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加征的这笔寿喜钱即使是孙家也没能躲过去。
七八个蒙古人带着大队官兵直接冲进了孙家,大马金刀的往正堂里一坐就开始算账要钱。
“朝廷有令,此次寿喜钱按人头征收,每人五十文钱,你们孙家佃户两千七百六十人,家丁一百八十人,算上自家人,就按三千算,那便是一百五十两银子。”
除了这些蒙古人和官兵外,还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小老头,这老头姬五六见过,是县衙里户房的吏书,相当于商铺里的账房先生,掌人口田亩册的。
这山羊胡老头平日里没少来孙家拜会老爷孙行启,每次来都会带上礼物,谗言媚笑的德性姬五六不会忘,而此刻站在几名蒙古人身边,腰也直了、话也硬了。
“另外所有营商的铺子要交二两银子,你们孙家有三十七家商铺,那就是七十四两,两相合一,便是二百二十四两。”
孙善文陪坐在中堂下手,有些紧张的四顾,可惜没见到老爹孙行启的身影。
这个时候还是老管家站了出来。
“既然是朝廷要收钱,那么我们孙家自然会遵命行事,不过二百多两银子我们孙家就算有也都压在货物上,现纹银未必有那么多,给我们家一天时间,明日一早保准一文钱不差的送往衙门。”
“好,非常好。”
坐在原属于孙行启位置上的蒙古人站了起来:“你们孙家不愧是我们的忠臣孝子,朝廷会嘉奖你们的,我们走。”
“小生送各位军爷。”
孙善文赶忙起身相送。
几名蒙古人走出了中堂,带头之人突然又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看向孙善文。
“我听说你们孙家的丫鬟个个俊俏,叫出来让我瞧瞧。”
一听这话,孙善文的脸色突变,别说他,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而那个户房的吏书却是吆喝了起来。
“老爷的话没听到吗,还不快去,要是有幸被老爷看上那也是你们孙家的荣幸,老爷们可都是一等人,看上咱们这种四等人是咱们多少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
见孙善文迟迟不动,几名蒙古人的脸色可就变得不善起来。
“不愿意?”
说着话,手就搭上了刀柄。
姬五六的脑海里再次浮现望湖先生被杀的那一刻,两腿不由得开始发软。
“愿意,怎么敢不愿意。”
孙善文红着眼挤出一句话来,随后折身去了后院,不多时再回来,身后跟着十几名丫鬟。
这里面并没有翠儿。
“确实长得不赖,不过还不算绝色。”
大汉上前一一看罢,还是不满意的看向孙善文:“就这些?看来你不诚实啊,还是我自己搜吧。”
说罢挥了挥手,两队官兵便满脸淫笑的冲进后院。
伴随着一声声尖叫和惊呼,又是几十名丫鬟被抓了过来。
孙善文一双眼红的吓人,死死咬着牙关,两腮高高鼓起。
“这次的才对嘛,你刚才都拿什么破烂来糊弄老子,就不怕老子杀了你?哈哈哈哈,和你玩笑一句,别害怕。”
大汉大笑起来:“你们家可是我们的忠臣孝子,虽然是四等人也是四等人中的好狗,好狗可以看家护院,我们疼呵还来不及呢,哈哈哈哈,这些丫鬟我们带走了。”
说着话,大汉大手一挥,一队官兵便冲上前来将几十名丫鬟拉着向外走。
翠儿大惊失色忙看向孙善文:“大少爷,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啊。”
孙善文垂下头,不敢去看翠儿。
“大少爷。”
翠儿痛哭出声:“奴婢已经有了身孕,怀了您的骨肉啊。”
这句话一说,正堂内陷入寂静。
孙善文不可思议抬起头看向翠儿,大管家则不动声色走到孙善文身后,悄悄拉住了孙善文的衣摆。
“他娘的,原本想找些处子去去晦气,没想到还有个破鞋。”
汉子抬起手:“这个破鞋就不要了,其他的带走。”
翠儿被留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喜色,可很快俏脸就被痛苦所填满。
垂下头去看。
一把刀捅穿了她的肚子,刀刃自后穿出,鲜血顺着刀尖不停的滴落,很快就在地上形成一个血泊。
“噗!”
大汉拔出刀,随后头也不回的带人离开。
留下傻了眼的孙善文和躺在地上抽搐不已的翠儿,以及一群惊惧、麻木的孙家下人。
姬五六看着地上的翠儿,心脏莫名的揪紧,说不上来的感觉充满他的脑海和胸腔。
痛,有点。
悲,也有点。
但更多的应该是哀。
兔死狐悲的那种哀。
很多复杂的情绪萦绕在姬五六心头,但惟独少去了第一次见到死人时的恶心感。
就好像第二次见到后厨老周杀鸡一样。
人血和鸡血其实都是红色,人命和鸡命都是一样的脆弱。
这个世道,没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更不会知道灾祸会在什么时候降临到自己头上。
姬五六只能在心中祝福翠儿。
下辈子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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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晚的时候,老爷孙行启终于回到了家中,他的脸上满是疲倦和劳累。
他将孙善文叫到了后宅的祠堂,在这里的还有大管家、二管家,由于孙善文已经失魂落魄,姬五六只能扶着他来,因此也出现在了这里。
“寿喜钱只是一个借口,说明朝廷的财政已经彻底枯竭,南方祸乱闹的越来越大,处处揭竿而起,朝廷就快完了。”
孙行启站在孙善文的面前,眼含热泪的捧起孙善文的脸:“孩子,委屈你了,为了咱们家再忍忍吧,再忍忍。”
“我们,其实只是蒙古人的狗,对吧?”
孙善文抬起头看向孙行启:“从祖父开始到您,我们家当了蒙古人四十多年的狗,他们从没有将我们当成人,今天,他们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踩死翠儿,那是我的女人。”
“够了!”
孙行启很是不满的喝道:“那是一个婢女,而你,竟然和一个婢女苟且,你简直是辱没家风!”
“她就算是个婢女,可她怀上了我的孩子,怀上了咱们孙家的种!”孙善文咆哮起来:“那是你的孙子,是你的孙子,蒙古人杀了你还没有出生的孙子,你这些年奴颜卑膝奋力讨好的主子,杀了你还没有出生的孙子,当着你儿子的面!
你当狗当的不过瘾,还逼着我去考功名,接着替你为蒙古人当狗,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去当狗吗!”
“啪!”
孙行启怒不可遏的扇了孙善文一耳光:“蠢货,愚不可及的蠢货,你以为老子愿意当这条狗?你以为你祖父愿意当这条狗?是,我们是狗,是做了蒙古人的走狗,但是做蒙古人的狗,这天底下能杀咱们的只有蒙古人。
可要是不当狗,这天底下有的是人能杀咱们,你祖父不当狗,早在四十年前,咱们一家的家业就被吃干抹净,一家人早就满门杀绝了,你以为这天底下最毒最坏的只是蒙古人吗,我告诉你,这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是人都坏,要么杀别人,要么被人杀,这就是你活在这个世道的命!”
“生来便是四等人,这就是命吗?”
孙行启无力再说,挥手:“把少爷关起来,不许他出门。”
姬五六忙拉着孙善文离开。
“五六。”
“少爷。”
“你认命吗?”
姬五六不明白的抬起头:“少爷是什么意思?”
“你对自己现在的日子过得还满意吗?”
“小人很满意。”姬五六说道:“自从能伺候少爷之后,小人已经能吃上肉了,小人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肉,小人已经对现在的一切非常满意了,哪怕是为了少爷死,小人都心甘情愿。”
“算了,不和你说了,说了你也听不懂。”
孙善文回了房间将姬五六赶了出去。
未几,房间内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
“翠儿!”
房间外的姬五六垂着脑袋,两滴晶莹的水珠自下巴坠落打在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