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

让娜

三个月前

天色已经大亮,让娜度过了没有睡眠的一晚。她理好发髻,戴上黑纱,颤抖的手指增加了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难度。大家担心让娜,都表示愿意陪着她,但她仍旧坚持要独自做准备。她深知此刻意义重大、刻骨铭心,值得全情投入,不能有丝毫分心。六月的暖阳透过窗户,投射到橡木地板上。整栋房子里让娜最爱这个阳光灿烂的角落。清晨将尽,太阳光线会巧妙地穿过对面的烟囱丛林,将房间的这一块染成金色。她喜欢全身沐浴其中,体味脚下的温度。有一天,皮埃尔碰巧撞到这一幕:让娜面朝窗户,闭上眼睛,展开双臂,完全淹没在阳光之中,当然,还赤裸着身体。

她赧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皮埃尔只是宽和地笑笑:“我倒是一直想娶喜欢晒太阳的小沼狸呢。”

求婚的话听起来不太现实,甚至有点儿古怪疯狂。这是同居之后皮埃尔求的第四次婚了。让娜心向自由,前三次都无情地拒绝了他。然而这一次,站在满溢的阳光之中,她却折服于这个男人的奇想,只因他也愿意接受自己的异想天开。于是她说“好”。

客厅里的钟声敲响,让娜迟到了。她最后往镜子里看了一眼,便起身离开了公寓。

教堂离这里只有两条街远,她决定步行。一路上,众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不停地有人回头,一个小女孩儿甚至用手机给她录像,因为她这身打扮实在奇特。让娜什么都没注意到,脑海里只萦绕着一个念头:只要一会儿,就能见到皮埃尔了。他应该已经到了,穿着让娜为他挑选的漂亮灰西装。

教堂门前的广场空空荡荡的,所有人都进去了。让娜抚了抚长裙上的褶皱,试图压制身体不自觉的颤抖。她感觉双腿很难再支撑住自身的重量,她摆出一副笑容,穿过了木门。

教堂里人满为患,长椅不够坐,在边上添了些板凳,许多人都还是站着的。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让娜身上,当事人却不甚在意。她缓慢地踏上教堂大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皮埃尔。有那么一刻,让娜觉得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乐队在弹奏一支她没听过的管风琴曲子,她明明定的是莱昂纳德·科恩的《哈利路亚》[1]。神父站在祭坛后面,双手交叉在身前。

右边有人示意让娜:苏珊指着第一排的一个空座位。让娜笑了笑,继续走着她的路,走向自己的爱人。

她来到他身边时,管风琴停止了演奏,全场一片寂静。让娜久久端详着皮埃尔的面容。细长的睫毛,圆润的下巴,方正的前额,这是她从未看厌的风景,叫人如何能够割舍?神父清清嗓子,葬礼即将拉开序幕。她惨然一笑,想起了五十年前,同样也是在这座教堂,莫里斯神父主持了他们的婚礼。想到这里,她撩起黑纱,靠着棺材俯身下去,最后,吻了吻丈夫的嘴唇。

迪欧

两个月前

我得了一辆小破车。当时我正给咖啡泡芙裹糖面,有个伙计来面包店,问能不能在这儿贴个小广告。

他对娜塔莉说:“我很急,等着用钱。”

娜塔莉回答说没门儿。她讨厌在柜台上贴小广告,老是赶走那些想要贴广告的人。我追上那家伙时,他已经走到街上去了。那哥们儿长得挺吓人的,看着不太靠谱,眼睛贼溜溜眨个不停,手掌大得跟球拍似的。但是他需要钱,我嘛,我需要一辆车。

我下了班,他就在停车场等着。听了价格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车,果然,比我估计的还要次点儿:白色的标致205,车身破破烂烂,其他硬件也差不多快报废了;引擎盖和后备厢上的“标致”都给换成了“法拉利”,后窗玻璃也全是滑稽的贴纸。我说我要检查一下引擎,果不其然,引擎盖也打不开。万幸的是,车还能打火发动,这就够了。

“我给你一百欧。”我说。

“三百,没得商量。”他回答道。

“这车开不了多久了,不值三百。”

他眼睛眨得更快了,大概是在用摩斯电码威胁我。

“我说没得商量,别浪费哥们儿时间。你到底要不要?”

我又绕着车走了一圈,按了按座椅,都还挺新的。

“两百块,再加一条咖啡泡芙。我就只有这么多了,兄弟。”

他低下头,我趁机打量了一下他的大手。我马上就后悔了,因为这家伙狠狠给了我一下子,差点儿送我上了西天。

“成交。泡芙你就自己留着吧,我在减肥。”

他在汽车执照上画了几道做标记,方便警察日后检查[2],我们接着签了买卖合同。他仔细地数了两遍钞票,才放进自己夹克的内袋里——我第一个月的薪水的三分之一就这么没了。临走之前,这家伙还拍了拍我,差点儿没拧断我的胳膊。我把背包扔在后座上,踩下油门,发动车子走人。

巴黎的街道总是很挤,车都堵在红绿灯路口。这是我拿到驾照后第一次开车,之前我都是坐地铁。

到明天,我就上了两个月的班了。高中老师总逼我学习,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有了职业技师证书,我挣的差不多有最低工资标准的一半。我进面包店的时候他们就告诉我,靠这个证书别指望能有长期合同。不过这一行也不缺活儿干。我有天赋,在以前住的地方,人们都喜欢吃我做的甜点,逮着机会就找我要,我也不摆架子,能做就做。我不在,想必他们应该馋这一口很久了吧。

后面有人在摁喇叭,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一个家伙冲我大喊大叫。我转动钥匙,踩下油门,汽车噗噗熄了火。我又试,这次它在红灯亮起之前发动了起来。我往前开着,同时向后视镜里的家伙做了个文明的手势,他也礼貌地回了我个中指。

天快黑的时候我到了蒙特勒伊[3],在孔多塞大街上找到了一个停车位。它正对着一座房子,房子装着蓝色的百叶窗。我抓起包,掏出在娜塔莉那儿买的三明治。这玩意儿本来她是要扔进垃圾桶的,结果两欧卖给了我。我问娜塔莉能不能明天再给钱,她就嚷嚷起来。这个小气鬼,我敢打赌她厕纸都要用完两面才扔。

下雨了,我试了试雨刷器,已经不灵了。这没什么,我就没想过要开这辆车。我在后座躺下来,头枕着包,身上盖着一件外套;我插上耳机,放起了“高大病体”[4]的最新单曲;我点燃今早就带在身上的烟卷,合上了眼皮。好久没有感觉这么惬意过了,今晚可以不在地铁里过夜。我花两百欧,就给了自己一个窝。

伊丽丝

一个月前

两岁的时候,我从马场的木马上摔下来。父亲没把我的安全带系紧,母亲坐在看台上,喊着接住我,喊叫声让他分了心。我摔断了手腕,要做手术,要缝针。我的母亲为此责怪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为此责怪我的母亲,而我为此责怪那只木马。我的第一个疤痕由此而来。

六岁那年,我和堂弟在奶奶家比赛滑布垫,为了面子,我使出了全身力气。摩西还没来,我幼小的嘴唇就自动裂成了两瓣[5]。我被送进医院,医生用胶带将我拼贴完整。我的第二个疤痕就这样诞生了。

七岁的时候,邻居家的狗咬掉了我腿肚子上的一块肉。这是我的第三个疤痕。

十一岁,英语课上,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恰巧一阵剧痛袭来。老师觉得我在装病,拒绝了我去医务室的请求。第二天上午,我被割除了阑尾。而我的英语老师,负罪感使然,也开始对我关照有加。这是我的第四个疤痕。

十七岁的时候,我去做针清。我脸颊上长了一个青春痘,鼓凸着的样子很难看,仿佛一个巧克力豆冒了出来。为了它,我挨了五针麻醉,留下了六个痘印。这是我的第五个疤痕。

二十二岁的一天早上,我醒来便感受到了尾椎处的巨大痛楚,以至于走路都要佝偻着腰。经过检查,医生发现这里有个脓肿,必须立马手术。麻醉不太管用,我几乎疼得快死过去,醒来望见病房的顶棚,才知道自己还没有上天堂。之后三个月,我都一直裹着厚厚的纱布,用以缓解坐下时的疼痛。这是我第六个疤痕的由来。

二十六岁时,我在沙滩上躺着晒太阳美黑。忽然一阵风吹过,旁边的人的阳伞柄砸在了我的胫骨上。对方连声道歉,邀请我共进晚餐。说实话,我宁愿和救生员约会也不想跟他吃饭。我的第七个疤痕由此而来。

三十岁时,我与杰雷米相遇。这是我的第八个疤痕。

注释

[1]莱昂纳德·科恩在1984年创作的歌曲,收录在其专辑Various Positions中。其歌词充满诗意,内涵丰富,曲调缓慢忧伤,加上其沧桑嗓音的低吟浅唱,演绎出了一种清淡而悠长的美。

[2]在法国,汽车买卖时需要在汽车行驶证上画上几道做标记,这样做是为了表明卖方已不是车辆的所有者,以后发生交通事故时,责任由买方承担,同时也可以防止车辆被二次倒卖。

[3]蒙特勒伊(Montreuil)位于法兰西岛大区,是塞纳—圣但尼省的一个市镇,有地铁与巴黎相通。

[4]原名法比安·玛尔索(Fabien Marsaud),生于1977年。十九岁时的一次跳水事故造成其脊椎错位,身材高大的他从此与拐杖寸步不离,因此自称“高大病体”(Grand Corps Malade)。他在2006年3月发行了首张个人专辑《十二点二十分》(Midi 20),这也是法国历史上首张Slam(一般兼有口语化诗歌和说唱音乐的特点)专辑。

[5]此处用典,《圣经·出埃及记》记载,摩西带领希伯来人经过红海时,神使海水分开,露出一片干地,海水在他们的左右做了墙壁。由此,希伯来人渡海如履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