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会彻底搅黄,正如季霜所料,主办方自己败坏了名声焦头烂额,根本无暇管她那份违约的合同。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那件本应该因撤展而失去曝光机会的漆器,居然被人买了下来。
这是季霜正儿八经头次开张,当即里三层外三层将漆器包好送上车,却不知道这辆车摇摇晃晃,正驶向顾家老宅。
顾家老宅清幽,一老一少相对而坐,眼睛都盯着中间的棋盘。
棋盘上黑白子势均力敌,稍有一步走错都会让对方抓住漏洞,满盘皆输。
“先生,刘助理给您送来的东西,拿过来还是放在书房?”
管家一句话让顾钦棋子草草落下,还没等他反应,对面的顾浩南就笑出声来:“落子无悔,这下看你爹我怎么把你杀个片甲不留!”
顾钦无奈,看着棋盘上胜负已分的局面,冲管家点头:“拿过来吧。”
刘助理送过来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前不久才被各大机构丢进垃圾桶里的季霜的简历,另一样则是刘助理前去季霜工作室,采购来的一件漆器。
那是一件宝瓶,通体黝黑,上面繁复的花纹勾勒出牡丹花来,瓶口和瓶底都有祥云纹点缀。
顾钦随手翻了翻那单薄的几页纸,看到后面刘助理打的补丁,这才知道季霜作为连续三年的奖学金获得者,居然在大四退学,成了高中学历。
想起那天在展会上侃侃而谈的身影,顾钦不禁眉头微蹙。
“脱胎漆器?”
一个没留神,顾浩南已经丢下棋局,转头看向桌上的漆器,拿在手里来回把玩,爱不释手:
“好做工!色泽均匀光润,通体匀称没有色斑,描金绘彩,炝金炝银。”
老顽童上下掂量了两下,直接丢给了顾钦。顾钦连忙伸手去接,这才发现宝瓶虽大,但十分轻盈,他一根手指就能轻松托起,怪不得顾浩南会来回丢着玩。
“怎么突然想起来买漆器了?”顾浩南笑他,“之前不是对这些不屑一顾吗?”
顾钦将宝瓶放好:“您也说是之前了。前两日艺术博览会的事儿您也听说了吧?您觉得这件漆器,怎么样?”
顾浩南一愣,忙不迭拿起宝瓶来,这次打量得更为细致,连一点儿笔触细节都不放过:“这是那丫头的作品?”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顾浩南长舒一口气,满脸惊叹地将宝瓶端端放下:“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她爹这个年纪的时候,恐怕都没有这么好的手艺!”
“再过两年,恐怕她爹都赶不上她了!”
顾钦合上手中的简历:“您认识她和她父亲?”
“认识?呵呵,这个圈子里玩漆器的,谁没买过季家的东西?”
顾浩南说着,不免叹息地摇起头来:“季家世代做漆器,传到老季季国峰这一辈,也有几百年了,季家漆铺的东西不管拿到哪儿去,都是数一数二的好。”
“老季作为传承人,几年前受邀去美院做教授,也就是那一年,美院才正式将漆器作为一个专业开设。”
可惜……
季国峰学术造假,季家漆铺使用化学漆代替天然大漆,季家漆铺无限期关业,季国峰引咎辞职……这些词条在搜索引擎上铺天盖地,每一条都以极端尖锐的词汇,将季家漆铺的过往辉煌抹杀掉。
顾钦看着简历封面上季霜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女孩笑得开朗大方,和那天在展会上看到的又是另一种不同的状态:“您相信季国峰?”
“小王八蛋!”顾浩南一巴掌拍在顾钦脑袋上,怒道,“你爹我当年出国前,就是在季家漆铺当过学徒,才有了后面的研究成果!我告诉你,就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季国峰,你爹我也绝对站在老季那边!”
他激动罢,又慢慢靠在椅背上,望着桌案上的宝瓶,道:
“你接触过他们就知道了。”
“能把手工艺做到这个份儿上的人,是不会造假的。”
“心里过不去。”
顾钦闻言,眼神落在季霜的联系方式上,若有所思。
*
叮咚。
门铃响起,沉浸在打磨中的季霜猛然直起腰,一看时间,暗道不妙。
昨天ivan集团的人给她打过电话,预约了今天来工作室洽谈合作,她本来准备得当,可是看着没做完的活儿手痒痒,这一开始就刹不住车,连时间都忘了。
她胡乱往身上抹了一把,在杂物和粉尘中闯到门边,将门打开。
顾钦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七零八落的工具堆满了走廊,室内粉尘大得看不清前路,面前穿着围裙戴着口罩的女人忙乱地道歉,口罩一摘,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全然不是一个颜色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一开工就忘了时间了。”季霜尴尬不已,一脚把挡路的工具踢开,伸手想要握手,可看到自己满是尘土的手,又缩了缩收了回去。
她当然知道作为奢侈品集团的IVAN要跟她合作的话是多大的事,如果这一单能成,她的小工作室就再也不会被当作无名作坊,季家漆铺的威名又能重振雄风了。
于是哪怕她不惯于点头哈腰,也逼着自己露出一个笑来。
顾钦看着她那张僵硬的脸嘴角微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着牙迈进去。他尽可能避开飞灰和地上的东西,可当他看到自己精致西装上落下的白色灰粒时,还是忍不住太阳穴猛跳。
“坐……”
“坐就不必了。”顾钦看了一眼摆满泥坯的沙发,顿住脚步,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卡片递给季霜,“我的来意,想必刘助理已经和你说过了。”
“对。”季霜连连点头,“刘助理说你们正处于新系列的启动阶段,想要融合中国传统手工艺,其中漆器就是占比最大的部分,所以想和我合作。”
她说到这儿,笑容舒展开来,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我非常感兴趣!我之前就想过很多,现代人不了解漆艺,是因为对漆艺作品的理解只停留在过去。如果奢侈品和漆艺结合起来,达成现代产业和传统手工艺的碰撞,一定能让更多人认识到漆艺!”
顾钦耐着性子等她说完,随后全盘否决:
“你想多了。”
“我不是慈善家,也不是非遗保护协会,我是商人。”
见季霜的笑容僵在脸上,顾钦沉默了片刻,还是说下去:“漆艺作为耗时长、难出成品、生产要求高的传统手工艺,根本不符合现代的消费理念。更别说传承人少、宣传几乎为零,以及原材料大漆对手艺人的危害。”
“它被历史淘汰,是必然,不是偶然。”
顾钦说着在大厅转了一圈,看着季霜手雕的泥坯和压制的银丝,仿佛能从未干透的指纹上看到季霜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
然而这并没能让他有半分心软,反而更加笃定了自己的观点:
“季家漆铺倒闭,不只是你父亲那几桩似是而非的新闻造成的。你好好想想,倒闭之前,季家漆铺多久没开张了?”
“你再想想,你的工作室这么久,有接到第二个订单吗?”
顾钦将宝瓶的购买记录递给季霜,盯着她略微颤抖的发丝,那上面还落着几粒飞尘:
“季霜,关掉工作室,IVAN邀请你来加入新品设计。”
“恕我直言,这可比你死守着这些瓶瓶罐罐要好得多。”
他收回购买记录,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季霜强压着怒火的声音响起:
“出去。”
顾钦皱眉,他还没开始谈薪资待遇。
那是他作为总裁能争取到的最好的薪资待遇,与其他通过面试进入公司的设计师有云泥之别。
“我说,出去。”季霜仰起头来,没有强颜欢笑的脸上是生动的愠怒,那双曾经让顾钦觉得澄澈单纯的眼睛里正冒着熊熊火焰,“顾总大概是奢侈品做多了,人也悬浮起来了。”
“我无法和不能正视漆艺艺术价值的人合作,更不能接受我的合作方贬低这门艺术。”
“顾总,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