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五淙醉里笔下尽余欢 终南山下诗酒敬华年

且说易昶铁菊花二人在张壁古堡内躲了三天三夜,心想太原府馆驿那边,吴宁应该已经处理完了。为了帮助二人躲过此劫,吴宁从大同镇朔州卫弄来两个在押的瓦剌细作,然后一把大火把官府驿栈给点了。大火扑灭,从废墟中抬出三具尸体。紧接着,馆驿的庖厨,马厩里的马夫,都一一出来作证,烧死的两个人正是西安府通判易南山夫妇二人,并且烧焦的尸体旁还捡到了易南山的官府腰牌。

劫是躲过了,可西安府却回不去了。易昶与铁菊花的名字也已经随着那场大火不在人世了。此时的二位,并没有什么焦虑与担忧,反而轻松了许多。毕竟这里不是长安城,认识他们的人除了去过的那几座寺院和馆驿,再无其它。可唯一让易昶的心里纠结并难以放下的,就是自己的身世之谜,恕虣供奉的那块五龙玉佩,到底跟自己有没有关系?

是的,解开最后这团迷雾,唯有亲自面对恕虣和尚了。

二人从村里老乡家里,买了一头驴和一头骡子,于是慢慢悠悠朝灵石县资寿寺方向而去。

苍茫穹顶,满目星辰,小小月牙儿挂在最遥远的天边。

“南山,前面山坡上那乌黑的一团是啥?”

易昶举起火把,伸着脖子仔细瞅着前方,不远的山坡上确实一团乌黑的庞然大物。

等两个人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棵大柏树。只见这棵大树,高度足有五丈(约17米),两人举着火把围着大树转了一圈丈量了一下,腰长竟然也将近五丈,需要十几个人才能将其环抱过来。好一棵千年古柏,若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误闯了天境。于是,两人恭恭敬敬跪在古树前磕了三个头。嘴里默念:“我易南山(铁菊花)愿一生一世永不分开。”

(山西介休县古秦柏,历代官方文字记载,今日树龄已达2650岁,是目前发现的全国最大的柏树,被称为柏树之王。)

翻过秦柏岭,是一条将近五十里的乡村小路,不算近也不算远,两头牲口驮着他们足足行走了两个时辰。到资寿寺山门时,天还是大黑,但身后的村子里已经有一些宅院开始生火起炊了。

“切记切记,不能掉以轻心,咱们已经死了。”

“这本来就黑乎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天,能不能不要说的这么吓人?咱们先去胡大姐家,就算她知道了我们的事,也不会告官,因为她也讨厌当今小皇帝。”

等二人牵着牲口走到胡大姐家门口时,发现屋里亮着灯,偏房与西厢房里也是灯火通明。直觉告诉他们,胡大姐家里住着外人。于是二人警惕起来,小心翼翼的把牲口拴在门口的枣树上,蹑手蹑脚的靠近柴门。

只听屋里有人说话:“这一夜,我也合不上眼,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要不是师哥落下东西在馆驿回去寻,谁也不敢相信易大哥铁姐姐会遭此劫难,呜呜。”

易昶睁大眼睛看着铁菊花,二人齐声说道:“是苏妹妹”。

二人的突然出现,苏溪倒是没被吓到,胡大姐却开始烧起香来了。

“易兄弟铁妹妹,我不管你们到底是被谁所害,可冤有头债有主,出门左转就是官府。”

易南山哈哈大笑:“胡大姐,出门左转是官府,那出门右转就是佛祖喽。哈哈!”

苏溪一下子哭出声来:“易大哥,铁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快担心死你们了。”

二人自知苏溪和胡大姐是自己人,便原原本本把事情讲了一遍。

“奶奶的,老娘就知道,那小皇帝就是个烂筛子投胎的,浑身上下没一个好心眼。正好借此机会,离开官府这滩臭水坑,寻个偏远山村过你们的日子去。”胡大姐一边说一边上前摸了摸铁菊花的头发,继续说道:“看我可怜的妹子,这几天都饿瘦了,等等,我这就给你做油茶麻花。”说完,快步朝厨房走去。

易昶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喝了一大口水,问道:“苏妹妹,今天腊月二十九了,你还回不回平阳?”

“不回了,师哥昨日自己回去了,我要留在这里安心修复罗汉像,晚上就过来陪胡大姐。”

“也好也好,多陪陪胡大姐,胡大姐嘴硬心软,她是个善良的女人。”说完,无奈的摇摇头。

“你们俩今后怎么打算?”

“我还有一件心事没了结,天亮后我进寺院找一下恕虣师傅。”

“易大哥,你还在怀疑当初是他放的火?哎,都过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与苦衷,放过他吧。反正你们差事已经完成了。”

“苏妹妹说得对,我不会再追问他放火的事。对了苏妹妹,吴宁有些话让我带给你。”

“吴大哥找我何事?”

“就是你曾托付他打听的那件事。”

苏溪一听这个,脸色一沉,突然又笑了起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真的不在意了?你不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吗?”

“易大哥,你不要说了,其实我已经知道了。这便是我留在资寿寺,留在胡大姐身边的理由。”

易昶鼻子一酸,一种说不出的敬佩之意油然而生。

铁菊花走上前,顺势将苏溪搂在怀里,说道:“你还有姐姐我,还有易大哥,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正说着,只见西厢房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小后生手里提着一个长盒子,掀开门帘进了屋:“苏姐姐,你起的那么早,这是你的朋友来看你了?”说完,拱手对着易昶施礼。

易昶小声对着苏溪问道:“胡大姐的儿子回来了?”

苏溪呵呵一笑:“这个小兄弟就是红玉嘴里那个七两哥哥,他得知红玉的父亲受了伤,特意从苏州来看望。昨日先到的资寿寺,天色已晚便住在了这里,因为寺院的客堂被火烧毁还没修好。”

易昶听完,笑着回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红玉妹妹挂在嘴上说个不停的那个井七两。呵呵,幸会幸会。”

七两拱手回礼问道“这位大哥是?”

“在下西安府通。。。”易昶瞬间停了下来,心想易南山已死,是该给自己换个名字了。

“西安福桐水盆羊肉听过吗?我们夫妇俩开的,有时间带红玉妹妹到西安府玩儿。”

铁菊花急忙接道:“对对对,我还答应过红玉妹妹,亲手给她做水盆羊肉吃。”

“井七两先替红玉谢过大哥大嫂了。”说完,将手里的长盒子递给苏溪。

“这是什么?”苏溪问道。

“上次苏姐姐给我介绍的那个颜料商,对我关照有加,我回到苏州后,也着实赚了一笔银子。总想感谢一下姐姐,却不知送什么好。您喜欢画画,应该不会推辞此物。这是我干姐姐照顾的那位大画师的临终遗物,干姐姐她给了我。可我对这些欣赏不来,不如借花献佛送给苏姐姐吧。”

苏溪接过盒子,慢慢打开,里面是个画轴。

易昶走上前:“来,我帮你。”

等画卷慢慢抻开,上面画的是一幅山水图。画工细腻,笔墨酣畅,似乎能感觉到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更能听到河水流淌的潺潺声。

再看左上方写着一首诗:“百尺明镜流,千曲寒星飞。为君洗故物,有色如新衣。不饮泥土污,但饮雪霜饥。石棱玉纤纤,草色琼霏霏。”

落款处写道:“《五淙醉图》正德十六年唐寅”。

整个屋子空气瞬间凝结了。

易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又仔仔细细看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原来是《五淙醉》,不是《五宗罪》。”

铁菊花哪里笑的出来,眼睛直勾勾的问道:“你刚才说,这幅画是谁给你的?”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又哭又笑的。”

“快说,你那位干姐姐叫什么名字?”

七两见状也吓坏了,回道:“她叫春莹。”

“她是不是也会画画?”

“应该是吧。”

铁菊花瞬间崩溃一般的大哭起来,这一哭把厨房的胡大姐吓得跑了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妹子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苏溪也瞬间明白了真相,抓住七两的手,慢声问道:“七两兄弟,不要害怕,没事的。我问你,春莹姐姐现在在哪里?”

“她?自从唐寅去世后,她就被人接进了京师,至今没有联络过。”

胡大姐皱着眉头:“怎么又冒出个春莹,这又是哪路神仙?不过,这名字倒是耳熟。”

易昶急忙追问:“大姐,你从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让我想想昂,春莹?我记得娃的爹从太医院回来后,曾提过这个名字。好像是当年伺候万贵妃的一个丫鬟就叫春莹。”

易昶双手一拍,仰头大笑道:“对上了,这下全对上了。”

“这到底咋回事,你们两口子一个哭一个笑的。对上什么了?”胡大姐迷迷瞪瞪的问道。

铁菊花擦擦鼻涕,也笑了起来:“姐,我要吃油茶麻花,我好饿。”

“正给你们做着呢,看把我妹子折磨的,这都神经了。别哭了,姐姐给你去做。”

易昶卷起画轴,自语道:“我就知道一代才子唐寅,不可能小气到那种地步。这幅画,本是他临终前为好友孟范鸿所作,只可惜他看错了人。”

七两云里雾里也不知道这幅画到底哪里出了错,既然送给了苏溪,也不便再过问。于是,走出屋门去了厨房帮胡大姐烧火去了。

“易大哥,这幅画怎么办?”

“当然留着,这是大明才子唐寅临终遗作,如果换成银子,能把整个村里买下来。”

“这幅画真有这么值钱?”

易昶点点头。

苏溪轻轻将画卷放入盒子里,内心一阵喜悦。

且说众人围坐一桌,吃着油茶麻花,说说笑笑不在话下。

等天大亮之后,易昶便独自朝资寿寺走去。

“易施主?别来无恙啊!”

“恕虣师傅,好久不见。”

易昶与恕虣相互施礼而坐。

“易施主,明日就是除夕了,不知道官府的差事办的怎么样,是该回长安城陪家人过大年了。”

“恕虣大师,易某有两件事,还请您当面指教。”

“易施主,请讲。”

易昶随即掏出一个红色荷包,递给恕虣。

恕虣差异的眼神慢慢将其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白色带有字迹的帕子。

恕虣看完脸色骤变,问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应州佛宫寺宝塔之内,跟它一起的还有一枚玉镯。”

恕虣紧紧将帕子攥在手里,拳头握的紧紧,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大师不要害怕,易某今日已是已死之人。正是因为朝廷让我查办此事,最终不得已,以死躲过一劫。”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好,我将此事原本说与你听。”

等易昶讲完,恕虣已是大汗淋漓。

“你果真没把画里的意思如实告诉朝廷?”

“我今日坐在大师跟前,就是以一个晚辈的身份在和大师叙话。这个秘密,从此以后,将消失于人世。”

“恕虣替孝穆皇太后,弘治皇帝,正德皇帝,谢过易施主!”

“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看到已故之人,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阿弥陀佛,易施主才是真的佛祖再世!”

“大师,我还有一事请教。”说着,易昶从怀里掏出五龙玉佩递给恕虣。

“你怎么会有它?快告诉我。”

“先不要管这块玉佩,我想听关于那五位王爷的事。”

“你去过双林寺了?确切的说应该是六位王爷。好吧,让我将往事一一说给你听吧。”

易昶的心似乎快要蹦出来,既有惊喜又有害怕,既有期待,又感觉即将陷入无底的深渊。

“弘治十四年,皇上龙体久病不愈,可太子尚幼,皇太后为了给皇帝祈福,便到了山西四处烧香拜佛。我受汪督公安排,一路保护皇太后。后来,汪督公害怕弘治皇帝万一出现意外,年幼的太子根本无法撑起整个朝廷。于是,为了防止皇室内部出现谋逆之乱,就安排我将六位亲王秘密处死。”

“汪直好大的胆子,我看想谋乱的是他。”

“督公也是为了保护太子,保护皇太后啊,出此下策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种谋逆之事历朝历代上演的还少吗?”

“汪直完全出于私心,他与孝穆皇太后是同乡,早已天下皆知。”

“那又怎样?保护太后和皇上,不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吗?”

“暗杀亲王,而且是六位,真是胆大包天有恃无恐。你就真的一一照做了?”

“其实,我并没有对六位亲王痛下杀手,真正的目标是他们的子嗣。”

“当今皇帝可是四王爷朱佑杬的长子,为什么没有杀他?”

“那时候嘉靖小皇帝还没出生。”

“哦,对对对,我记错了,你接着说。”

“除去兴王之外,另外五位王爷里,歧王,雍王,寿王,汝安王均在名单之列,失子之痛后不久,都相继离世了。唯有益王,也就是六王爷朱佑槟。我找到他时,他正带着王妃在终南山采药。”

“采药?一位王爷在山里采药?”

“六王爷精通医术,我寻到他时,正是大暑节气,我不小心患了病。最后还是王爷将我医好。实不相瞒,我自小在钦州长大,也喜欢医术。于是便把督公交给我的任务搁置脑后,后来王爷还将他写的一本《玉机微义》送给了我。”

“我想知道你最终对他动没动杀机?”

“没有。”

“那他的孩子呢?”

“在终南山与王爷研究医术的同时,王妃那时候刚刚生产不久。小王爷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我如何下得去手?”

“五位王爷的子嗣都惨遭你的刀下,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我真的没有杀小王爷,后来王爷得知真相,为了让我回去复命,就当着我的面,把小王子放入药箱,顺着流淌的沣河一路向山脚下流去。我记得,益王给小王爷起了名字,把一封信和一块玉佩放入襁褓之内。那枚玉佩益王也有一块,后来交给了我。如果此生还能重逢,玉佩便是唯一的证物。你快告诉我,你这块玉佩从哪里得来的?”

“大师,易某确实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从小便一直随身携带。可十年前,我将玉佩遗失在大散关。后来,我在平遥京城寺发现了另外一块玉佩,就是这块。”

“你果真也有一块?那你是否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我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名字,易昶,字南山。”

“你可听过永日这个名字?”

易昶似乎明白了:“永日不就是昶字拆开吗?南山两个字不就代表自己的出生地终南山吗?自己这个易姓,不也是与益王的益字同音异体吗?”

易昶心中如浪翻滚。

“益王现在还活着吗?”

“终南山一别,便再也没有了益王朱佑槟的消息。”

易昶眼神呆滞,麻木的肢体不知何去何从。

正午的阳光,映在资寿寺的屋顶上,绿色琉璃折射着刺眼的光。大殿前的巨大香炉,香烛燃尽,青烟袅袅。就好似燃尽人间的悲欢离合,化作云烟直冲云霄飞往天庭。

除夕之夜,辞旧迎新。往事随风逝,新桃换旧符。易昶,铁菊花,苏溪,共同围座在胡大姐家的小方桌前,吃着热腾腾的饺子。桌子虽小,却洋溢着温暖与亲情。

这时,资寿寺小沙弥气喘吁吁跑来通报:“恕虣师傅圆寂了。临终前将出家前带来的二百两银票留给了主持,作为重修资寿寺三大士殿的资费。”

众人听完,望着寺院方向,双手合十,默不作声。

辛巳年初一日,资寿寺大清早便挤满了香客居士。都争抢着这新年的第一炷香,把最好的心愿与祝福留给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件事,那个人。

“南山,咱们该走了,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活一次。”

“先让我帮苏妹妹的愿望实现了。”

“什么愿望?”

易昶拿起唐寅那幅《五淙醉图》,大步向资寿寺山门走去。

不一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真的是唐伯虎的真迹哟,卖五百两银子,不多不多!”

这往来香客居士里,不乏一些达官贵人。果然,一位介休县叫做柴成平的员外郎看上了这幅画,不惜五百两银子捧了回家。

苏溪开心的攥着银票,随即宣布一个消息:在资寿寺设立一处古建壁画修复馆,这笔钱完全用于所有古建修复的开支用度。

有人提议,将资寿寺身后的这座小村子,更名为苏溪村。

百年苍茫,烟花一瞬。

历史总会给后人留下无数种扑朔迷离,什么是真相,什么又是结局?答案早已无关紧要。但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却一直会在喜欢它的人的眼里,永远的延续下去。

三月十七,秦岭北麓,鄠邑县。

春暖花开时,柳絮飞扬。小城内一条石子路,来往客商熙熙攘攘。

只见街道两侧,各有一家店铺同日开张。街道西侧是一家黄酒馆,街道东侧是一家羊肉馆。

两家店别具一格的招牌下,各写着一句古诗。

黄酒馆门前写着“采菊东篱下”。

羊肉馆门前写着“悠然见南山”。

故事完结于2024年7月26日,借此祝贺张明瑀同学顺利被浙江师范大学录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