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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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侦探死去的那一夜,港口下起了雨。
昭和五十三年(1978年)10月30日,深夜。宫城县石卷市远眺湾口的民宿“海之庭”传出了两声枪响。第一声枪响发生在11点15分,第二声枪响则是17分。
民宿老板立即去确认了房客的情况。当天有两拨客人。住在正房的母子俩平安无事,但是住在偏房的单身客人生死不明,打电话和拍门都无人回应。最后老板拿来备用钥匙开了锁,发现那位男客人腹部大量流血,已经死亡。
与此同时,听见枪响的近邻住户拨打了110报警。正在市区巡逻的南町岗亭巡查立即赶往海之庭,发现有人倒在土墙外的路边。远远一看,那就像是小孩子调皮而躺在地上,但是走近一看,却发现那竟是胸口中枪的小小尸体。
10月31日凌晨1时许,东京都中野区某综合商业楼三楼。
“大埘先生,有案子了。”
侦探大埘宗一手拿着常温的啤酒,刚接起电话,就听见宫城县警察本部的小牛田刑事部长这样说。
“石卷的民宿有两个人被枪杀了,凶手已经外逃,请你一定要帮帮我们。”
大埘宗向来把工作结束后的冰镇啤酒当作人生的意义,若问他现在为何端着常温啤酒,是因为陪伴他多年的冰箱压缩机出了故障。明天他定要排除万难,到车站前的旧货商店走一趟。于是,大埘决定推掉这个委托。
“不好意思,我这边正好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其中一名死者被发现时处在上了锁的密室中。”
对方间不容发地回了一句。这个小牛田半年前还在警视厅的搜查一课担任理事官,自然很清楚大埘宗侦探事务所擅长的领域。
“……你这么说也没用啊,我有事情推不掉。”
“死者之一还是大埘先生你的同行。”小牛田又打出了一张王牌,“他是侦探横薮友介。”
要说不惊讶,那肯定是假的。那个人被杀了,肯定会引起社会的关注。话虽如此——
“别把我跟那种骗子混为一谈。”
大埘很讨厌横薮友介。媒体虽然觍着脸吹捧他是日本第一名侦探,但是除了四年前运气好查出了灭火器商人一家被害案的凶手,他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业绩。最近他还沦落成了综艺节目“交给名侦探!”的主持人,在电视上煞有介事地分析著名案件,可是就连那些分析也从未说对过。
“怎么能这么说呢,他不是在电视上说中了四个悬案的凶手吗?”
“肯定是作假的。”
“真的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说中了,我这个事务所解决的悬案也有八个,所以我比他强多了。”
大埘高声说完,小牛田无奈地长叹一声。
“大埘先生,你这是在嫉妒横薮友介的人气吗?”
“欠揍是吧?”
“这些都只是前戏。不只是死者,连凶手都特别厉害。”
这可恨的小牛田竟然还藏着王牌。
“从膛线痕来看,杀死横薮友介的凶手应该是108号。”
大埘心中一惊:那个连续杀人狂又出现了?
“叫酒店给我多准备点啤酒,要冰镇的。”
不等小牛田贫嘴,大埘就放下了听筒。
10月31日下午1点30分,路上的水坑已经蒸发成了黑色的泥滩。他带着助手有森凛凛子穿过海之庭的吊檐木门,听见头上传来一阵诡异的吱吱声。
“那是什么东西?”
瓦屋檐上挂着风车造型的招牌,上面罗列着“UMINONIWA”几个圆滚滚的字母。风一吹,招牌就转动起来,发出诡异的吱吱声,丝毫不符合民宿的气氛。
“还挺精巧啊!”
凛凛子感叹着按下了相机快门。这时,小牛田挥舞着记事本走过来,把二人迎了进去。
“刑警部长亲自来接啊!”
“毕竟是108号现身了,我怎么好坐在本部喝咖啡呢。”
他们穿过前庭,走进海之庭正房。
“如果只是警察搞错了,那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我们对子弹做了鉴定,膛线痕与十年前使用的手枪一致。杀死横薮友介先生的人就是108号,不会有错。”
被警方全国通缉的108号案件凶手——通称108号的少年在昭和四十三年(1968年)10月从横须贺的美军基地盗走了一把西德产的左轮手枪,并在10月到11月,先后在东京、京都、函馆、仙台射杀了11名保安及出租车司机。
因为他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警方一开始推测凶手是30岁到40岁的前科犯或暴力团体成员。但是随着对目击证词的收集,他们发现这一推断是错误的。最后警方查明的凶手形象,是一个没有前科的普通人,而且还是个15岁左右的半大小子。
他纯真而残忍,同时又不留痕迹的作案方式让整个日本惊惧不已,但是在11月的仙台案之后,凶手就销声匿迹了。警方没有查到新的线索,调查一直毫无进展,就这么过去了十年。
“那个可怕的少年现在已经二十五六岁了啊!”
“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之所以时隔十年再次作案,可能是遭到了横薮先生执拗的挑衅。”
三天前,大埘也亲眼看到横薮在讨论108号事件的“交给名侦探!”两小时特别节目中气焰嚣张地说:“那种社会害虫应该尽早驱除!”
“108号怎么知道横薮先生住在这个民宿?”
助手凛凛子将镜头对准摆放着拖鞋的混凝土玄关,开口问道。
“应该是看了周刊《多姆斯》上连载的散文《名侦探横薮的假日》吧?横薮先生从20日开始一直住在海之庭,还在文章中描述了自己的假日。”
“他竟然自己暴露了踪迹?真够让人无语的。”
“根据我们的推断,昨天深夜11时许,108号趁着下雨能见度不佳,偷偷潜入偏房,射杀了横薮先生。然后他翻过后院的土墙逃走时,正好碰见了二号死者,为了封口而射杀了那个孩子。”
穿过正房走廊,左侧便是后院。取证人员正举着相机对疑为凶手翻越的土墙拍照。前方有个小池塘,水面上铺满了睡莲。池边有块牌子,写着“神池”。一个小小池塘,口气还挺大。
“那个被108号射杀的少年,为何这么晚了在外面乱跑?”
小牛田没有直接回答凛凛子,而是从信封里拿出两张拍立得照片,先递了一张过去。
一具头戴破旧棒球帽、身披宽大外套的尸体倒在路上。死者十分瘦弱,看不出具体年龄,但是从他稚嫩的面容来看,估计只有十二三岁。他双手捂着胸部的枪眼,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嘴角溢出了一些血液。
“是个流浪少年啊!”
过于宽大的外套虽然不好看,但也足以御寒。
“这孩子可能在找地方躲雨,不幸碰上了翻墙出来的108号。”说到这里,小牛田打开了不锈钢房门,“横薮先生遇害的偏房在这边。”
那里是正房的后门。一段台阶通往高起的小土包,走上20级台阶,眼前就是偏房朴素的拉门。
“这个现场有一点很奇怪。正因为这点,我才请来了大埘先生。”
“这里是密室吧?”正在看资料的凛凛子抬起头说道。
小牛田点点头回答:“没错。”接着,他们在土间(1)脱了鞋,穿过玄关走进屋里。
客房面积约为25平方米。尸体已经搬走了,但是榻榻米上还残留着死者流着血满地打滚的痕迹。看来横薮丧命前挣扎了很久。
小牛田递来了第二张照片。横薮身穿薄衬衫和牛仔裤,面朝右侧倒在榻榻米上,他的啤酒肚看起来有点萎缩,应该是因为血液和食物的流失。
“这里除了遗体,一切都保持着案发时的原貌。我们没找到凶手的遗留物品。”
在小牛田的催促下,大埘审视了一遍客房。站在玄关往里看,右侧是壁龛,前方是铺设木板的廊子,左边是一扇大窗户。除去视野极佳这一点,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很普通的民宿客房。
被褥和浴衣都叠得整整齐齐,没有要睡觉的迹象。壁龛挂着不知画了什么的画轴,还有插了一根Y形枝条的陶器,前方是电视机和电话机、放着茶壶和茶杯的托盘,以及拔掉了插头的电暖器。廊子面朝大海,隔着玻璃落地窗能看见挂着大渔旗的渔船和空中盘旋的海鸟。藤椅靠背上搭着一件风衣。左侧窗外可以远远望见被山峦围绕的街景。
“凶手应该是趁横薮先生休息时闯入,一枪打中了他的腹部。但是偏房的门窗都上了锁,并未发现做手脚的痕迹。你说凶手是怎么出去的呢?”
“有没有可能是横薮腹部中枪后逃进偏房,自己上了锁呢?”
大埘随便做了个猜测。
“正房和台阶都调查过了,只有偏房室内发现了血迹。”
“那就是横薮打开门透气的时候被击中了,因为害怕被人再来一枪,就锁上了房门,无意中制造了密室。”
“偏房地势比正房高了1.5米。如果真的像大埘先生所说,凶手就是从地势较低的位置击中了横薮先生,但是遗体的枪伤显示子弹是从水平方向进入的。”
所以是凶手亲自走进偏房,从正面击中了横薮。人不可能像一阵烟似的消失在现场,所以那人一定是从门或者窗离开后,再用某种方法上了锁。
“拉门的圆筒锁恐怕很难从外面上锁,所以最可疑的是窗户。”
大埘走向左手边的窗户,但是并未发现常见的半月形搭扣。他以为窗户没有锁,可是推了一把窗框,它却纹丝不动。大埘正呆站在那里,却见小牛田把指头伸进窗框和窗套之间的凹槽,拨动了一个小把手。
“这窗户乍一看是嵌死的,其实可以这样开。从这里可以看到少年被枪击的现场。”
说着,他拉开了窗户。往下一看——就在偏房不远处,隔着后院和土墙的另一端有条窄窄的小路,周围站着手持红色警戒灯的警官。
“这边很壮观呢!”
凛凛子用同样的方法打开了走廊的落地窗。阳台底下就是峭壁,大约有十层楼那么高。脚下不停地传来海浪拍岸的声响。
“啊!”
一只海鸟突然出现,用锋利的爪子抓住了凛凛子的相机。它应该是从头顶俯冲下来的。凛凛子没有放开相机,但是镜头被抓掉,悄无声息地落入了白色波涛之中。
“你没事吧?”小牛田跑过去问了一句,“这屋子怎么净出这种事?看来我不该请侦探,而是得请大师来作作法啊!”他故意调侃了几句,关上了落地窗。海鸟依旧在空中盘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心里突然有了假说。
大埘再次环视房间。叠好的被褥、拔掉插头的电暖炉、搭在藤椅靠背上的风衣、壁龛前的电话,果然如此。
“昨夜枪响之后,有人听见东西落水的声音吗?”
大埘话音刚落,小牛田就瞪大了眼睛。“正房那边的房客是说过这样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猜中了。
大埘感到全身血液沸腾。
尽管难以置信,但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一个真相。
“我知道108号在什么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