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周盛世,天子称制,统率三十六国。无相渊门破,灵气四溢,无数人与物皆异化,引发无数动乱。
为安抚民生,三十六国皆设立缚灵司,剿灭异化者及其后裔,异化者无论人与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皆称灵裔,因动乱出于大周七百二十年,故称七廿之乱。
七廿之乱中圣树扶桑之下曾诞生一个女婴,为灵启时代龙族遗种,星命所归,将统率灵裔颠覆世间一切,缚灵司搜寻百年之久,未果。
帝都裴氏有杀死遗种之能,世袭缚灵司卿一职,统率三十六国缚灵司,以杀死灵裔遗种为最终使命,保护百姓安定。
1
玉天子帝都,孔丞相府。
初秋的天气最是无常,大雨说来就来,雾气朦胧了远处屋宅檐角,大雨像一道帘幕一般隔绝了一切嘈杂,却隔不住丞相府里的惨叫。
“凌儿!”
“夫君,我好疼……”
大公子孔旻房中,除了贴身侍女,其余人都围在门外不敢上前。
少夫人严凌儿的四肢已经开始生毒疮,需要人时刻在身边伺候,孔旻不肯其他人插手,怕他们不知轻重弄伤了严氏,便亲自照顾,当真是帝都里人尽皆知的痴情种子。
房中闹了半个时辰,严氏在孔旻的照顾下昏睡过去,孔旻这才抽出身。
孔旻身边的小厮见自家主子出来了,急急忙忙跑过来,说:“公子,宫中太医说,此疾来得蹊跷,根本不是寻常病症,他们也……束手无策。”
孔旻的眉心皱成川字,他是丞相长子,身份尊贵又文武双全,长相俊美,是帝都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里人。他原本不愿意沾染官场的事,最近竟然答应了丞相的要求准备入仕,只为了请宫中太医出手,没想到这次竟然连宫中那些圣手也不管用了。
孔旻毫无征兆地踉跄了一步,想来是连日的劳累揪心让他憔悴了许多,不论别人怎么去劝,他也不肯放松自己,如今求医无门,更是伤上加伤。
小厮惯来伶俐,眼疾手快上去扶住孔旻,为着给主子分忧脑子也转得极快,立马说:“公子,既然连宫中圣手都说了这病不寻常,不如……去找缚灵司?”
“他们专治奇异事……想来太医管不了的事,他们一定能管的。”
这不能算是好主意,任何人跟缚灵司、灵裔余孽扯上关系都要谨慎,更何况是丞相府呢?
“去,”孔旻却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去找缚灵司,让他们来救我的夫人。”
“可是……”有稍微稳重一些的老仆犹疑,“缚灵司卿和几个少卿都是他裴家父子,老爷一向与裴家不和,况且缚灵司那些人风气不正,就算去请也不过是敷衍了事,这……”
“去!”孔旻不容置喙地下令,脸色在漫天雨色的映衬下更加阴沉,“只要有一点希望,就必须要去。”
天色阴沉,没人看到他眼中的迫不及待。
帝都,缚灵司。
这座建筑是按照帝都的大理寺为模板来建的,只是在门口的大柱上描金画了些寻常人看不懂的符文,檐角挂着的也是短剑样式的风铃,比之大理寺那样的文官聚集之处,更是添了些武力的压迫感和有关灵裔的神秘感。
“什么?”缚灵司少卿裴储正在品茶赏雨,有人来报也是先惊讶了一下,“丞相府来报案?”
“是,”报信人赵琏谄媚地回答,“说是孔家大公子的夫人病入膏肓,求医无门,他们便怀疑这件事有蹊跷,希望咱们缚灵司出手去查一查。”
裴储思忖着,话也一段一段地说着:“是他家大公子孔旻吩咐人来报案吗……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裴储手里握着不少朝中大臣的辛秘,最近他又暗中派人盯紧了孔旻此人,赵琏多少知道点缘由,顺着意思问:“大人准备怎么办?”
裴储似是想通了,眼角眉梢含着不怀好意的笑,道:“丞相府长子要将缚灵司牵连进去,我们自然奉陪。这两日虽然是旬休,缚灵司腾不出人手,但是那个谁不是正好回来了吗?让他去便是。”
“那个谁?”赵琏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听裴储说:
“我那个庶出的弟弟不是刚刚从他外祖家回来了吗?父亲不想见他,快点把他打发走就是了。”
“可是……”赵琏犹豫道,“这件事错综复杂,三公子若是不知轻重办错事,恐怕……”
“他来办这件事最好了,就算是办砸了,父亲也绝对不会把他怎么样,就像当年他轻信灵裔害了大哥,也只是送回外祖家而已。”
“父亲不待见他,却碍着预言,不得不留他一命。”
2
丞相府的仆人们都知道他们的大公子向缚灵司求助了,本以为凭着两边的关系,这件事多半会石沉大海,可是没想到上午着人去报,当天下午雨还没停就已经来了人。
年轻的小厮开门的时候看见了两个人,一个穿着寻常的缚灵司官服,看上去品阶不低,应该也是少卿身边的近臣,看上去就带了些缚灵司中执法人惯有的虚假。
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少年倒是没穿官服,但是一身锦衣微光粼粼,连丞相府的小厮都看不出什么材质,低调的暗纹看上去贵气含蓄,只怕连自家大公子都要自愧不如,没有官场淬炼出来的算计,像是江南米水养出来的富家公子,难得的是浑身气度倒是冷秀如银月,却是不俗。
少年背后还背着一个三尺多的狭长木盒,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是执法人会随身带趁手的兵器,这个木盒里也隐隐透出杀意。
小厮原本听说缚灵司里的都是些混吃等死的蠹虫,看见这少年,倒是生出一种极强的信任感,便放低了姿态:“两位大人,不知如何称呼?”
穿着官服的那人恨不得用鼻孔回答:“缚灵司执法人,赵琏。”
小厮知道这个名字,是缚灵司近来炙手可热的人物,裴家二公子裴储的心腹,官威大得很。
赵琏说完也不等小厮邀请,撞开他就往府里去了,还粗鲁地赶走了前来引路的小厮,自顾自走进了府邸深处。因为是公子请来的客人,又带着官衔,所以不好得罪,小厮们再不爽,也就由他去了,只是派人远远跟着。
“裴执。”那少年回答的声音清楚,却并不张扬,带着恰到好处的舒适感,让小厮忘记了刚刚的不悦,立马给他引路。
裴执一路跟着小厮,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迎来送往惯了的侍女们见着这比自家大公子还俊俏的人物,生出了许多的脸红。
这裴执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正是鲜衣怒马惹姑娘春心荡漾的时候,却难得没有那一份少年的狂傲自大,整个人端庄得很。
他也姓裴,看模样是与缚灵司那几位少卿相似,难不成是裴家哪位公子?
小厮是个话多的,跟裴执套着近乎,还介绍了不少自家公子与夫人的情况。
“咱们大公子素日里待人有礼有节,举止得体,唯有当年与夫人一见钟情,从严老大人那处求娶夫人怕是他这一生最为叛逆的时候了,我们也都觉得奇了……我们公子和夫人是命定的姻缘,恩爱非常,可惜天公不作美,才子佳人成婚不到一年,严老大人家便因疫病而死绝了……还请这位大人多多帮忙,保住咱们夫人。”
“自然。”裴执说着,只是将小厮的话放在心里,并没有说什么。
裴执走进严凌儿房间的时候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像是整间房子都放在药罐中熬煮过,没有长年累月的熏陶是做不到的。
但是药味中还飘着一股子熏香的味道,用的是可以去除异味的茗度香,这种香料名贵,用在严氏的房间里用来去除药味倒也合理,只不过这种浓郁的药味连茗度香都无法驱散,也不知道严氏已经喝了多少的药了。
他皱着眉,看着房内仅有几个侍女丫鬟服侍,每一个都耷拉着眉眼,低头不语,显得整个屋子死气沉沉,唯有严凌儿身边那个陪嫁来的嬷嬷看上去还带了些待客该有的脸色。
“这位大人,便是这里了,还请您看看我们家少夫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裴执点了点头:“这里不用你操心了,且去看看赵大人,别让他走错了地方,惹得你们丞相不快。”
“是。”小厮被提点过,连忙退了出去。
裴执微微推开门窗,想散一散屋内的药味,没想到刚刚开窗,严凌儿就咳得停不下来,那个叫做秋娘的嬷嬷立马上前来将窗户扣上,嘴里还说着:“小郎君,您这可是要了我们夫人的命了,但凡受了一丁点风,夫人便要咳出血来的!”
裴执远远看着严氏,她面如死灰,眼下发青,脖子上更有紫青色的脉状延伸至衣内,帝都的初秋并不冷,她却在身上压了好几床棉被,还有些瑟瑟发抖,再联想起报案人所说的毒疮,便问道:“可否……描述一下夫人身上的毒疮?”
秋娘愣了一下,以为裴执是想避嫌,于是道:“没事的小郎君,夫人的手上也有毒疮,看一看并不失礼。”
秋娘说着就要去揭开严氏的被子,裴执却如触电一般猛地后退了一步,好像严氏的被子底下藏着暗器一样。
“不、不必了。”裴执不自然地婉拒了,脸色有些发青,眼神也有些飘忽。
秋娘看了看他的脸色便明白了,穿得这样体面的公子只怕没见过什么脏东西,心里大多是不愿意的,便也体谅了裴执,给他描述了一下毒疮,还拿来了脉案给他看。
“要说别的毒疮我也看过,可是少夫人的偏偏不一样,周遭的肉发红紫色,疮中有金色的血,随着少夫人的呼吸都会一涨一跌,像是活的一般……”
“可以了,我知道是什么了,”裴执打断了秋娘的描述,合上脉案道,“劳驾,准备清水,小刀,还有沾了夫人至亲之血的丝线。”
这几样东西放在寻常人家都不难找,更别说是丞相府了,可是裴执说出这几样东西的时候,身边的人都面露难色,裴执倒是愣住了。
秋娘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夫人母族,严老大人家,早就全部都……”
裴执从这些人的表情中辨析出了一个信息——严家人早就死绝了。
能嫁给孔丞相的长子,这样的家族应该有一定的家底,怎么会现在连一个亲人都找不出来?
严家……是那个曾出任大理寺卿的严家吗?
裴执还没来得及深想,便见严凌儿身心俱疲,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彻底昏死了过去,裴执避开严凌儿的血迹,立即道:“去妆台屉子里拿一支银簪过来,再打一盆清水过来,还要一个火盆,将香灰铺在火盆底。”
侍女们立即照做,幸而这几样东西不难找,连香灰都在严氏房中的香炉里找到了现成的。
在准备东西的时候,裴执找这里年纪最小的侍女借了一根头发,稍稍过了过水便在指尖缠了三四圈,然后用银簪挑破指尖,让发丝浸了浸血液,让人找到了严氏小腿上最新出现的毒疮,同样在她脚上缠了三四圈,然后刺破了毒疮,整个过程,裴执还是不敢看严氏身上的毒疮,全靠侍女在一旁帮忙。
当血液和毒脓交汇之时,一条线一样细细的长虫便顺着伤口、沿着发丝慢慢爬向了裴执,与此同时严氏开始浑身痉挛,被引出的这条虫便像是她的骨髓一般,离体便疼痛不已,她甚至发了狠要抓向裴执。
裴执反应更快,一下子分出一只手钳制住了她。
“按住她。”裴执给吓傻了的丫鬟嬷嬷们下令,她们便回过神来一般按照指令按住了严凌儿。
线虫要触到裴执指尖的时候,他立马解开了发丝,将线虫缚住,丢进了火盆,严凌儿惨叫凄厉,然后便又昏死了过去,不知是因为病根除了还是因为挣扎,她的脸上竟然恢复了一些活人该有的颜色。
做完这一切,裴执看着燃烧的火盆,等火光弱了下去,他便斟了半盏冷茶泼在火上,然后从香灰中扒出了一枚小小的石牌。
小小的石牌在他眼中映出样子,裴执得出了结论:“病起城西。”
“可是少夫人从来没有去过城西啊,这病患上已有近一年,夫人出嫁之前便再也没有去过城西……”
“我想起来了,”秋娘面色苍白,“这毒疮是……”
裴执立即问:“是什么?”
秋娘目光闪躲,甚至不敢看裴执:“城西贫瘠,那里的乞丐大多染上了这种毒疮。”
堂堂丞相长子儿媳,竟然染上了乞丐才有的毒疮,说来谁信?
这不是实话。
裴执没有当场发作,转了话锋,一边用壶中的干净茶水净手,一边问秋娘:“城西距丞相府甚远,你如何知道?”
秋娘支支吾吾地答道:“城西多是穷人坟,奴婢家中父母皆葬于此处,夫人宽厚,经常许我去祭拜。”
裴执又洗了一遍手,默不作声将秋娘的模样记了下来,刚准备说什么,却犹豫了一下:“……劳驾,能再打盆水来吗?”
侍女们和秋娘都愣住了,刚刚接触严氏的事大半由侍女代劳,裴执全程也是尽力避开了目光,怎么到现在洗了两三遍手还不够?
侍女们见怪也不敢说,默默打了一盆水来,让裴执将指甲缝里都仔仔细细洗了个干净方才罢休。
他拿干净帕子擦着手,说:“在下会去城西一趟,等少夫人醒了喝些清茶排毒即可,不能见风,小心保养。”
裴执还没有走出房间,赵琏便姗姗来迟:“去城西是吗?三公子可不要想着抛下在下,独自缉拿犯人邀功啊。”
裴执并没有觉得不悦,只是丢下了一句:“自便。”便自顾自地离开了。
裴执越过赵琏的时候,后者在他身上闻到了浓浓的茗度香味,这香虽然去除异味的效果好,但是名贵又容易在人身上留香,不如便宜些的岸香,传闻这位严氏向来节俭,怎么用了这种香?
3
跟着赵琏坐马车赶到城西已经是傍晚,赵琏嚷着肚子饿,就找了城西最大的一家酒馆进去吃饭,从点菜到动筷,裴执只是在一旁看着,并没有一起吃饭的意思。
赵琏颇为得意地笑了笑,主子说这位三公子自小在南方的外祖身边长大,或许未曾见过帝都这样丰盛新颖的菜式,所以不敢动筷,于是“好心”地说道:“三公子,不用客气,这顿在下请了,菜不合口味就再点。”
裴执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还有邻桌大快朵颐的模样,确实让人心动,但是陈年桌缝里泛着粼粼的油光,还有偶尔飞过的苍蝇,邻桌人划拳斗酒时飞溅的唾沫,这些都让他好不容易因饥饿升起的食欲烟消云散。
“不了。”裴执说着,脑子里想着别的事。
严凌儿患病一年之久,脉案却从半年前开始记载,可以说是严凌儿自己讳疾忌医,但是与严氏恩爱非常、肌肤相亲的孔旻,为什么没有及早发现爱妻的异常,并及时医治?
今天裴执去丞相府,也并没有看到孔旻。
还有那个秋娘,这件事背后绝对不简单,可是能得到的信息太少了,裴执寸步难行。
等了半天,赵琏小酌几杯并没有结束的意思,裴执看了看天色,然后道:“此事不宜久拖,赵大人慢用,我先走了。”
说完他就走了,赵琏看着他的背影,不屑地嗤了一声:“不过是一个庶出的幼子,甩脸给谁看?年纪不大,毛病不少。”
城西乱葬岗。
裴执站在屋顶,趁着夜色仔细捕捉着空气中每一缕异常气息,从香灰里扒出来的石牌在接近乱葬岗的时候便一点点发热,看来他没有找错。
裴执端详着手里的石牌,这东西毕竟是线虫烧成的玩意,裴执不太愿意碰,但是那个叫做秋娘的嬷嬷给裴执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又拿热水烫了两三遍,拿手帕给他包好了才交给裴执,他也不好再拒绝。
城西乱葬岗是宫中也在用的,所以规模庞大,守卫也不少,大概有十几号人,分两拨轮值,他等了一会儿,便等来了被换下来的守卫陆陆续续回到住所。
他们商量着今天上哪去喝酒,一边商量一边从裴执的北面走来,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手中的石牌也越发滚烫,他蹲下身子,一只手放在了背后的木匣底部,严阵以待。
可是没想到还没等到人来,手中的石牌便不再升温。
“诶,贾二呢?”那群守卫们突然问同伴,“刚刚还跟在我们后面呢。”
“说是肚子疼,去方便了。”
“什么肚子疼?最近他那个跑了的婆娘回来了,说是这些年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奶妈子,攒下了不少钱,还在城西给她死了的爹娘买了块风水宝地供着,前些日子来祭奠的时候遇上了,他就把人哄回来了,这两日旬休,他肯定早早回去等着他那婆娘了。”
“张哥,当初他婆娘是为啥跑的啊?这我还真不知道。”
“这我也不清楚,贾二不肯说啊,说不定他表面正经,背着他婆娘喝花酒呢。”
“哈哈哈哈哈……”
一行人越走越远,裴执也没有追上去。
刚刚石牌有过反应,那么给严氏种毒疮的人,最有可能就是还没接近裴执便已经走远的贾二。
裴执从木匣底部收回手,站直了身子正准备去四周搜索,余光却瞥见巷中站着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裴执竟然从心底升起紧张感,手中的石牌也骤然升温——这人就是给严凌儿种毒疮的人!
下一瞬,刀光凌冽向裴执而来,那人脚尖轻点,竟然直接跃上了房顶。
裴执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但是并没有分神多想,连忙后退几步,手掌在背后木匣底部一拍,木匣之中便脱落出一把黑鞘唐刀,鞘上描画银花,在月光下显出凌冽的寒,他拔刀出鞘,长约三尺二寸的长刀细长正直,黑色刀身,唯有刀刃是雪一般的白,连着刀身上镌着的诡异银花一起映着月光,凌冽夺目。
来人穿着夜行衣,身姿挺拔,持刀的姿势像是对付朝廷官员的惯犯,经受了缚灵司训练的执法人或许真的会不敌,但是裴执不一样,他从小学的就是自由散漫的南方刀法,不见其势,但受其威,是以那人攻上来的时候,裴执直接起势迎了上去,两刀相撞,裴执灵活偏刃,那黑衣人的厚刀竟然被裴执的薄刃活生生错成了两半,没来得及挡住的刀刃在他虎口处留下了深深的伤口。
没了武器,那人并不慌,伸手出去便又有一把新的利刃出现在手中。
最常见的召物术,此人是灵裔无疑,这个能力也可以给严凌儿种上毒疮。
4
裴执不再试图问清楚对方的来头,只要将人抓住,其他的可以慢慢审出来。裴执想着,再次攻了上去,十六七岁的少年不知哪里来的这种武功,那身形快到在夜色中几乎看不清,加上那把刀实在是古怪得很,几乎如同神兵一般,将黑衣人手中的刀刃尽数截断,还用手中的刀在他左臂上留下了深深的伤口。
裴执盯着散落四处的残刃,皱了皱眉,召物术的前提是被移动的物品都属于灵裔自己,大周朝管制刀具,平民百姓家里最多的就是锄头镰刀,如果眼前的人真的只是贾二那种乱葬岗守卫,为什么会有调动这些东西的能力?
还有他身上的香味,好熟悉。
他见黑衣人伸手,以为他还有刀刃,便没有贸然攻上去,但是没想到对方只是虚晃一招,捂着伤口趁机逃跑了。
乱葬岗暗巷不少,但是这人并没有选择遁走,而一直在裴执能看见的地方逃窜,而且动静很大,甚至惊扰了居民,与其说是在无可奈何地逃命,不如说是引鱼上钩,还掺着别的目的。
裴执不能放过这个饵,这人身姿挺拔,露在外面的眉目看上去十分标致,而且举手投足间甚至还端着礼数教养。
大周朝下设缚灵司,各国主政者对灵裔也极为痛恨,是以百年来灵裔们抱头鼠窜,过得提心吊胆,苦不堪言,如果不是故意培养,那就只能说明这人是隐藏在达官贵人之中的灵裔。
裴执正想着,眼前的人却突然跳下了房顶,他跟了上去,却见他拐进了一处小院子,然后钻进了一间屋子,等裴执赶上他,已经没了任何声息。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屋内灯火通明,厨房里正忙,飘出阵阵菜香。
那个黑衣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引到这里来?裴执摸了摸腰间的石牌,发现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那个黑衣人是怕自己的身份暴露,所以偷走了石牌?
“娘子,你回来了!”和声音一起引起裴执注意的是刚刚在厨房做饭的男人,他拿着锅铲走了出来,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乱葬岗守卫服,年过半百满面红光。
这时后面传来了声音:“老贾,我回……小裴大人?”
他转身,看见了白天在丞相府严氏房中的秋娘。她原本应该是欢欢喜喜用菜篮提着添置来的新物件,却在见到裴执的时候瞬间僵住。
“小裴大人……”秋娘干笑着,然后快步走到那个老贾面前,挡在了他身前,还一直把他往屋子里推,“好巧啊。”
“不巧,”裴执拿着还未入鞘的刀,语气听不出喜怒,透着股高深莫测的缥缈感,对着老贾,“他是灵裔。”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秋娘紧紧抓着贾二的手,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月黑风高,裴执是缚灵司执法人,在这里杀了她和老贾都不值一提。
“秋娘,快跑……你还能得一线生机……”
“别胡说!”秋娘低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正难舍难分,那边的裴执突然脚软,差点摔了。
紧接着一声不该在这种场合出现的声音从裴执身上发出来:“咕——”
裴执肚子饿了。
“要不……”秋娘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小裴大人在我家用点?”
裴执和老贾都愣住了。
片刻后。
秋娘给裴执端上了一碗粥,在裴执犹豫的目光中说:“这碗和汤匙是今日在瓷器坊新买的,绝对没有人用过,滚水烫过五遍,不知道小裴大人喜欢吃什么,所以就煮了点粥,放了些新鲜的菜肴和盐巴,并没有别的。”
裴执接过碗来,架不住肚子饿,犹豫着尝了一口,虽然有些清淡了,但在初秋的夜里确实很暖。
“小裴大人,”秋娘低眉顺眼,语气温和,“您用着,我给您讲讲我和老贾的事。”
“嗯。”裴执点了点头,默许道。
“老贾确实是灵裔,但是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以前也是因为他的身份,我才不得不去严家当乳母,求严老大人帮着放过了老贾,前不久才重逢。”
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胆子,竟敢求执法人不要揭露灵裔的身份,老贾吓得魂都丢了,立马上前来挡在秋娘面前,对着裴执猛地磕头:“大人!大人有大量!杀了我可以,不要牵连秋娘……”
严凌儿身上的毒疮是来自于尸体,秋娘也知道这一点,但从未联想过,当时是害怕有人发现贾二的存在,所以秋娘才会对毒疮的来源吞吞吐吐。
害严氏的人不是贾二,而是有人想借贾二的职务之便,才选用了乱葬岗的毒疮,顺利引来了裴执。
说得通。
裴执思忖着,半天没说话,秋娘大着胆子去看,发现裴执正在细嚼慢咽一片菜叶子,吃得认真,待仔仔细细地咽下去之后才说:“秋娘说在严家做乳母,可是按时间来推算,严家没有新生儿,你在为谁哺乳?”
秋娘犹豫了很久,看了看贾二,又看了看裴执平静的眼神,这才道:“我相信大人,所以今日说出真相,希望大人不要说出去。”
“严家原本也是世家大族,严夫人跋扈,不许严老大人纳妾,所以只有一个女儿,老夫人死后,严老大人才领回来一个私生子,妾身便是在为他哺乳。”
“两年前,严家之内疫病传播,严老大人丧命,小姐不知为何,将这个私生的弟弟藏了起来,不许任何人过问。”
严凌儿将严家最后的血脉藏起来?不应该是接到身边好好保护吗?她在防什么……
秋娘身上还带着茗度香的气味,裴执想到了什么。
“缚灵司捉拿嫌犯,闲杂人等退避!”门外嘈杂起来。
裴执听出来是赵琏的声音,他一直跟着自己吗?
着急之余,裴执突然想清楚了那黑衣人的目的,起初裴执以为他只想将自己做的一切嫁祸给贾二,但是他大张旗鼓地在屋顶逃窜,是想引起缚灵司的注意,让他们亲自前来捉拿,甚至不用听裴执的辩解就可以定罪。
裴执想让贾二和秋娘躲起来,这时候已经有人破门而入,贾二抄起了棍子指着裴执和赶来的执法人,将秋娘护在身后:“我早就说过缚灵司的执法人不可靠,明面上听我们辩解,背地里却喊人来,秋娘,我堵住他们,你快逃!”
裴执劝道:“贾二,放下棍子。”
贾二尽可能展露着凶相:“放下棍子?任你们摆布吗?”
拒不受捕,可就地击毙,这是缚灵司的规矩。
贾二没挣扎多久,就和秋娘一起被抓了。
赵琏心满意足地要收网:“原来是刁仆害主,辛苦三公子了。”
裴执抓住他的手:“赵琏,贾二和秋娘不是凶手,案子还没查清楚……”
“到这里就可以了,”赵琏话里有话,“三公子还是太年轻,有些案子到此为止,对所有人都好。”
“你知道有内情?”裴执愣住了,“你知道有内情,为什么要抓无辜的人去顶罪……”
赵琏想要甩开裴执的手:“因为这件事情背后涉及到了不该涉及的人,为了那些人的安全,他们必须是有罪的。”
“三公子,您还年轻,不知道这世上能驱使他人的无非是钱与权两种,没有这两样东西,便是无能,就算是您也不例外。”
裴执有些失神,却在赵琏想抽出手的时候加了力道,让赵琏吃痛喊出声来,他掷地有声地说:“我会去把一切查清楚。”
“不管真相是什么,我给你们。”
待赵琏走后,裴执步履坚定地离开。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刚刚那个黑衣人身上的香味,正是严氏房间里的茗度香。
5
严凌儿做起了生病之后唯一的一个好梦。
或者说不是梦,是她迷迷糊糊的过往。
那次是六公主的及笄宴,宴请了整个帝都的公子小姐,其中也包括大理寺卿的独女严凌儿,可是除了六公主,贵女们都不愿意和她同游,因为她不爱琴棋书画,插花品茶,却爱帮父亲看卷宗,查案眼光独到,贵女们说她身上有大理寺的腥臭味。
那天是整个春天最好的日子,阳光明媚,在树丫间撒下碎金,铺在如茵绿草上,柔软温暖。
严凌儿攀着一根粗树枝,伸出手去给树枝上安居的幼鸟喂食,幼鸟稚嫩的喙偶尔会轻啄在严凌儿的手心,一点也不疼,痒痒的。
万物有灵,付出总有回报。
严凌儿闻着枝叶清香,在熏风中几乎要睡过去,等有人走到树下时,严凌儿这才回过神来。
“哪位仙子在这里施德行善?披帛落下却也忘了?”
青年好听的声音含笑,严凌儿低头一看,便见着一位如玉公子拿着她不知什么时候掉下去的银红色披帛,笑盈盈地看着树上的她。
严凌儿见过很多男子,寻常男子和犯事男子,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这么一双动人的眼睛,漂亮之余,还有不掺半分杂质的干净。
那一双动人的眼中,那一刻只有严凌儿一个人。
碎金落在青年如玉的面庞上,将触动人心的美烙在严凌儿心上。
她平生在男子面前第一次红了脸,没有注意到手中的鸟食被吃完,幼鸟意犹未尽,将她的手心啄出了血。
严凌儿一惊,掉了下去,如同所有才子佳人的话本所讲述的那般,落在了青年的怀里。
严凌儿手足无措,青年有礼有节地放下她,用温柔的声音说:“人尚无情,何况鸟兽,仙子小心了。”
纤长有力的手用一方帕子给她包扎之后,有人来寻严凌儿,青年便为了避嫌离开了。
严凌儿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只是依稀闻到他身上好像有枝叶的清香,是属于春天的气息,握着手上存有余温的披帛,红色顺着指间攀上了她姣好的面庞。
后来又看见青年宴上献艺,孔丞相长子孔旻弹琴助兴,带笑的目光屡屡落在大理寺卿独女身上,惹得帝都贵女们心生醋意,青年奏的是变奏的春日曲,拨的却是少女心弦。
大理寺卿起初不同意这门婚事,但是孔旻日日上门,从未缺席,有半年之久,受尽冷落,终于娶到了心心念念的仙子。
只是那么一双笑盈盈、没有半分杂质的眼睛,成婚之后却再也不见了。
蓦然从浑浑噩噩之中醒了过来,看见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孔旻守在她床边,神色凝重,面色苍白,身上还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夫君?”线虫引出来之后,严氏身上松快了许多,现在竟然已经可以坐起身来,她看着孔旻,温声问道,“怎么了吗?”
孔旻闻声,将目光转向严氏,宽厚的手掌抚上她的面庞,有些突兀地道:“凌儿,你还记得我们初遇的时候吗?”
严凌儿纤手覆上孔旻的手背,唇边漾开一丝笑容:“当然记得,那时候是六公主的及笄宴,夫君称我为仙子。”
孔旻话中有话:“凌儿自从嫁给我后,整个严家变得多病多灾,凌儿可曾后悔嫁给我?”
严凌儿闻言,笑容僵在了唇边,她放下手,月光袭了她一身,目光和孔旻的目光交融,显得有些淡漠,她说:“若一切都是天意,没有半分人为,凌儿没有半分悔意。”
两人静了许久,连窗外飒飒的秋风都可以听清,呼号着,像是要掀翻粉饰出来的太平,揭露夜的狰狞。
孔旻放开手,笑得有些让人害怕:“原来你都知道。”
他有些失落,像是精心准备的惊喜让人道破,他低着头,许久不言语,然后嗤笑出声:“可是那又能怎样呢?这是你们严家欠我的,不是吗?凌儿。”
严凌儿怔住了,她觉得自己彻底看不透自己的丈夫了,或者说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个人,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夫人好好休养吧,”孔旻起身,严凌儿这才发现他穿着夜行衣,手臂上有伤口,“为夫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明日再来看你。”
“夫君!”严凌儿扯住了他的衣角,像是在祈求他及时回头,“不要再伤害无辜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夫君,不要走到最后一步。”
“你还是好好担心你自己吧。”孔旻丢下这冷冷的一句话就离开了,门没有及时关上,冷风灌进来,严凌儿开始剧烈咳嗽,很快见了血。
严凌儿失力地仰面躺在床上,苍白无力地笑着,是自嘲的笑,也是得逞的笑。
“哈哈哈哈……原来还是闹到了这个地步……”
6
赵琏将贾二和秋娘收监审问,还没来得及出门,就听见下面监视裴执的人来报,说裴执顺利进入了缚灵司卷宗室。
“混账!卷宗室的那群人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让他进去?”
“这……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赵琏步履匆匆赶到了卷宗室门前,就见卷宗室的戍卫长程武正乐呵呵地坐在门前,看着自己的钱袋子,嘴都笑得合不拢了。
“程武,你怎么能把闲杂人等放进卷宗室?”
程武目前跟赵琏基本平级,见赵琏一副上司模样兴师问罪,便不屑道:“赵大人,还没升官便这般趾高气昂了?裴三少爷怎么说也是大人的亲儿子,怎么就是闲杂人等了?”
赵琏清楚程武的德行,立马抢过他手里攥着的钱袋,一边打开一边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那小子贿赂了你多少……”
钱袋敞开,赵琏愣住了,里面宝华四射,透出来的光几乎将他的脸全部照亮。
年前缚灵司闲着,曾经担过运输贡品的差事,当时赵琏也在队伍里偷眼瞧过,贡品里面顶珍贵的就是产自远疆离土的鲛皇珠,颗颗圆润饱满,宝华耀目,一颗百金难求,远疆离土因为以前的人情,将大多数鲛皇珠供给大周首富的宴家,连玉天子都每年只有宴家的一成,紧着宫里的宠妃们做首饰。
此刻程武的钱袋里粗粗看上去便有五颗鲛皇珠,足以抵得上他们这种芝麻小官一辈子的穷俸禄了。
赵琏才看了一眼就被程武抢回来,后者将钱袋子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对呆若木鸡的赵琏得意地说:“你来的时间不长,自然不知道咱们这位三公子生母姓宴,就是那个大周首富的‘宴’,宴姨娘是宴老爷子独女,咱们这位三公子便是宴老爷子的嫡亲外孙,自小放在手心里宠,将鲛皇珠当豆子撒……”
话还没说完,大周首富的宝贝外孙便从卷宗室里出来了,程武恨不得上前去给裴执垫脚,恭恭敬敬道:“三公子,找到您想要的了吗?没有的话小的替您进去找?”
“不用了,”裴执说着,目光落在了赵琏身上,后者正不知所措,就听裴执说,“也要多谢赵大人提醒,在下虽然没有权力,但是却还有些余钱可用。”
话说一半,赵琏也没来得及问他查到了些什么,裴执便一言不发地翻上程武准备好的骏马驰往丞相府,看得出来他很着急,像是要去抢什么东西。
裴执匆匆赶到了丞相府严氏的院子,白天还人来人往的院子竟然没什么动静,他悄无声息地悄然前行,在下人房里看到了昏睡着的侍女,想来应该是有人把伺候严凌儿的人都支开了。
他直奔严氏的房间,见到了伏在床边奄奄一息的严凌儿。
“夫人,”裴执快步走过去,本能地避开地上成滩的血迹,让严凌儿好看清自己,却并没有离得更近些,“您还好吗?”
严凌儿吃力地抬头,目光已经有些涣散,耗尽力气才看清了裴执那一张还有些少年气的脸,愣了愣,好半天才想起来什么:“原来是这样……这位公子,快走……现在还来得及……他的目的不只是在严家,还在缚灵司……快走!在我死之前……”
严凌儿喷出最后一口血,裴执看她的面相,便知道已经无力回天,急忙问:“你私生弟弟在何处,严家最后一丝血脉在何处?那或许是孔旻最后一个目标。”
严凌儿与裴执对视了一眼,有些不敢置信:“您已经知道了真相吗?”
裴执没有隐瞒:“十三年前大理寺卿严得海,也就是您父亲曾查获一桩灵裔大案,认定河西朱氏是当年七廿之乱的余孽,与缚灵司主审,灭了朱氏满门。孔旻的生母便是姓朱,在朱氏正式获罪之前,如今的丞相为朱氏家族百般辩护,可是朱氏灭族之后,户部起了一场莫名大火,烧毁了朱氏的部分卷宗。”
“孔旻的生母恐怕就是当年朱氏家族的女儿,丞相放火烧了卷宗,让她脱了户籍,丞相府免于一难,可是没过多久朱氏便得了急病身亡,焉知不是丞相为了保全自身而对朱氏做了什么。”
孔旻那时候已经八岁,或许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在今时今日处心积虑来找严家报仇,利用所谓的疫病和毒疮,让严家和严凌儿如同他的母亲一般轰然倒塌。
“没错,”严凌儿的声音很弱,从身心透出虚弱,“这就是真相,您说的很对,我那个弟弟,在六公主府,还请大人保护他……”
“有个问题我没弄清楚,”裴执很是认真,“如今看来夫人知道孔旻的阴谋,暗中对您投毒的也是他,为什么您不在早些时候报官,救自己一命呢?”
严凌儿张了张嘴,半晌却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静静地伏在床边,回想着孔旻跟她说过的一句话:
“人尚无情,何况鸟兽。”
是她一意孤行,赌错了。
严凌儿绝了气息。
裴执也不再多留,转身便走,没想到转身便看到了原本还在下人房里的侍女。
那侍女看见这么一幕,便认为是裴执害死了严氏。裴执还没来得及辩解,侍女便叫出了声,孔旻埋伏好的人足以将他困在这里。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只能以后再盘算。裴执撞开侍女,跑出了丞相府。
在跑的时候又起了惊雷,裴执才想起来秋娘说严凌儿是个谨慎的人,吃个药都会追根溯源,要嫁给孔旻的时候应该就查清楚了这个人的底细,知道他们相当于仇人,为什么还要跳入火坑呢,难道是觉得自己可以让他回头?
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傻的人吗?
7
六公主府。
孔旻还是穿着那身夜行衣,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便夜闯公主府。
他是孔丞相的长子,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灵裔余孽,他的一身能力来源于他的生母,如今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给生母报仇,小心翼翼隐藏到了现在,就是为了杀光严家的每一个人,现在只差最后一个。
当初身为丞相的父亲为了贿赂严得海,让孔旻的母亲脱了朱氏的户籍,便定下了孔旻和严凌儿的婚事。
他们都以为孔旻什么都不记得,但是孔旻将自己母亲死前的惨状刻在了脑海里,他处心积虑让严凌儿顺利嫁给自己,在人前与她恩爱非常,都是为了今天。
他利用自己的能力给严家种上疫病,接着给严凌儿种上毒疮,让缚灵司介入,再由孔旻亲自引导,他们就会查到贾二的事,出于对丞相权力的畏惧,凶手只能是贾二,没有人敢给丞相府的大公子扣上杀妻的帽子,缚灵司也不敢。
严凌儿是六公主的好友,自从查到了严家私生子就藏在六公主府,孔旻多次带着严凌儿来到六公主府做客,终于查清楚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孔旻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守卫,来到了下人睡着的房间,只是没想到双脚刚刚踏进房间,四周的灯火便亮了起来。
有人击节赞叹:“没想到凌儿说得没错,她的枕边人,真的就是一个魔鬼。”
穿戴整齐华丽的六公主坐在一旁等候多时,而房间里早就没有了他要找的严氏私生子。
六公主听过孔旻的声音,此时他还蒙着面,只要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就没有确切证据,就算对方是公主,也不能凭空指认他。
他一边思考着对策,一边疑惑六公主怎么会等着他来,难道这一切是严凌儿的安排吗……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来杀那个私生子,所以才让六公主在这里埋伏好?
可这样的计策真的是那个弱女子想出来的吗?她竟然会未雨绸缪?
孔旻趁着夜色杀向六公主,显然是没料到他有这样的胆子,六公主后退一步,无意间给孔旻让出一条路,他抓住时机逃了出去,六公主呼喊:“抓住他!”
话音未落,孔旻逃跑的方向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六公主刚出门,就见着一个手持黑刀的少年从天而降,将孔旻逼进了包围圈,刀法凌厉,孔旻在他手下未走一个回合便被拿下。
六公主看着那月光下的少年身姿挺拔,恍如月神一般清冷美貌,竟然一时被这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少年迷住了。
“你是什么人,敢闯进本宫的府邸?”六公主笑着问。
裴执愣了一下,然后在周围士兵的包围之下收起了刀,向六公主行礼:“在下缚灵司执法人裴执,见过六公主。”
“起来吧,”六公主看着少年青涩的模样,有些莞尔,然后道,“你立了功,帮本宫抓住了坏人,想要什么赏赐吗?”
裴执本想立马拒绝,这时六公主府门口的小厮来报,对六公主说了什么,这位殿下便对裴执笑道:“本宫府前有丞相府的人来报,说是你杀害了他们家少夫人,你可认罪?”
裴执摇头。
六公主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那本宫知道该送你什么了。”
裴执忙了一整夜,亲自将孔旻收押,六公主连夜面圣,将一切事情告诉给了玉天子。
天子震怒,处罚了暗中毒害严家满门、给妻子投毒的孔旻,流放北境,将孔丞相革职,为的是当年他纵火烧了户部,给朱氏修改身份的事。
“裴执?是当年那个维护灵裔的孩子吗?”玉天子听到六公主给裴执求情的时候,多问了一句。
臣下回答说是。
玉天子似乎来了兴致:“没想到他回来了啊,不过这样的人待在帝都多少有些大材小用,西边不太平,既然小六求情,那就封他一个少卿,让他去西边的诸侯国任职吧。”
六公主闻言愣了愣,然后也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笑着答应了:“多谢父亲。”
旨意传出来的时候,裴执还和孔旻待在一块。
“丞相被你连累,你却没有半点悲意,”裴执犹豫了一下,问,“你的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孔旻笑出声:“一个会连累夫家的妻子,活着有何用呢?裴三公子这么厉害,难道猜不到我母亲的结局吗?”
所以孔旻的行为出于报复,成功杀了严氏最后一丝血脉,是报复严家,如果失败,就是报复自己冷血的父亲。
“可你夫人是无辜的。”裴执说。
孔旻笑意更盛:“她无辜?她与六公主串通,让我功亏一篑,死了也要拉我垫背。”
“可如果不去杀那个私生子,你也不会暴露,”裴执企图看着孔旻的眼睛,“她那么谨慎的一个人,不会半点没察觉到你的野心,在她生病的时候,选择了茗度香来去除异味,沾染在你身上,这是在劝阻你,可是你执意将我引到贾二那里,暴露了自己。”
“她一直在给你机会,暗示你回头,可是你却选择了触碰她的底线。”
孔旻始终没有抬头,只是沉默,等到裴执快失去耐心的时候,他才说了一句:“是她傻。”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决心把她当仇人,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会浮现他们初遇的样子。
他看到银红的披帛掉在地上,鬼使神差地向上望去,便看见了一个娇小的影子在给幼鸟喂食,风吹得发髻散散的,被树枝剪得斑驳的阳光落在她身上,侧脸柔软的绒毛沾了阳光,给她的侧脸镀上了金色。
要是能娶这个姑娘就好了,孔旻有一瞬间这么想着。
可是他活下来只是为了给母亲报仇而已,做他妻子的人只能是那个大理寺卿的独女,他复仇的棋子。
其实那天宴上弹琴,孔旻弹错了一个音,因为他听见有人叫那个姑娘为“严姑娘”,原本想弹的曲子是歌咏美人,他错了一个音,巧妙地改成了赞颂春日。
旁人称颂,他便这么错了下去。
孔旻出神,裴执就等着他,半晌才听孔旻仿佛回魂了一般,嗔怪道:
“心甘情愿被我利用的傻子。”他有些哽咽。
“她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所以你在发现了身上的茗度香之后,依旧把我引到了孔府,最后用她的死嫁祸给我,想要报复缚灵司。”
“我没有错!”孔旻红了眼,言辞激烈,“灵裔做错了什么,生来便是有错的吗?缚灵司自以为是,连当初的严得海都要插一脚,他能放过秋娘的夫君,为什么不能放过我的母亲?你告诉我为什么?!”
裴执没有办法回答他,他也不知道灵裔犯了什么错,他也想知道。
“可是你不该害人。”裴执的言辞贫瘠到自己都听不下去。
孔旻冷笑:“虚伪至极。”
裴执带着自己的木匣走了出去,他在门前看到了被放出来的贾二和秋娘,夫妇俩劫后余生,喜极而泣,挽手归家,并没有注意到裴执。
他一个人走在街上,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去见大哥吗?他们好久没见了,听说大哥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可是父亲会让自己见他吗?
他很累,却没有家可以回,面前停了一匹马,裴执抬头,看见了许多年没有见到过的二哥裴储。
“好久不见,三弟。”裴储笑得春风得意。
裴执的目光略过他看向他身后,却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大哥裴成郁。
“郁哥没来,他身体不好,连见风都是奢侈,你应该知道,”裴储翻身下马,拿出圣旨,“天子有旨,命三弟去西境的月追国任缚灵司少卿,恭喜。”
“三弟这下可是大周最年轻的少卿了。”
“我要见郁哥,还有父亲。”
“郁哥多年不见外客,你多年未回,也是外客,”裴储不在意地说,“父亲说了,如果你还是坚持当初那套灵裔无罪的言论,他也不必见你。”
“天子旨意不容延误,月追国缚灵司少卿还空缺。走吧,三弟。”
裴执转身,听见裴储说:“各国缚灵司少卿一段时间一聚,父亲会亲自接见,你如果顺利活到那个时候,说不定真的能见到父亲。”
裴执顿了顿,什么也没说便走了,如来时一般背着那个木匣,身影落寞。
赵琏道:“西境的灵裔余孽厉害,不少同僚都死在那里,三公子会不会也……”
裴储从容道:“别瞎操心了,你看到的孔旻还活着,是因为他没有对裴执起杀心,如果他动了这个念头,就绝对不可能在裴执手上活下来。定罪方可杀,裴执也不是全无原则。”
裴储饶有兴致地望着裴执的背影,道:“西境灵裔猖獗厉害,群魔乱舞,我不信他在西境走这一趟,还能替那些余孽辩护。”
赵琏在一旁附和:“其实三少爷若是一心想着灵裔也未必不是好事,那样您便可以一枝独秀,接手缚灵司卿一职。”
裴储斜了赵琏一眼,语气冷了下去:“裴家子孙与灵裔势同水火,不可能纠缠不清。”
“更何况,裴执可是预言之中,会亲手杀死龙族遗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