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与爱
是可以在屈辱与不堪之下
吞声的
想起父亲我就想起十几年前（那时还在读中学）
父亲带我到医院看病，回来打车回住处
父亲小便失禁，把三轮车后座弄湿了一块
下车后我默默跟站父亲身后（父亲低声下气地道歉）
听着三轮车司机憎恶的咒骂，我强忍住眼底的泪水和羞耻
那是北风呼啸的寒冷深冬的一个傍晚
连翻遭遇病劫后，父亲极少再出远门
在家也得每天戴着尿不湿，记忆里
父亲几次出门，都是因为亲人生病需要去医院看护
父亲一生磨难，连翻做过几次大的手术
最后的一次，医生说，父亲没有瘫痪在床，能够再站起来
实在算得是奇迹
那时候家里穷，穷得有时候哥哥我们俩那一点可怜的学费
都得招人去借，借钱父亲是干不了的，每一次都是母亲
而父亲做手术的钱，是姑妈等一帮亲人凑出来的
后来听姑妈讲，最后的一次，父亲死活不答应
死活不答应再去医院了，只一再坚决地嘱托姑妈：
把做手术的钱，给孩子读书
那时为了供奉哥哥我们俩读书
母亲在广东打工（流水生产线上一个月七百块钱），父亲在家种烤烟
却深夜里从烤房顶摔下来，刚做完第一次腰椎间盘骨手术
（手术前，父亲的身子几乎弯成了直角）没多久，再次摔碎脊骨、腰椎间盘骨
那是在冷雨的深夜，在冷雨的深夜的两三点
家里没有人，父亲忍痛一点一点爬回到屋里时天快亮了
天亮后一位堂兄一早从屋后经过，听见了可怕的微弱的喊声这才跑去告知了六叔
六叔找来邻里亲朋，这才冒着泥泞和冷雨
把父亲绑上担架，抬往镇上（姑妈家在镇上）
姑妈张罗着凑钱，死劝活劝父亲才答应去医院的
到县里医院，医生说，晚了（摔伤之后不该再动的），只好尽量一试
医生还说，父亲运气好，赶上有福州医院骨科专家在帮扶
否则，这样的手术，县城的医院是做不了的（再转院的话已经来不及了）
父亲虽然能够再次站起来，却在每一年的365天里的每一天
都要忍受病痛，和病痛伴随的屈辱，与不堪，而生活
再也做不了重活，外出打工的母亲回来后再没有外出打工
而土里流的汗，再多
也值不了几个钱，为了哥哥我们俩还能继续读书
家里苦咬着牙，继续种一点烤烟
有一回冬天（那时候中学时候我跟父亲坐在夜里的炉火旁）
我问过父亲：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是什么（已经记不起来何以会有那么突然的一）
父亲想了想说：就是把弟弟妹妹，一个个都带大了
以后跟父亲之间，再没有过深的交谈
而那时候我以为，父亲或许会说起一些别的事情
因为常常听到姑妈说，那时候父亲要是听劝，不从部队上回来就不会这样子了（父亲初中毕业，家里条件不好当了兵）
小时候常听姑妈唠叨说，父亲的一位战友没从部队退伍
后来就分配了工作，在乡镇府，吃了公家饭，父亲的那位战友就常感慨：
人的命运呐难料，据说当年在部队的时候放幻灯片，看的都是拍我父亲的幻灯片，后来咋就......病得不成人样了
想来那时候，父亲确是意气风发过的
因为奶奶突然的病故，爷爷不管家，不得已
才多次申请选择回家的（父亲兄妹九个，那时除了姑妈已经出嫁，父亲是家里的老大，最小的叔叔才一岁）
所以是他，不得不把这个家担起来
不得不放弃了，那唯一的，能够走出农村的
一次机会
还有一回（也是中学的时候）我问过父亲，经历过生死磨难直面过死亡对死
有什么想法，父亲想了很久，说说不清的，只记得从烤房上摔下来的那次
忍着不能说的痛爬回屋里后，恍惚中，见到过爷爷
几天前，我登录国家开发银助学贷款网页时
提示本人及共同借款人信息需要更新，周六的晚上
我往家里打了电话，让父亲从微信发过来身份证正反面照
第一次父亲发过来的图片看不清，我让父亲重新拍
第二次他发过来的，还是模糊，我仔细辨认了一下意识到
父亲是因为手抖才把图片拍成那个样子的，可我还是让父亲再拍一次
第三次，还是看不清楚，我想过
想过让父亲叫母亲拍，母亲虽然不识字
只要父亲调好相机以后，喊她拍，那样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我犹豫了，犹豫好一阵之后
我在微信给父亲发了几个字，说可以了
我不忍心，不忍心跟父亲说那样的话，不忍心啊……
想起父亲，我首先想到的还是十几年前
那个北风呼啸的寒冷深冬的傍晚
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我匆匆忙忙拦下车就钻到车里去
当时没有注意父亲的神情，或许，在上车之前
父亲的裤子就已经湿透了的，而我
当时一心只想着，只想着天那么冷尽快一点回去
现在回想起来，尊严与爱
到底要怎样，才可以在屈辱与不堪之下吞声的
我这心底，就会又钝钝地，重重地再痛回到十几年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