间经霜后依然灿笑着的枫叶,年逾耳顺之年的我,常这样提醒自己:忘却曾有过的种种虚荣和矫饰,忘却在生活漩涡中曾有过的有幸与不幸,忘却在人群中有过的恩恩怨怨,忘却在社会舞台上有过的荣辱和得失,要像秋菊那样天然淡定,要像枫叶那样笑迎风霜,要用平和的目光看待人生,要把人生落日的时期视为“秋泉澄澈不染尘”的童年时代……

人生是一个过程,美丽就在这过程之中。生命的气息在阳光里,也在风雨中。人们只要将身心溶进春雨、夏雨、秋雨里,自会对人生有所顿悟、醒悟和觉悟。

我喜欢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