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仨“混儿”

1

2016年的夏末,天气炎热,太阳在云层中隐着,泛出灰白的光,被炙烤过的树叶卷曲着,像羞怯的小媳妇。在海城市公安局门前,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在大声吵闹着,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持一根破铁棍,喊着喊着突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行人们纷纷驻足观望,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看门的保安队长劝阻无果,第三次跑到门口的值班室里。一进门,崔铁军正端着个大搪瓷缸子,把一杯晾凉的花茶送到嘴边,保安一慌,撞得桌子一歪,让崔铁军把花茶洒了一身。

“哎哎哎,怎么茬儿这是?你丫赶着投胎去啊?”崔铁军气不打一处来。

保安更加慌乱,忙拽过一块抹布往他裤裆上抹。

“滚滚滚,还想占老子便宜是吧!”崔铁军一把推开保安,“急什么急?刚才教你的法子不管用啊?”他刚过五十六岁,稀疏的头发已经花白,目光却炯炯有神,一身警服穿得歪歪扭扭,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他是经侦支队的民警,论工龄已满三十年,可以申请提前退休了,经过申请,领导就照顾他让他负责门岗。别看这只是个看大门儿的活儿,但相比经侦支队“白加黑、五加二”的加班加点,可真是天上地下了。

“不管用啊,崔爷,我就照您刚才吩咐的,告诉他公安局不管文物的事儿,让他交到文物局去。但我说话不管用啊,他说必须见咱们局长才行。”保安气喘吁吁地回答。

“废物,你肯定是没把他拿住,唉……还是毛嫩啊,我告诉你啊,一会儿出去得这么说……”崔铁军不耐烦地嘟囔。但他话还没说完,门帘一挑,郭副局长走了进来。保安一看赶忙立正,崔铁军也把姿势收敛了许多。

郭副局长与崔铁军同岁,一进门就看到崔铁军敞胸露怀的样子,他忍住发作,问道:“您老……凉快呢?”

“哦……挺,凉快……”崔铁军应和着。

“但外面的人不凉快啊,人家都跪了半天了!”郭副局长还是没能压住火气,“老崔,你这怎么值的班啊?门口都闹开了锅了,你还在这儿坐着。坐着就坐着吧,你瞧你这一裤子,你这是……干吗呢……”郭副局长撇嘴。

崔铁军立马站了起来,脸色有点儿难看,他倒不是怕局长的几句呲叨,关键是当着保安没面儿。“嗐,我这不是让保安先劝着呢嘛。这道理您也懂,等保安说不动了,我再出去,这好歹有个缓冲不是?”他解释道。

“缓冲个屁,老百姓都扎堆儿了,110指挥中心都接到群众举报了,在市局门口有人上访,我还以为这儿没人管呢!”郭副局长气得拍了桌子。

“哎哎哎,咱出来说,出来说。”崔铁军一边把郭副局长往门外推,一边拽过刚才保安拿的那块抹布擦着裤子,“哎,把那喇叭递给我。”他又对着保安说。

一出门,热浪袭来,崔铁军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警服,一边走一边说:“我说老郭啊,你是不知道,这孙子外号叫‘范大傻子’,是个‘文疯子’。以前是二机厂的,二十年前跟着二冬子那帮流氓混过两年,没落着好,媳妇让车撞了之后,脑子就出了问题,一直以为二冬子还在号儿里,总想卖点家当捞二冬子出来。这种人啊,咱就不能搭理,就跟小孩哭闹一样,你越劝他就越来劲……”崔铁军和郭副局长在三十多年前就在一起警训,当着别人的面儿叫郭副局长的官称,独处就随意下来。

“那按你的意思呢?就让他在这儿闹,不管他?那老百姓怎么看咱们,怎么看警察?”郭副局长转眼看着他。

“我也没说不管啊,这不得晾晾再管吗?等他闹没劲儿了,上去说几句就完。哎……你别露面啊,他要知道局长来了,更来劲了。”崔铁军叹了口气。

跪在门口的范大傻子看到崔铁军,立马打鸡血似的站了起来,眼睛里放出针尖似的光芒:“我就找你!”

崔铁军一看,苦笑着走了过去。

“怎么茬儿啊,老范,还是为的那把宝刀啊?”崔铁军指了指范大傻子手里的“兵器”,故意放大声音问。

“哎,不是宝刀,你这怎么听的啊?是九龙宝剑,九龙宝剑!”范大傻子说。

“什么?什么剑?”崔铁军装没听见。

“九龙宝剑!乾隆爷的九龙宝剑!”范大傻子几乎喊了出来。

“我耳背……”崔铁军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着把手中的电喇叭递了过去,“拿这个说,听得清楚。九龙宝剑?什么来头啊?”他问。

“哎,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怎么记不住啊!”范大傻子顿足捶胸,拿起电喇叭,神经质地大声说,“九龙宝剑是乾隆爷生前的防身宝器,乾隆爷死后就被陪葬于河北清东陵,军阀孙殿英将其从墓中盗出,欲发不义之财,但迫于压力,将此剑交给特务头子戴笠欲呈给蒋介石,不料却落入间谍川岛芳子之手……”范大傻子拿着喇叭,有板有眼地在市局门前说起了评书。围观的群众一听都笑了起来,才意识到这位爷不是有冤屈到公安局上访,而是纯属脑子有病。

看火候到了,崔铁军一把从范大傻子手中抢过喇叭,大声对围观的群众说:“各位散了吧,听评书回家听去,单田芳比他说得精彩。”

这话一出,人们嬉笑着散去,范大傻子却不干了:“哎,你干吗啊,我还没说完呢!”

“说什么啊,我不上次告诉你了吗?我们公安局不管这文物的事儿,要去你得去文物局。”崔铁军说。

“我就是从文物局来的,是他们让我找公安局。有困难找警察,我有困难了,你们得管!”范大傻子竟然振振有词。

崔铁军有点儿不耐烦了:“那行行行,你把那什么宝剑给我吧,我帮你拿给局长。”他说着就要过去拿。范大傻子却一下推开了他的手:“不行,我得亲自见你们局长!”

“嘿,我这暴脾气的!”崔铁军不顾阻拦,还是一把攥住了范大傻子手中的“剑”。这哪里算是什么剑啊,就是一根破铁棍,死沉死沉不说,还锈迹斑斑。范大傻子看崔铁军动了粗,也不肯示弱,猛地往自己怀里拽。崔铁军一趔趄,手中的电喇叭也掉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交流声。两个人顿时撕巴起来。

郭副局长再也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放手,老崔,放手!有这么对老百姓的吗?啊!”他先是呵斥崔铁军,随即又对范大傻子摆出一副亲民的模样:“哦,你好,我是公安局的副局长,有什么事跟我说。”

“啊,你是局长?”范大傻子趁崔铁军松手的机会把铁棍抢了回来,“你真是局长?”他疑问道。

“废话,你看看他的肩章不就知道了?我是两道杠,人家是一个花。”崔铁军说。

“哦,哦。”范大傻子连忙点头,“我就找你,就找你。”他说着就冲郭副局长走了过去。

郭副局长清了清嗓子,正想着该从哪方面做通这个“文疯子”的思想工作,却不料范大傻子动作极快,趁他不备,猛地扑了过去。

“不好!”崔铁军看范大傻子手往兜里插,顿觉危险。但为时已晚,此时范大傻子已狠狠搂住郭副局长,用一把改锥抵住了他的颈动脉。

“你干吗?”崔铁军厉声质问。

“你……你们快把我大哥放出来!要不……要不我就宰了他!”范大傻子嗓音尖厉,眼里露出凶光。

“你大哥是谁?”郭副局长轻声问。

“是……是二冬子!被……被你们抓了!快……快放人!”范大傻子气喘吁吁地回答。

“二冬子?”郭副局长皱眉,他瞅了瞅一脸无奈的崔铁军,试探地说,“我说老范啊,二冬子现在不在我们公安局,他……早就死了……”郭副局长说得没错,只要是在海城当警察的都知道,曾经的悍匪二冬子,早就在二十年前被警方击毙了,说他被抓显然是无稽之谈。但范大傻子不信这一套。

“你胡说!我大哥根本就没死,是……是你们把他秘密关押了!你……你要是不放人,我就弄死你。”他说话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要不……要不这样也行,你们帮我把这九龙宝剑给卖了,卖的钱都归你们,你们只要放了我大哥就行!”他的语气转瞬又变成哀求。

崔铁军知道,这是精神病人最危险的时候,光靠劝是不行了。此时市局的刑警们已经冲了出来,荷枪实弹地准备武力解决。

“干什么?你们想打死一个傻子啊?”崔铁军质问已经打开手枪保险的刑警队长。

“那怎么办啊,崔爷?这孙子犯起病来,再给郭局伤了。”刑警队长轻声说。

“快叫‘大棍子’来,快点儿!”崔铁军说。

“大棍子?”刑警队长皱眉。

“嗐,叫习惯了。是那谁,老徐,徐国柱!”崔铁军提高了嗓音。

2

市南区江州路的一处大型连锁超市门前,身着警服的徐国柱正和另一名警员在处理着纠纷。纠纷起因很简单,一个人把商铺的车位给占了,商铺老板让他挪车,几句话不对付两个人就撕巴起来。徐国柱接到110布警的时候正在附近巡逻,一听有事就马上和同事赶到了现场。现场混乱不堪,逛超市的人们大都没什么正事,一看有人吵闹立马围拢。

巡逻民警的职责并不是处理纠纷,而是及时制止,将双方带到派出所处理。徐国柱已年过五旬,留了个板寸,脸上的肌肉总绷着劲儿,跟谁欠他八百吊似的,他身材魁梧彪悍,一看年轻时就是个练家子。他干了三十年的刑警,这几年被下沉到基层派出所,成了巡逻民警。相比他昔日辉煌的警察生涯,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像是混吃等死的行尸走肉,度日如年。本来是件小事,却不想面对警察的干预,那男子不但丝毫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疯狂起来。想想也是,在这个年头,除了警察的儿子之外,是没人怕警察的。

徐国柱挎着警务“八大件”,拿执法记录仪对着男子,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跟你说了,孰是孰非要到派出所解决,你现在这么闹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谁闹了?你凭什么针对我?啊,我说他怎么这么嚣张呢,你们是他的后台吧!官商勾结,没一个好东西!”男子指着徐国柱的鼻 子说。

“你……”徐国柱一愣,嗓子仿佛被鸡毛噎住了,心里郁积的压抑一下就爆发了,血压也随之飙升到180。“你说谁官商勾结呢?”徐国柱反问男子。

“你……就是你们这帮警察!”男子的手指几乎戳到了徐国柱的脸上。

“你再说一遍试试!”徐国柱脑袋一热,一把揪住了男子的脖领,往上一拎,男子几乎双脚离地。这下围观的闲人们可美了,大家正愁没热闹可看,一看这架势,纷纷拿出手机,等矛盾升级。

旁边的警员赶忙过来劝阻,但徐国柱已经把人家提拉起来了,再放下可就不容易了。徐国柱心里也开始发虚,眼看骑虎难下之际,一辆蓝白道警车风驰电掣地开到了面前。刑警队长从车里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跟前。

“老徐,有紧急任务,快跟我走!”他雷厉风行地说。

“啊?我这……”徐国柱还没反应过来。

“哦……”刑警队长瞥了一下他手中提拉的男子,转头对身后的刑警说:“你们两个,帮老徐处理这事儿。你跟我走!”他说着就一把将徐国柱拽了过来。那男子这才双脚沾地,但他刚缓过一口气就又开始发飙,冲着那两个刑警又重复了一遍骂徐国柱的话。没想到俩刑警一点儿不比老徐软,一个控制周围群众录像,另一个二话不说,一把将男子拽进了老徐他们的巡逻车……

警车在路上飞速行驶,徐国柱用手揉着脑袋:“哎,我说大领导,这是怎么茬儿啊?你怎么想起我这老家伙来了?”

刑警队长知道徐国柱一直记恨着下沉的事,并不接锋芒:“哎,您也是,跟这种人较什么劲啊……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警察不好干了,以前当警察走在街上流氓都躲着走,耀武扬威的。现在呢,穿着制服走在街上自己心里都打鼓。”他岔开话题说。

“现在是什么世道啊,什么人都敢跟警察奓刺儿。这要搁二十年前,我早收拾他了!你要不拿自己当人,就没人拿你当人……”徐国柱叹了口气,拿出一根中南海香烟,把烟屁股往大腿上磕了磕,自顾自地点燃,“说吧,什么事儿?没事儿我下车了。”

刑警队长简要叙述了情况,徐国柱听了破口大骂:“去他的‘大背头’!有好事想不起来我,碰到这事儿倒想起我了。人家大局长被劫持了,得你们刑警上啊,叫我这么个老废物过来干吗啊,替他当人质去?”徐国柱猛吸了一口香烟。

“哎,老徐,这都是领导的意思,我也是照方抓药。”刑警队长不想招惹是非,和着稀泥。

徐国柱不再说话了,他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心里却并不慌乱,三十年的刑警生涯早就让这帮老警察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领。

到了现场,徐国柱立马就明白了。范大傻子一看见徐国柱,嚣张的气焰也顿时灭了一半。

徐国柱并没有直面劫持现场,而是先走到崔铁军的面前:“哎,我说大背头,你丫这犯的是什么情儿啊?你看大门儿就好好地戳着,有事儿让人家年轻的处理,你往前冲什么啊,等着立功升调研员呢?我一个‘臭脚巡’,管得着这劫持现场吗?”他一点儿不留情面。

“嗐,我说大棍子,要不是这孙子犯了病,我也不能请你来啊。你看,我一搞经侦的,哪儿办得了这事儿啊……”崔铁军在老朋友面前不说假话,因为他年轻时总是西装革履的,所以被起了个“大背头”的外号,只有老家伙们才这么叫他。

“你们经侦都这德行,捅了娄子让别人来擦屁股,这么大个雷你让我扛着,你丫真有办法!我还就告诉你啊,就这一次,成不成的,晚上小肠陈你丫请我吃卤煮去。”徐国柱的外号叫“大棍子”,干了三十年的刑侦,至今还是光棍儿一条。

“哎,什么成不成啊?必须成啊!”崔铁军说。

“成了算你的,不成你补他那个缺。”徐国柱说着解下腰间的“八大件儿”,扔给崔铁军,径直走了过去。

范大傻子从徐国柱一下车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向自己走过来,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嘿!我说你丫长本事了吧!”徐国柱高声厉喝,一迈腿就跨过了警戒线,冲着范大傻子就奔了过去。

范大傻子一哆嗦,改锥又进了一步,郭副局长疼得直喊“哎哟”。但徐国柱一点儿不为所动:“你要干吗啊?扎死他?扎!往死里扎!我就是让他给下沉的,正想弄死他呢!”徐国柱在距离他们两米处停了下来。

“我……我就是想让你们把我大哥给放了。”范大傻子的音调降了八度。

“谁是你大哥?”徐国柱问。

“二……二冬子……”范大傻子回答。

“二冬子?你有病啊!我是谁啊?啊!”徐国柱把眼睛瞪圆,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你是,大……大棍子……”范大傻子回答。

“认得还废什么话!你不知道二冬子怎么死的啊?都二十年了,你狗记性啊!”徐国柱声如洪钟,指着范大傻子的脑门儿,“就冲他这个地方,一颗黑枣儿,贴墙上了。怎么着,你也想试试啊?”

被徐国柱这么一说,范大傻子顿时哆嗦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他没死,没死……我听说了,是老鬼耍的花样……耍的花样……”他猛烈地摇头,抖如筛糠,病态愈发明显。

“放手!要不连你一块儿给崩了!”徐国柱猛地走了过去,范大傻子一犹豫,被徐国柱一脚蹬翻在地。众刑警赶忙扑了过去,抢过改锥,将范大傻子制伏。

郭副局长惊魂未定,气喘吁吁。他走到徐国柱面前,刚要道谢,却不想徐国柱一点儿不给面儿,扭头便走。

崔铁军看事情解决了,跑到徐国柱身边赔笑脸,徐国柱却不领情,自顾自地往市局里走。

“我告诉你啊,晚上给我拿瓶好酒,别抠抠搜搜的。”

“现在喝酒得报备。”崔铁军笑着说。

“那就报啊,你还怕你上边那个窝囊废?”徐国柱不屑。

“行,我报,你立了这么大功,弄不好开张票还能报销呢。”崔铁军笑着说。

“靠,瞧你丫那揍性,你也就看看大门儿了……”徐国柱撇嘴,“别跟那郭大白话一样,光会当官儿了,连个傻子都搞不定。”徐国柱和郭副局长也是同一辈人,两个人都是“卫生警”(曾经城管的雏形)出身,后来一起被社招入警。到了这个年纪,在老家伙们眼里,早就不拿官当官了。

“大背头,那傻子就交给你了,忽悠忽悠他就行了。二十年前就是个主儿,跟着二冬子混过几个月,就真拿人家当大哥了,最后妻离子散,唉……也是够惨的。”徐国柱面带怜悯。

“行,知道了。”崔铁军点头。看徐国柱走远了,他走到范大傻子面前,从地上捡起了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棍,“把铐子给他打开。”崔铁军对两个刑警说。

“崔爷,这……”刑警面带难色,不时看着一旁的郭副局长。

“哎,郭局,你说这傻子也处理不了,这……”崔铁军和徐国柱不同,当着别人还是给郭副局长面子的。

郭副局长没说话,冲刑警点了下头,转身进了市局。他在心里懊悔透了,本想弄个领导亲自接待群众的好事,没想到玩儿了这么一出,灰头土脸不说,其他几个班子成员还不定怎么看他笑话呢。

范大傻子被这么一吓,彻底了。他低着头,看着崔铁军的脚面离自己越来越近,身体颤抖起来。

“以后还闹不闹了?”崔铁军拍着范大傻子的肩膀问。

范大傻子躲了一下:“不……不闹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怕大棍子?”崔铁军盯着他的眼睛。

“是……大……大棍子太凶了。”范大傻子满眼都是恐惧。

“以后还来不来了?”崔铁军又问。

“不……不来了……”范大傻子回答。

崔铁军心里暗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给你……”说着把“九龙宝剑”还给了范大傻子,“这宝贝啊,你不能随便拿出来显摆,挺不容易从川岛芳子手里拿来的,弄不好再让谁给抢走了。”

范大傻子狐疑地接过铁棍,半抬起头看着崔铁军:“崔……崔爷……谢谢了……”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这文物局也不收啊……”他还是没了了这个心结。

“文物局是不收,因为你没鉴定啊。”崔铁军有一搭没一搭地 回答。

“那……哪儿能鉴定啊?”范大傻子问。

“北京,故宫博物院,那儿说了算。”崔铁军也累了,说完转身吩咐那两个刑警,“一会儿把他送到属地派出所,再教育教育,让社区治安员好好看着,别出事儿就行了。”说完他伸了个懒腰,朝着值班室的方向走去。

3

傍晚时分,市南区的小肠陈饭馆,一共才有四五张桌子的小店挤满了食客,昏黄的灯光摇曳着。这是海城吃卤煮最好的去处,别看环境一般,但味道确实数一数二。崔铁军早早到了,看屋里人多,就让店家在门口支了一张桌子,先要了一瓶冰镇啤酒,一边喝一边等。

夜色像一面纱,覆盖了世界的燥热,傍晚的街头喧嚣熙攘,崔铁军的心里却异常安静。他坐在路旁,看着街上如潮水般的车流,突然想到了一个词,物是人非。二十年前的一天,他也像现在一样,喝着啤酒默默地等人,但等的人再也没有来。如今一切已烟消云散,自己过不了几年也要退休了,他一想到退休就心里发空,脚下也似乎没了根儿。

正在这时,徐国柱从远处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崔铁军仔细一看,那个人正是预审支队最能聊的“大喷子”——潘江海。

徐国柱走到近前,手里盘着一串手串,大大咧咧地说:“哎,大背头,正好碰见老潘,一起吧。”

“还大背头呢,现在头发都快没了。”崔铁军自嘲道。他看了一眼潘江海,把嘴角往上扬了扬,“人多了热闹。”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又觉得失礼,便补充道,“也好久不聚了,今天正好。”

潘江海五十岁整,人长得干巴瘦,薄嘴唇、小眼睛,眼角往上挑着,眼珠滴溜乱转,一看就是个精明人。说实话,崔铁军是不怎么喜欢潘江海的。潘江海属于那种以掌握信息为生命、以交流信息为己任的人,一张嘴就天南海北、云山雾罩,仿佛这世界上就没他不知道的事儿。

潘江海倒是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崔爷,你现在这活儿挺滋润啊,听说上一天歇一天?”他打开了话匣子。

崔铁军最不爱听人提他现在的工作,但碍于徐国柱的面子,也不好发作:“嗐,我现在就一看大门儿的,混吃等死,滋润个屁啊。”他回嘴道,“不像你,这个岁数了还是预审大拿。”

“大拿……”潘江海自嘲地笑,“我呀,早让人家划到圈儿外了。去年我们支队搞的那个案子你知道吧?那海涛自以为是个预审的‘腕儿’了,弄个经济案子一下让人给玩儿了,弄一鸡飞狗跳,最后要不是齐孝石给码平了,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那案子就愣是没让我参与,唉……这帮人争功争得厉害。”潘江海摇头。

崔铁军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以前他跟潘江海喝过几次酒,知道这位一开闸就收不住。他转身叫来店家,要了三碗卤煮,又加了两个“菜底儿”,弄了个花生毛豆拼。

“哎,棍子,喝点儿什么啊?”崔铁军问。

“就白瓶绿标的牛二就行。”徐国柱说。

“哎,你可别给我省钱啊,这顿我可不开发票,自己请,你别完事儿后悔。”崔铁军说。

“没给你省,那个喝着舒服。”徐国柱说着,用手揉搓起珠子,发出咔咔的声音。

“哎,我可不喝酒啊,我血糖高。”潘江海说。

崔铁军没搭理他,拿过店家的一斤装白酒,拧开盖,往三个杯子里匀着倒完:“来,这瓶咱仨先匀了。老潘,今儿既然来了,就不能不喝。”崔铁军说着把杯子递了过去。

徐国柱看着潘江海坏笑:“你呀,就爱耍鸡贼,还血糖高,我还‘三高’呢,比这个你没戏……”

“嘿,唉……”潘江海接过杯子,犹豫了一下,“得,老哥哥说了,我就奉陪。服务员……”他转头叫道,“给我倒杯热水,我吃药。”他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倒出药片,“拜糖平,我今天多吃两片儿,陪陪你们。”他一掏药瓶,腰间的皮带露了出来,是个挺贵的牌子。

崔铁军冷笑了一下,把另一杯递给徐国柱:“棍子,白天谢谢你了啊。”

徐国柱接过酒杯,撇嘴笑了笑:“你呀,总跟我来这弯弯绕,别人不明白我能不明白?你动这么大架势让我去,还不是用我这淫威吓唬傻子?”

他这么一说,崔铁军也笑出声来:“别……别淫威,余威,余威!”

俩人这么一聊,潘江海也来了兴致:“是上午那事儿吧,我听说怎么着,老郭让人拿刀架脖子上了?”

“嗐,什么刀啊,一个破改锥……”徐国柱说,“你还记得范学字吗?以前二机厂那个。”

“啊,知道,后来不是疯了吗?”潘江海说。

“对,就是他。”徐国柱说着用下巴点了一下崔铁军,“人家牛啊,自己轰不走这孙子,叫我过来擦屁股。”

“嗐,你是谁啊,名震江湖的大棍子,你一跺脚,咱市局都颤。来一口儿。”崔铁军说着端起酒杯,老哥儿仨都来了一大口。

“你们知道吗?纪委前几天找老郭了。”潘江海的关注点并没在范大傻子身上。

“为什么?”徐国柱问。

“还不是因为经侦支队去年那事儿,搞案子收钱,让支队那个赵顺一闹啊,折进去好几个。”潘江海说,“这事儿崔爷清楚啊。”他看崔铁军。

“嗐,我一看大门儿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早就不过问经侦的事儿了。”崔铁军解释道。

“哦……”潘江海眼睛转了转,点了点头。

“现在你们经侦啊,是真没人干活儿了。”潘江海摇头,“就说今天下午我们接的一个案子吧,你们那帮人都取的什么证啊?该取的不取,没用的工商材料给我弄来一大堆。唉……没法说。”

崔铁军低头吃了口卤煮,他不想直面这个问题,但事实确实如此。经侦支队自打队长江浩出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就没人正经干活儿了。聪明的人遇事儿往后闪,生怕算起老账;手笨的勉强支撑,但挑不起大梁。虽然林楠被临时提拔成副支队长主持工作,但还是太年轻,拢不住队伍、聚不起人心。

“唉……不说单位的破事儿了,再来一口。”崔铁军再次举杯。三位开始推杯换盏,不一会儿就干完了一瓶。在潘江海的提议下,大家改喝啤酒,徐国柱喝得高兴,要了一箱燕京。

“哎,听说你们那儿要出新政策了,你不试试去?”潘江海问。

“政策?什么政策?”崔铁军疑问。

“嘿,你不知道啊?你们经侦正准备在全局范围聘一批探长呢,不再有年龄限制了。”潘江海说。

“你这都听谁说的?”崔铁军问。

“嗐,听谁说的你就别管了,反正肯定没错。哎,你还不发挥余热弄一个?”

“给我个局长也不干。”崔铁军撇嘴,“你看那老郭,整天坐办公室,都抽抽儿成什么样儿了……”

“所以啊,得出去跑跑啊。说实话,咱们老哥儿几个都没几天蹦头儿了,与其在小年轻的面前碍眼,还不如找点儿事儿出去转转。”潘江海说。

经他这么一说,崔铁军倒有点儿心动,但反观自己都到了这个年纪,还是打了退堂鼓:“算了吧,我现在这样挺好。”他说着自顾自地仰头吹了半瓶啤酒。

徐国柱喝得有点儿多了,去厕所放水。潘江海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一个劲儿地撺掇崔铁军竞聘探长。崔铁军不想再说这个,就换了个话题:“哎,你们预审那个老齐怎么样了,听说从楼上摔下去了?”

“嗐,那哥们儿啊,没法提。”潘江海不屑一顾地摇头,“我平时都不搭理他,整天事儿事儿的,拿自己当什么‘名提’。你说,为了个案子跳楼,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潘江海这么一说,崔铁军有点儿不爱听了,他和齐孝石的关系挺好。看崔铁军闷头喝酒,潘江海知道自己是言多语失,就打马虎眼儿:“其实啊,我和他走得不是特别近,也无权说他,但是老哥哥啊,咱这么大岁数了,可不能再为别人活着了。”潘江海感叹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聊了十多分钟,徐国柱却还没回来。

“嘿,这大棍子掉坑儿里了?老潘,我看看去,他喝得不少。”崔铁军说着站起身来。时间已经到了夜晚九点,饭馆的生意却越发红火,他绕过一桌桌食客往胡同里走,刚一进去就听到酒瓶子爆碎的声音。他心里一惊,猛地向里面跑去。

在胡同深处的厕所门口,徐国柱正拿着一块板砖,与一帮年轻人对峙。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对方为首的年轻人染着黄色头发,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紧身T恤,手里正攥着一个龇着尖儿的半拉啤酒瓶子。

“哎哎哎,怎么茬儿,别……别动手儿。”崔铁军跑到徐国柱身 前说。

“嘿,谁出门没拉拉链,把你给露出来了?你听着啊,这儿没你的事儿,滚开!”为首的年轻人一说,后面的人都哄笑起来。

徐国柱刚要发作,崔铁军却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对方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最基本的道理。

“怎么了?小哥儿几个,有事儿说事儿,别动不动就闹炸。”崔铁军话说得客气,但语气也挺强硬。

“你说怎么了?你问问他。”为首的黄毛一张嘴,满是酒气。他指了指自己的鞋,“是不是眼睛长屁股上了?看看,滋我一脚!”

崔铁军这才明白,是徐国柱喝多了跟他们一起上厕所,尿到人家脚上了。这再怎么说也是自己这边理亏,“哎,那是不对,兄弟,你这老哥喝多了,我代他向你说声对不起,啊。”崔铁军想息事宁人。

却不料这黄毛一点儿不给面儿:“对不起?现在说对不起了?刚才他跟我这儿说什么呢?嘿,我还就告诉你,现在晚了!要想走啊,也行,蹲下给我舔了!”黄毛仗着人多,嚣张起来。

“嘿,你这……”崔铁军的火也腾地一下起来了,他刚要发作,身后的徐国柱已经炸了。徐国柱哪儿受过这个气啊。他曾经是管“点子”的刑警,打年轻时起,就一直干着整治流氓的活儿,就算是许多成了名的“老炮儿”,见到他也得毕恭毕敬地叫声“棍儿哥”。徐国柱一把扒拉开崔铁军,冲着那个黄毛就是一脚。这一脚够狠的,一下就把黄毛踹倒在地。

“小王八蛋,给脸不要脸啊!”徐国柱大喊。

一动起手来就乱了。徐国柱把手串放进兜儿里,拿起一块板砖就往前冲。崔铁军怕他吃亏,也赤手空拳地冲到阵中。寂静的胡同顿时热闹起来。两个人毕竟岁数大了,虽然凭着年轻时的底子能应付一阵,但没打几下就气喘吁吁。小伙子们体力足、拳头硬,没几下就把崔铁军放倒了。黄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拿起那个碎酒瓶,朝着徐国柱冲了过去。

崔铁军眼看着要出事,急中生智地大喊:“大棍子,你丫小心!”此言一出,几个年轻人都愣住了。

“大棍子……”一个年轻人拦住了黄毛,“彪子,这俩老家伙是‘雷子’。”

“‘雷子’?!”黄毛嘴上不服,却也停住了动作。

崔铁军吃力地站起身来,无言地看着对方。他觉得没脸,警察让流氓给打了,这事儿传出去可成了笑话。

“你说他是大棍子?”黄毛蔑视地问。

“是啊,怎么了?”崔铁军盯着他的眼睛说。

“嚯,要不老话儿说呢,原来的土匪在深山,如今的土匪在公安。瞧你们丫那揍性。”黄毛冲崔铁军吐了口吐沫。

“孙子,你再喷粪我弄死你!”徐国柱说着还要往前冲。崔铁军一把拦住他。

“行,我知道,你丫是跟着鬼哥混的……那行,我今天就先不废了你。但我告诉你啊,老废物,我们不动你,不是怕你是什么警察,而是给鬼哥面子。”黄毛抬着下巴说。

“我去你大爷的,老鬼算个什么东西,我用不着他的什么狗屁面子!要是带把儿的你就过来跟爷练练,要是认,你就不是爹妈养的!”徐国柱感到莫大的屈辱。

“嘿,你个老丫挺的!”黄毛说着又往前冲,被后面的人一把抱住,“彪子,行了,走吧,鬼哥咱们得罪不起!”

黄毛咬牙切齿,气得浑身直抖。他用手指着徐国柱,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记住了,早晚有一天,我会像弄你一样把老鬼也给 灭了!”

徐国柱与他对峙着,正在这时,突然听到胡同口儿有人大喊:“哥儿几个!拿家伙,拍死里面那帮小兔崽子!”黄毛一惊,知道对方救兵已到,抹头就跑,带着几个年轻人翻过胡同里的矮墙,消失在夜色中。

这时,潘江海双手攥着一根暖气管,一边大喊一边冲了过来,身后一个人都没有。

“走……走了?”他气喘吁吁地问。

“走了。”崔铁军臊眉耷眼地说。

“什么人?”潘江海问。

“嗐,一帮生瓜蛋子。”崔铁军摇头。

“妈的,要是在二十年前,我都给他们丫贴墙上。”徐国柱气得发抖。

“行了啊,棍子,你是个警察,不是流氓!”崔铁军正色道,“走吧,时间也不早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他说着拢了拢徐国柱的胳膊,徐国柱却一把将他的手甩开。

“我还告诉你啊,大背头,别动不动再提什么大棍子,干吗啊?我用得着拿以前的事儿吓唬这帮孙子吗?白天你拿我忽悠傻子也就罢了,到晚上还提这事儿。我这最后说一次啊,以后你再这么干,咱俩就彻底掰了!”看得出来,徐国柱是真生气了。

“哎,行行行,以后不说了,就咱私底下叫。”崔铁军打马虎眼儿。

“行了,二位爷。”潘江海说着走到中间,搂住两个人的脖子,“你们呀,都是江湖上扬名立万的人,我这仰慕已久了,挺不容易蹭顿饭吧,还落个没人结账。走走走,还有几瓶啤酒呢,喝完了再撤。”

经潘江海这么一说,徐国柱的情绪也缓了下来,他甩开潘江海的胳膊,没头没尾地叹了口气:“唉,这世道啊,养小不养老,老了就没人搭理了。”

崔铁军默默看着他,也心生悲凉。回想轰轰烈烈的从警生涯,自己怎会将那几个毛贼放在眼里。但毕竟是岁月不饶人啊,要真是为了这个破事儿动起手来,没准还真让人家放趴下。崔铁军没再说话,一个人往胡同口儿走去。徐国柱又愣了一会儿,在潘江海的劝慰下,也走了过去,临了还放下一句:“老鬼?算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