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确切地说也就是到了农历二月二那天,村主任赵平乱看看其他村都开始热火朝天地划田分地,他也就有点坐不住了。到了晚上,再次把蒲柳村所有的党员和队长召集了起来,拿出了下午就买好的香烟和瓜子。看着大家都来齐了,赵平乱拍了拍巴掌,看着大家都安静下来了,他开始严肃地说:“同志们,现在国家的形式看起来是非常严峻了,我们蒲柳村也是到了风口浪尖了,大家也都知道,我们西边丁南村的土地已经按照水地和旱地分开成了,马房也已经拆了,看起来搞这个‘生产责任制’是势在必行了,可是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村民是欢迎还是反对呢?我看这都不好说,大家都算是村里的带头人,我想着大家都回去在自己队里搞一个投票,分不分还是叫大家决定,大家看好不好?”
赵主任说完了,朝着大家看看,下面的“同志们”吃东西的吃东西,抽烟的抽烟,没有一个回话的。这也难怪,那个时候大队隔三岔五就会开会,名义上是学习这个报告,领会那个精神,可大家的印象里,那其实就是大队领导给大家找了个“发荤”的机会,说白了就是吃东西。慢慢地大家都习惯了,所以每次开会都是埋头大吃,没有人知道领导说的是啥。看看大家都不发言,赵主任就拍了拍桌子,大声说:“这次和以前可不一样了,大家都先不要吃东西,我后面锅里还给大家炖着红烧肉,还是要谈谈责任制的事,谈好了,大家可以把瓜子、红烧肉带回去,和老婆娃娃一起吃,谈不好,今天晚上都不要睡觉了,我就叫有才把那肉炖烂了倒掉。”
听了赵主任的话,大家才明白过来,知道今天不同往日,还是得用点脑子了,于是开始在下面窃窃私语,甚至平时松垮惯了的,看看气氛不对了,这才想起来问别人,刚刚赵主任都说了啥了。就在大家议论的时候,狗拽先站起来了,他“吭咔”地咳嗽了几下,看看大家都把目光对住了他,才用舌头弹出了嘴里的一颗瓜子皮,吐出了一根弧线,然后装腔作势地说:“赵主任啊,这事我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可就是想不明白,本来好好的人民公社,集体经济,解放后共产党费了多大劲才搞起来,现如今没有多少时间,为什么又要搞成什么责任制?这不是社会的倒退么?再说,把土地分了,那不就是私有经济吗?那我们还是社会主义吗?所以我想,这事不能叫社员投票决定,弄不好我们这就是犯了政治性的错误,到时候再来个什么运动,把我们都揪起来批斗,再弄不好把我们关起来也有可能,到时候我们那老婆孩子谁照顾呀?”说完了,从桌子上拿了一根烟夹到了耳朵上,再拿起一根放到嘴里,示意有才把燃着的烟头给了自己,一边对火一边就坐下了。
有才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很会溜须拍马,深得赵主任信任。平时因为没有什么事,每次开会买东西,发东西,布置个会场、开个广播啥的都是他,所以,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其实就是村主任的一颗螺丝钉,主任哪里需要哪里装,别看权力不大,可却是个肥缺,很是能捞着实惠,每次大家吃不了的东西他都带回了家,家里面老婆孩子都跟着沾光。他看看狗拽坐下后都不再说话了,就站了起来,他本来想像平时一样和狗拽开个玩笑,说自己可以照顾他老婆,看看还有谁愿意照顾他孩子,可是想了想,感觉今天会议的气氛和以前不一样,大家都很严肃,于是他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装腔作势地把手里的烟头朝地上一扔,用脚尖拧灭了,说:“我呢还是同意赵主任的意见,狗拽你每天就知道抱着老婆暖被子,有时间你也听听广播,实行生产责任制这也不是你想的那走资本主义道路,你不看上面是怎么提的啊?包产到户,包产到户是什么意思?那就是把土地包给了社员,不是大家想的土地私有化,不是私有化,那就还是要坚持土地公有,坚持社会主义集体经济,那这样的生产责任制,就应该姓社。我想,大家还是放下包袱,早点开始吧,也不要搞那个什么投票决定了。”
说实话,在赵主任的眼里,有才也就是自己的一条狗,跟班跑腿那是没有问题,要说谈政治论国策那就是两眼一抹黑,可是他没想到今天有才居然说的头头是道,看起来有才这放广播没有白放啊,还是听出了些道道的。其他的人听了有才的话就没有人再敢开口了,平日里大家没有把这当回事,所以政策不清楚,现在只怕一开口就露馅,所以都频频点头,表示有才说的对,事情可以这么定了。完了,就都把目光投向赵主任,看他怎么决定。
赵主任对国家的政策多少还是知道点,最起码到公社开会开多了,就算是在会场睡觉,那也有醒来的时候,醒来了听上只言片语,那也比窝在家里的社员强,所以有才说的那些话他也知道,别的村已经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他也知道,可是他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害怕,害怕将来政策真的转向了,那蒲柳村第一个挨批的还不是自己这个当家人?所以,凭着多年的经验,赵主任还是坚持要大家回去搞个投票,这样的话,就算将来政策变化了,他也可以逃避责任。
“既然大家都说应该分,那就分,但是这个投票还是一定要做的,我们要民主嘛,就要听社员的意见,大家回去后就开始,哪个队先把投票结果报上来,哪个队先开始行动。”说完了,赵主任示意有才把后面炖着的红烧肉端了进来,“本来说好的还要煮油饼的,因为会议开得急,没顾上叫有才媳妇来做,我看还是算了,今天咱们就不在一起吃了,每个人一碗,都带回去吧,和老婆娃娃一起吃算了。”
虽然没有吃上油饼,但是可以带回家和老婆娃娃一起吃红烧肉,所以大家都很高兴,每个人一碗端回去了。狗拽端着红烧肉本来也想先回家去,可是想想开会的时候,有才的发言等于是把灰撒到了他的脸上,叫他很没有面子,感觉内心就有点不痛快,就想去找二喜一起再聊聊。
这个时候二喜已经睡下了,躺在被窝里听收音机,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不知道是谁,急匆匆蹬上一条裤子,也没穿上衣就开了门,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是狗拽。二喜开了电灯,看见狗拽手里端着一碗红烧肉,忙用手接了,客气地说:“你看你,明天叫孩子送来就行了,这么晚了,还麻烦你亲自送过来。”
狗拽知道他误会了,也没解释,只是看着他光着上身很不雅观,就说:“去,去,把你衣服穿上,我们聊会吧。”
本来天气还很冷,二喜听说狗拽要和自己聊会,就忙着穿上了衣服,捅开了炉子,把茶壶放到了火上,坐在了狗拽的对面,说:“一会我们喝茶。”
根据平时开会的惯例,狗拽下午在家就没有吃饭,原指望开完了会在大队好好吃一顿,谁知道今天主任换了方法了,不叫吃了,所以在二喜这里坐下后就感觉有点饿了,他就问二喜:“你没看看粉坊的人睡了没?要是没睡的话,你给怎么弄些粉条煮着吃点吧。”
“怎么,晚上你没在家吃饭?”二喜看了看桌子上的红烧肉,有些疑惑地问。
“吃毬啊?刚刚在大队开会了,今天没安排饭,就端了一碗的红烧肉。”
二喜才知道刚刚自己误会了,就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么,大晚上的你来送肉,原来是晚上没吃饭啊!行,我过去看看,有人没人都行,院子里满是晾着的粉条,我给你抽一柱就是了。”说着话,二喜就出去了。
一会回来,二喜真就拿着一柱粉条,还端了半碗的油:“没什么菜,我泼点油辣子,给你调个酸辣粉条吧。”说着,二喜拿开了炉子上的茶壶,开始烧水做饭。
吃的时候,狗拽原想就着红烧肉一起吃,可是想想还是给二喜留下了,在他看来,目前这样的境况也只有把自己的连襟拉拢住了,才有可能稳固自己的地位,也才有可能瓦解了大家想分田分地的想法。
看着狗拽在吃饭,二喜还是忍不住了,问:“晚上开会都说啥了?是不是还是那责任制的事?”
“不是那还能是个啥?当时我看大家都不说话,心里想着把责任制的困难多说说,再拿政策吓唬吓唬他们,说不定都就站在我这边了,谁知道那狗日的有才,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硬是站在主任一边,没办法了,赵主任还是定下来我们蒲柳村也要实行责任制,但是我看那家伙就是个老狐狸,他可能也害怕政策变化,叫我们社员投票决定,你想想,还投个毬啊?哪个社员不是等着盼着这一天?”狗拽说到气头上,就把手里的筷子狠狠地在桌子上一拍,“不吃了,我看啊,我们这样好的日子也是到头了。”
二喜听了狗拽的话,想了想,说:“既然他赵主任叫我们投票,我就觉得这事也不是就没救。”
狗拽从口袋里掏出了刚刚开会的时候拿的半盒烟,从里面抽出了一支,扔给了二喜,自己也点燃了一支,问:“外面大局已经这样了,你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二喜狠吸了一口烟,再吐了出来,之后缓慢地摇了几下头:“也不见得是好办法,但是你想啊,我们队里多少人都受过你的好处?加上我也有个三亲六朋的,到时候我们一家一家做工作,你想想,票数过不了半,那我们不是还照样过现在这花天酒地的自在日子?”
狗拽看了看眉飞色舞的二喜,仍然是忧心忡忡,感觉并不可靠,说:“我看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吧?全队一百多家,你能跑几家?再说了,现在我在台上,他们表面上对我恭恭敬敬,可是一旦到了关键时候,我心里也没谱。”
二喜看看锅里还剩了些粉条,就自己捞出来调好了,一边吃着一边说:“我们现在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要是实在不行的话,树倒猢狲散,那也是没办法了。”
狗拽看看事情也说不出个啥道道,就站了起来,对二喜说:“我的心里现在乱的很,你也不要光知道酣睡,多用用脑子,至于明天嘛,不管别的队怎么做,我看我们还是先放一放,等你试着做做其他社员的工作,我们再投票吧!我先回去了。”
二喜没想到狗拽这就要走,忙着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显得有点局促地站在了狗拽的面前:“哥,你,你看……能不能再给我这里批上点黑豆?眼看这些猪都没吃的了。”
狗拽一愣,慢慢转过头,细细地看了看二喜的脸:“不是前几天才给你批了几百斤的黑豆啊,怎么这就完了?”
二喜忙点了点头,用脚踢了一下身边的空袋子,说:“是的,是的,你看这……”
狗拽摆摆手:“算了,明天早上你去保管那里领,就说完了我给他写条子。你回去也给爱现说说,队里的东西也不是随便怎么弄都行的,还是要顾了场才好,也不要这么死抠着一样弄,到时候我也没办法给社员交代了。”
二喜听狗拽说明天就可以领黑豆,才放了心,嬉皮笑脸地对狗拽说:“哥,你也不想想,人常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趁现在你是队长多弄上一点是对的,到时候万一我们队也实行了那个责任制,你想弄都没那权力了,你说不是就后悔了?”
“你倒是懂得个屁!照你这样不顾眉眼的弄法,不要说是保管,就是憨憨都能看出来了,以后还是收敛着点。”说着话,狗拽就急匆匆地走了。他最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自己好像离不开二喜,想和他多聊聊,可是留下来又害怕他再给自己出什么难题,只好先回家了。
送走了狗拽,二喜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想想自己把多少饲料都给了相好的芙蓉了,自己家爱现还没见个星星点点,就有些过意不去,心想着说不定突然这责任制一实行,自己就是想偷点拿点都没机会了,想到这里,他在自己的饲养室转了转,想找点东西拿回家交给媳妇爱现,可是转了几圈看来看去,也就是麸皮、玉米糁等一些喂猪的东西,在黑豆还没有领下以前,这些东西是不敢动的,要是偷走了,那猪可就没吃的了。最后,他看见队上给自己点灯的煤油还有一桶,想想这里也就是自己一个,一般的时候都有电,就算没电了,自己摸黑那也没个啥,就趁着夜色,把那一桶的煤油偷拿回了家。
说起来爱现这个女人,那二喜算是白和她过了十几年,根本还是不了解她的性格。别看爱现长的是五大三粗,没有个女人的样子,干什么事情嘻嘻哈哈,好像是有头没尾巴,可是原则性很强,从来没有干过那偷偷摸摸的事,现今看见二喜半夜提回来一桶的煤油,心下疑惑,就问:“哪里来的这东西?现在家里都用上电灯了,你还买这些东西做啥?”
二喜把煤油倒进了自己家的一个瓷器罐子里,转过来对爱现说:“你倒知道个啥!你不看看最近大伙都在吵闹啥?我看现在这大锅饭也吃不了几天了,如今趁着我还有这点机会,不弄也是白不弄,我把队里给我点灯的煤油弄回来了。”
二喜干了多少年的饲养员,爱现在家里哪里见过他这个毛病?现在听说他把队上的煤油拿回家了,心里就有点来气:“二喜啊,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么?家里再穷也不能干这见不得人的事,你忘记了谷子他爹偷苜蓿的事了?”
说起来谷子他爹偷苜蓿的事,二喜怎么会不知道?那全村全公社的人恐怕都知道的。那是特殊年代刚刚结束的那年,谷子的爹看看家里揭不开锅了,就瞄上了队里的苜蓿,想着给孩子拌菜吃,于是趁着晚上就去地里偷苜蓿,谁知道看苜蓿的是村南头佳佳他爹,老汉年轻的时候当过兵,既有很高的警惕性,也有很好的身体素质,那时候老汉已经快七十岁了,在发现谷子爹偷苜蓿后,气不喘脚不乱地追了快二里多的地,终是把谷子爹抓住了。后来老汉把谷子爹偷苜蓿的事报到了队里,队里又报到了村里,村里最后居然上报到了公社,公社就决定到各村开批判大会。于是,在两个民兵的押解下,谷子爹胸前挂着个牌子,手里拿着那把苜蓿,不知道游了多少个村,直到后来谷子爹手上那把苜蓿都变作了一把干草才作罢。
听了爱现的话,二喜表现了不以为然,对爱现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社会也进步了,不时兴那一套了,再说,姐夫是队长,他还能把咱们的事报上去了?”
爱现看二喜鬼迷心窍,不听自己的劝,就变了脸色:“二喜我告诉你,人穷了不能志短,我们不能干这偷鸡摸狗的事,要么你把那东西再拿回去,要么我就把你那东西倒到外面的水沟里。”
本来二喜很长时间没在家陪过爱现了,看看这次后半夜饲养室也没啥事,就想在家和她亲热亲热,可是看看爱现来真的了,就不敢马虎,再把那罐子里的煤油倒回了油桶里,趁着晚上没人,又偷偷摸摸地提到了饲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