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鼠妖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杨九绝对不会踏入黑山半步。

二十年前,他们整个村子的人一夜之间从黑山全部搬到了山外,搬到了离黑山相隔数十里的三河府内城,花光了整村的积蓄,几十号人挤在一个不过百平的小院房里,靠着给人做工艰难维持生存。

他至今都还记得,当初那个来到村子里,让他们上供的恐怖存在。

青眼白发,脸白如粉,更可怕的是,脸上竟然还破了个大洞,稍稍靠近,就能看到脑袋子来回滚动的半个脑子,骇人之极。

但现在,看着身后的那只狰狞面目,长面獠牙,嘴角流涎的妖物,黑山上的恐怖怪物,却是自己唯一生存下去的希望。

“爹爹,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呜呜——呜呜——”。

怀里五岁的囡囡惊吓过度,大哭不止,一双小手紧紧抓着杨九的衣领,蜷缩在他的怀里不敢抬头。

“青儿不怕,青儿不怕,咱们一会儿就得救了,咱们很快就能得救了。”

杨九小声安慰着,双臂紧紧地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哪怕是手臂酸胀,也丝毫不敢放松,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妻子,被身后这只妖物的同类活生生撕咬吞吃,哭喊求饶地越是凄惨,这些妖物反而越兴奋。

自己现在只有孩子了,孩子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只要能到黑山,哪怕是把自己上供给那个恐怖的怪物,也要让青儿活下去。

雨水打在脸上,稍一眨动眼睛,眼前就是一片模糊,杨九不敢眨眼,他害怕看不清脚下的路,害怕因为看不清路失误,葬身在妖物的口中。

“快了!快了!就快要到了!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他的双眼爆红,眼球上的血丝将双眼染成了血色,他现在只剩了逃跑一种信念。

他的双腿也像灌了铅,但他不敢停下,停下就是死!

“跑吧,跑吧,我倒要看看你个猪猡能跑多久,等你跑不动了,我当着你的面,一口一口把你怀里的小娃吃掉,你的脸色一定很好看!哈哈哈哈!”

鼠妖不紧不慢地跟在杨九身后,脚下的碎石,身边的乱木丛,还有纷纷的雨水,它都视若无物,对上区区一个凡人,它一点也不怕对方会跑掉,正好吃他之前先玩玩。

说起来,这一招还是从人类哪里学来的,让食材得到充分的运动,到时候吃起来,肉质更紧实,口感更好。

鼠妖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它看到杨九一个踉跄,又立刻调整好身子往山里跑,大为兴奋。

一大一小两个食物,不用跟其它同类抢,全都是自己的!

慢慢的,两人一妖踏入了黑山,山路不比平地,崎岖费力。

杨九的眼神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任何东西,脚下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猝不及防摔倒,连带着怀里的孩子也无力抱紧,飞了出去。

“爹爹——,爹爹——,呜啊——”

疼痛与恐惧叠加,五岁的杨青儿趴在地上哭到几近失声,小脸上泥土还有擦伤后留下的血迹,让稚嫩的孩子宛若风雨中飘摇的杂草,可怜无助。

“青儿,不哭,爹爹在,爹爹,咳咳——”

鼠妖一脚踩在了杨九背上,让他本就力竭的身体差点缓不上气,手臂艰难地抬起,却又不甘地落下。

“你一个凡人还真能跑,不会以为我追不上你吧,那可真是笑掉本大爷的牙!”

它低下头,一把揪住杨九的头发将他的头揪了起来,鼻尖耸动,厌恶地用力一砸,将杨九的头砸在了地面。

“真晦气!都快闻不到香味了!”

杨九气若游丝,满是泥泞的身子倒在地上,拼命想挣扎着,抓住鼠妖,但他绝望了。

鼠妖不再看他,而是走到杨青儿身后,抓着杨青儿的脚将孩子提了起来,被吓晕过去的杨青儿悬在空中,来回摆动,小小的身体如同屠宰勾上的羔羊。

提高了,凑在杨青儿幼弱的小脸旁,鼠妖满脸的迷醉。

“还是这个好!还是这个好!哈哈!”

鼠妖猖狂大笑,张开血口,锋利的牙齿贴着皮肤刚要咬下,突然他感到身后有点不对劲。

一扭头,一张更加垂涎贪婪的脸正直勾勾盯着自己,青色无生气的眼神里,兴奋异常。

“我的美梦成真了!我的美梦成真了!哈哈!我的美梦成真了!”

陈长命激动地大吼大叫,散乱的白色长发如风中枯草,凌乱不堪。

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庞上,还沾着吃掉黄皮子后,残留的血迹;半个脑子左右滚动,堵着脸上的洞口时隐时现。

他一步上前,右手在鼠妖恐惧的眼神中,放在了它的头上,轻轻抚摸鼠妖的头皮。

光滑、细腻、柔软,和那只黄皮子的皮大差不差。

好妖!真是好妖!吃进嘴里一定很好!

被陈长命饥渴的眼神盯着,鼠妖此时体会到了杨九的感觉,毛骨悚然,陈长命的手指每一下抚过自己的头皮,它都感到自己危在旦夕。

它颤抖着,将杨青儿递给陈长命。

“这..这位大王...您..您吃..”

瞥了一眼它手里,已经昏厥过去的杨青儿,陈长命提着另一脚,把杨青儿搁在了一边。

“你过来。”

陈长命右手抓住鼠妖后脑勺,用力让它靠近自己。

在鼠妖僵直的身子挪动下,陈长命眼中凶芒一闪,另一只手瞬间掐住它的脖子,提到自己嘴边,一口咬下。

“啊——”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鼠妖尸首分离,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来及,鼠目里,依旧残留着恐惧与悔恨。

丢下没了头的尸体,没管身边的杨九与杨青儿,陈长命自顾自地啃食起鼠首。

“咔嚓咔嚓”声落入尚存一丝清醒的杨九耳中,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将仅存的念头喊出口。

“请放过,我的女儿,我愿意,任凭,处置。”

将最后一口鼠头吞进肚子里,陈长命转身看着一大一小昏迷的二人,面无表情提起他们,将两人摞在一起。

然后,一手托着两人,一手抓着鼠妖尸身,往庙里走去。

...

杨九是被饿醒的。

但在醒来的一瞬间,他立刻记起追杀自己父女二人的鼠妖,以及依稀听到的咀嚼声。

他不知道女儿是否被吃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被吃掉。

“青儿——,青儿——,孩子你在哪里——,孩子——”

他焦急地大喊,试图用眼睛去寻找自己的女儿,但眼前一片模糊,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瞎了,他再也看不到女儿了。

“别喊了,你女儿没事儿,正睡着呢。”

毫无感情波动话的传入耳中,杨九顿时绝望到窒息,他听出来了,这不是鼠妖,而是比起鼠妖更可怕的,黑山上的怪物。

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抱着最后的希望跪在地上,止不住的磕头,边磕头边泣声恳求。

“山神大人,求求您,不要吃我的孩子,要吃您就吃我,我肉多,请放过我的孩子,请放过我的孩子...”

杨九呜咽着,哪怕是头磕到肿胀晕眩,哪怕是头破血流,他也要继续磕下去。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唯一能救女儿的方法。

陈长命不耐烦地吼道:“别哭了!起来吧,我对吃人没兴趣,你磕死在我这儿,你女儿也活不下去!”

听到这话,杨九立刻停下了磕头的动作,颤抖着问道:“山神大人,我女儿现在还还好吗?她有没有受伤?”

看了一眼在身边的蒲团上睡着的杨青儿,陈长命探了下她的鼻息,呼吸弱了些,但还算正常。

“没事,就是有些擦伤,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听到女儿没事的消息,杨九心神顿时松懈了下来,饥饿感与疲惫感涌现,他软倒在地,但冰凉的地面让他又清醒了一些。

“山神大人,我能摸摸我女儿吗?”

看着一脸希冀的杨九,满脸的血痕与肿胀,陈长命一伸手,抓住杨九的胳膊,把他拖到自己身边,让他的手搭在杨青儿的脸上。

“自己摸吧。”

细腻的触感,温热的肌肤,还有跳动的脉搏以及循环不停的鼻息,还有囡囡脖子上,自己亲手带上的护身符,杨九泪如泉涌,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此时松开,嚎啕大哭。

“活下来了,活下来了,爹,娘,婷儿,我和女儿活下来了,我们活下来了...”

杨九哭地歇斯底里,父母妻子的惨死,一路逃来的恐惧与死亡临身的心理折磨,以及天无绝人之路的死里逃生,压垮了杨九的意志,又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求。

陈长命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眼前这个男人的软弱与死里逃生的喜悦,二十年来的茹毛饮血,以及独自一人的心灵折磨,早已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非人的怪物,常人的情感已所剩无几。

若非来此之前身为人的原则与底线还在坚守,以及现在食物尚算充裕,就是眼前这两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当作食物吃进肚子里。

哭了一小会儿,杨九就止住了声,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头昏脑胀,浑身酸软。

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嘴里被塞进了一块儿东西,接着就是弥漫在整个口腔的血腥气。

味蕾的反抗传递到大脑,传递到胃,他忍不住就想吐出来。

“吐出来多少,就给我舔干净多少,想活命,就忍着吃了。”

陈长命冰冷地命令,刚才他撕下一块儿鼠妖腿上的肉给杨九喂了下去,身为一只成了精的老鼠,味道自然要比普通老鼠差点,但精气自然也更强,更能补充体力。

这是他二十年茹毛饮血,通过对比得出来的经验。

杨九不敢不从,强忍着恶心,将口中的生肉嚼碎咽进肚子里,没过多久,暖烘烘的舒适感从胃里传向四肢百骸,身体渐渐开始恢复活力。

“谢谢山神大人救命之恩!”

有了力气,杨九赶紧爬起来,给陈长命磕头道谢。

陈长命眼神漠然地看着他:“我救你,是要让你帮我办事,办好了,你父女二人从此可以留在我这庙里,有我庇护你们。”

他抬起手,苍白枯瘦的手摩挲着杨九的脑袋,冰凉的触感激起杨九一身鸡皮疙瘩,战栗不停,冷汗涔涔。

“但要是办不好,就别怪我拿你女儿做口粮,我虽然说了不吃人,但那是在我有其它东西吃的时候,饿极了,我可不管是人是妖。”

陈长命寒意凛冽的话语如同一把刀子,插进杨九的心脏,让他刚刚升起的幻想瞬间被打的稀碎。

“小人..小人一定办好山神大人的事,请..请大人放心,恳求山神大人不要吃我女儿..”

杨九把头埋得极低,庙外的冷风吹进衣领里,好似斩首的刀,而他现在就是待斩的牛羊。

“很好,今晚先休息,明日我就有任务交给你,办成了,你父女二人不仅从此性命无忧,做一方人上人也未尝不可。”

陈长命俯视着浑身发抖的杨九,很满意他的表现。

等了二十年,他现在终于有人可用了,还是一个非常听话,非常好控制的人。

一个父亲,一个拼了命,也要保护女儿的父亲。

一个只剩女儿一个亲人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