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师父真是个好人啊!”芳草第四十六次感慨。
几天前,她还是神识涣散、无人怜惜的一株草,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野蛮生长。
要不是师父寻到了她,渡给她修为与灵力,恐怕她如今连化形都做不到,更别提还能在辉煌华丽的咸鸾宫里生活了。
关于咸鸾宫,芳草曾问过师父,为何不喊“甜鸾宫”。
仙风道骨的师父只是冷漠地看她一眼,淡然道:“无知稚儿,莫要问这么多。”
芳草颇为委屈,垂头丧气地说道:“不是师父让我不懂就问吗?”
“罢了,既然你这般好学,为师就告知你吧。”师父蹲下身,将她抱到那块很有故事感的匾额之下,缄默不语。
见状,芳草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戳中了师父什么伤情往事了?譬如师父千百年前曾有一名情投意合的仙侣名为“咸鸾”云云。
岂料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师父便黯然神伤地答:“为师……不爱吃甜口。”
“哦。”芳草“枯萎”了。
原来世间万物并无正经因果,可能有时候确实是自己多事了。
芳草不死心,又问了师父一句:“那为何师父给我取名‘芳草’?真的很土。”
师父意味深长地道了句:“人间有句诗,很美——‘天涯何处无芳草’,为师觉得,它很衬你。”
“哦。”这好歹算个正经理由,芳草坦然接受了。
芳草住在咸鸾宫,其实很遭其他仙草弟子的妒恨,但她生性纯善,不爱同人计较。
——只在背地里告状,毕竟她和师父很熟。
这日,师父外出赴某仙友之子的满月宴,宫内无人可庇护芳草,芳草就遭殃了。
仙草弟子们蜂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为首的仙草姑娘乃草妖一族族长之女兰迦,听闻师父擅培仙宫草木,这才拜在他门下。
原本兰迦在草族里是锦衣玉食娇养着的贵小姐,岂料被芳草这样毫无灵力的下等草妖给比下去,反倒让芳草成了师父的关门弟子。
说是“关门”,其实就是芳草留宿咸鸾宫中,而其他仙草都在弟子宿舍吃喝。
兰迦仗着家中宗族势大,冷眼扫了一圈自个儿的跟班,道:“师父如今不在宫中,自有我这位大弟子替他管理宫学!芳草不过是路边草芥,怎可日日以身轻骨弱为由头,独得师父关照。她惯爱撒谎,如今便戳穿她的谎话!来人,将她拉出咸鸾宫!我倒要看看,咱们草妖一贯要日照生长,她怎生得娇贵,还见不得日光!”
许是此前被困于地牢之中,芳草确实见不得光,一旦被日光照久了,她通体肌肤都会产生一股难言的烧灼感,疼得她痛不欲生。
师父称她是野草,修为不够,得好生修炼才能得长生。她一直谨遵教诲,乖巧地待在咸鸾宫中,唯有月辉落地时,才敢出宫门一探外界。
现如今拽她出去,不是要她的命吗?
芳草连连拒绝:“我不去,我就是死也不会踏出咸鸾宫!”
可惜芳草说了也没人听,她话音刚落,仙草弟子们便将她架着丢出了宫。
芳草跌倒在青石砖上。
日光离仙宫近,此处的地砖也比旁处的更为炽热,芳草的手脚均被烫伤。她觉得浑身犹如刀割一般,仿佛有什么事物要透过她的肌肤,破骨而出。
芳草挣扎着,企图回到咸鸾宫内。
可一次、二次、三次……她都被人推回原地。
这些人不在意芳草的死活,他们只想驱赶她,等到师父归来时,芳草回天乏术,那么时间久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弟子也会被师父渐渐遗忘。
届时,师父还会是大家的。
就在芳草痛苦不堪的时刻,忽然有一脉冷泉注入她的体内。
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然被一袭长袍卷入其中。
芳草被绵软冰凉的长袍裹挟,隔绝了日光,她松了一口气。
是师父回来了。
他惯是喜怒不惊的模样,很少生气。可此时,他冷着脸,扫过眼前一众弟子,隐隐有雷霆之怒:“是谁出的主意?”
众人惶惶不安,你推我搡,不敢上前。
师父怒极反笑:“我原以为仙草都心神纯善,原也是道貌岸然之辈。若无人敢认,为师便一道儿废了尔等修为。”
此言一出,众仙草惶恐,这岂不是指,师父要将他们在咸鸾宫千百年的修为化为乌有,并且驱逐出师门?
当年他们拜入咸鸾宫下,家中不知托了多少仙友关系才寻到门头来,怎能说放逐就放逐呢?莫说日后还有没有仙宫收他们为徒,便是归家去,家中人也会以他们为耻,不愿他们连累其他兄弟姐妹。
况且,他们又不是兰迦,生来就是族中嫡长女,金枝玉叶。
她不怕死,但他们怕啊!
于是,跟班团伙迅速瓦解,顺道将兰迦推了出去。
师父见此境况,心下了然。他的指尖虚虚勾起一团绚烂的蓝芒,雪白长衫微扬,漠然地走向兰迦。
师父是神明,即便惩戒人也带有三分慈悲。
兰迦是弟子之中修为最高的那一个,她一见蓝火便懂了。
兰迦连连后退,说情讨饶:“师、师父……你废我修为,我无话可说。可你不能用抽骨术,剔我仙骨……”
师父怜悯地看着底下求饶的孩子,淡淡道:“为师原以为你资质上乘,此后必有作为。可你陷害同门,辜负了我,是你该死。”
兰迦见他步步紧逼,而自个儿已无退路,她咬紧牙关,负隅顽抗,道:“师父!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可是草妖一族的嫡长女,你伤我便是与草妖为敌!”
师父闻言,手间蓝光渐弱。
兰迦松了一口气,以为师父经营仙宫宫学,也是忌惮草妖一族的。
岂料,还没等她缓过来,师父掌心的光球更大,隐隐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一回,师父不再犹豫,猛然拂袖,将那一团蓝芒击出。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光球挤入兰迦心脏,震得她口喷鲜血。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师父,眉目狰狞,问:“为、为何……”
师父撩袍擦了擦手,风轻云淡地答:“草妖一族上百妖仙拜于我门下修行。不过是族中嫡女罢了,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言罢,他抱起覆于袍中、奄奄一息的芳草,朝前缓步而去,留下最后一句叮咛:“人啊,贵在有自知。”
气若游丝的芳草被师父抱到咸鸾宫中,她身上的肌肤好似起了无数鳞片,那裂痕之间,涌现万丈金光,要将她撕裂一般。
芳草痛苦不堪,连连哀求:“师父,我好疼……”
师父抿唇,观望了半晌。
该不该出手?
最终,他还是长叹一口气,道了句:“罢了。”
随后,师父将无数灵力渡入芳草体内,助她修复妖核。
芳草不知自己昏睡了多少时日,待她再次清醒过来时,师父正拿着汤勺喂她药汤。
芳草感动不已,险些潸然泪下,涕泪横流,还是师父适时出声止住了她的哭声,冷漠道:“莫要落泪,为师这床上古冰丝被,很贵。”
“哦。”芳草收住了哀号,倚靠在床榻边上,温柔地望着师父。
她默默享受师父的照顾,头一回觉得,若是岁月可长留,停留在这一瞬,该多好。
因为下一刻,她发现,师父给她盖冰丝被之前还给她垫了一块粗布毛毯,显然是怕她弄脏他的爱被,故而谨慎至此地步。
另一边,兰迦的退场,也让咸鸾宫中的弟子们懂了一件事。
能和师父同床共枕,能和师父同吃三餐,能和师父日日同进同出……芳草哪里是身份卑微的下等草妖,那是师母啊!
于是乎,芳草的地位无端端抬高了。弟子们待她恭敬了,还懂献殷勤了,至少不敢明里暗里与她作对了。
当一个人和你已经不是同一个级别的时候,你根本就不会产生攀比欲。
毕竟,师母是要牺牲色相的,而弟子不用。
芳草当然不知道,宫外将她和师父的关系污名化,还传得这样沸沸扬扬。
她还以为,棍棒之下出孝子,师父真是很懂御下之道,于是乎,她看师父的眼神更为崇拜了,连给他端茶递水都很殷勤。
不过师父不愧是守礼克己之人,面对芳草没日没夜的讨好,脸上波澜不惊。
师父看完一卷书,抬眸望着芳草,问:“你可有所求?”
芳草愣了愣,摇头:“没有。”
“那你为何成日盯着为师看?”
“我只是在想,师父真是个好人啊!”
明明是一句好话,不知为何,却让师父有一瞬的茫然。
师父顾左右而言其他,含糊其词,道了句:“爱徒,你涉世未深,识人不清,为师也就罢了,今后见了旁人,可莫要轻易下结论。”
芳草还没来得及问他此话何意,下一刻,咸鸾宫的宫门便被人踢开了。
一时间,宫门洞开,仙风流窜,宫外站着一群彪悍壮汉。
他们一见芳草便大惊失色,道:“果然!宫主就是被林渊这奸贼掳走囚禁了!”
那些穿着齐整仙袍的壮汉扬剑,纷纷指向师父,怒斥:“林渊!你究竟想把我们宫主怎么样?”
还没等师父回答,这群人又自乱阵脚,议论纷纷——
“不好,宫主在他手上,他保不准会狠下毒手!”
“莫要轻举妄动,好不容易找到林渊的老巢,全力保下宫主!”
“是了,还是先礼后兵,从长计议吧。”
一群人商议完,决定收回长剑,面上带笑,道:“林渊神君,您开个价吧,要多少灵石珍宝,才可将宫主还给我等?”
这些人凶神恶煞,瞧着实在不好相与。
芳草有点怕,惶恐不安地望着师父:“他们说的‘宫主’是谁呀?师父在殿中金屋藏娇了吗?”
当了芳草几日师父的林渊神君面对她的质疑,少见地语塞了。
良久,他将芳草推至几位壮汉面前,道:“也是凑巧,本仙君此前在琳琅山修行,不慎将宫主关入暗室,且消除了她的记忆。后见宫主可亲可爱,心下不忍她露宿街头,故而领回咸鸾宫中娇养了几日。如今宫主亲信寻来,是该将她‘完璧归赵’的。”
林渊当即便把芳草推出去了。
待芳草懵懵懂懂地回了自家地盘,路上她复盘这几日的经历,才渐渐反应过来不大对劲之处——也就是说,是师父伤她、使她失忆、囚禁她,如今玩够了,又丢弃了她?
那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该不会是“纵使尔等寻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宫主芳草”之意吧?
那师父,岂不是她人生之中的头号敌人?
天凤宫内。
芳草服下侍臣们送来的破咒丹药后,通体肌肤龟裂。
裂缝之中,华光涌出,万丈光瀑将她团团笼罩。
辉光过后,便是一团灼烈的火焰,烧尽旧壳,孵出新皮。
芳草涅槃出世,所有记忆回归她脑海之中。她本名方锦,不叫芳草。自从凤王死后,她便是凤凰一族唯一残生的凰鸟。
方锦是孤女,濒危物种,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单是宫里的侍臣偏疼她,就连四海八荒的神仙们也对她多有怜爱,百般照顾。
除了林渊神君。
为此,方锦很是苦恼,日日三省吾身:“我究竟哪儿得罪他了?”
反省过后,她又开始关心天界同僚:“林渊什么时候辞世?”
不怪方锦纳闷,实在是林渊神君对她恶意满满。
方锦记得,她和林渊神君初次见面,乃是她首次在人界历劫,涅槃重生,回到天界之时。
仙友们举着酒樽,纷纷庆贺方锦脱胎换骨,重归天界。毕竟凤凰一族,不少族人死于涅槃之火。
前来祝贺的仙友,也包括林渊神君。
她听闻林渊是凡人修成的神,肉身要塑成神体,必将经过重重考验与历练,上千年难能飞升一个。
换言之,这是靠自个儿双手起家的神,和她这种神二代不大一样。
纨绔子弟最佩服的人是什么?自然是那些高才绝学的人。
她是由衷佩服林渊,这才纡尊降贵,执着酒盏去敬他。哪知道,林渊眼皮子都不掀一下,当着万千神仙的面,冷冰冰地回绝了她的好意。
方锦吃了瘪,心里暗骂:你清高,你了不起!
既然他不给她好脸瞧,方锦也不会执意要热脸贴上冷屁股。
可是打那以后,林渊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同她对着干,以讽刺她、刻薄她为首要任务。
要不是方锦笃定自个儿此前从未见过林渊,她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对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了。
特别是这一次,她再次历劫归来,神识还未复苏便被林渊掳走了。
幸亏她无事发生,否则她定要率领侍臣抄了林渊老家!
方锦又一次脱胎换骨,终是平安长成了凰鸟。
侍臣们纷纷下跪,老泪纵横:“宫主,你可算回来了!”
方锦按了按额头,问:“这一回,我在人界到底待了多久?”
凤凰一族必须在人界历劫两次,才可涅槃为成年凰鸟。不少凤凰夭折于第一次历练之中,没有长大的机会。因此,方锦的浩劫便独得帝君关注,时常差人庇护。
毕竟是上古鸟兽,谁都不想她灭绝。
而凤凰换骨重生的代价便是:一切历劫的记忆与躯壳全会被来势汹汹的凤凰火烧尽,凤凰一族不会留有作为人身时的情愫。故而,方锦会忘记所有历劫时期发生过的人与事。
这也是为了保证神脉纯正。
不过对于方锦而言,那些事记不记得都不打紧。
以凡人之躯历劫,总归不会有什么体面事,能忘了反倒舒心。
一个侍臣愤愤不平地道:“宫主离宫有几个月了。半个月前,我等见凤凰羽浮上天界,却不见您踪迹,宫中大乱。后来忽现凤凰气息,我们循味而去,才知您被囚在了咸鸾宫!这林渊神君奸诈,竟用咒术封住了您的神识与气息,害得咱们兜兜转转找了好久。”
方锦想起咸鸾宫里的事,猜是兰迦欺辱她时,误打误撞释放出她的气息,这才让侍臣们寻到她。
也不知林渊将她囚禁于宫中所为何事……若是鞭打她、折辱她也就罢了。
偏偏方锦非但没有受伤,活得也还算体面。
难不成,林渊只是有不为人知的癖好,想要玩一玩师徒扮演的游戏?
方锦越想越不明白了。
她皱了皱眉心,打算不想那么多,先好生调养神体再说。
另一边,咸鸾宫内,“林渊师父离异”的消息在弟子们之间流传。
什么“师母娘家人大闹咸鸾宫,将师母带走,而师父痛失爱妻,独自一人躲在寝宫里黯然神伤,避而不见人”,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
林渊确实待在寝宫里,不过他不是在伤感方锦的离去,而是默默饮酒,回忆往事。
约莫是百年前,林渊奉帝君之命,下界照看第一次历劫的方锦。
那时的方锦是一名开了天眼的除妖师,她因口无遮拦得罪了同行,被算计下药。
同行欺她是女儿身,下的是同人合欢才能破解的媚药。
若是不能及时化解,她必死无疑。
原来,人能恶毒至此地步。
林渊怜悯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撕扯衣袖、扭动挣扎的方锦,打算回天界复命。
岂料,他刚要走,衣袖便被蹒跚爬来的方锦拽住了。
方锦浑身燥热不堪,脑袋发昏,她拉住林渊的袖子,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勉力睁开眼睛,困惑地望着眼前清丽俊逸的男子,哀求:“救我……”
林渊怔忪一瞬,漠然地拨开方锦的手,道:“我不能。”
“为何?”
“本君奉帝君之命,不得用神力干涉人界之事。”
方锦即便这一世投胎成人,也有阴阳眼,故而能看出眼前的男子并非人族。她虽不知他目的,可眼下也顾不了许多。
她冷汗涔涔,艰涩地问:“不动用神力,便可救我?”
林渊抿唇:“算是。”
方锦松了一口气,她支撑着墙,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攥住林渊的衣襟:“我无须大仙的神力,只要你一具躯体。反正你是神仙,并无贞洁可言……你我行事,不打紧的。”
她自说自话,已然意乱情迷地扯开了林渊的薄衫。
她没了神志,将脸贴向林渊肌理线条流畅的胸膛。与此同时,她那只纤纤玉指不安分地朝下而去,触到林渊命门。
“住手!”林渊皱眉,怒斥。
他本想指尖捏个遁地术避开,岂料方锦濒死之际竟复苏了凤凰一族的妖性。
方锦双目赤红,已然如痴如狂。她欲熄灭腹中欲火,全然不顾林渊死活。
爱也好,恨也罢,她只想纵心火旺盛,燎尽这一场。
方锦是妖兽出身,野性本能占据心神,她为了防止林渊逃脱,竟化出缚神索,困住了林渊腕骨,叫他无处可退。
糟了。林渊暗道不好。
他倒不是不能解缚神索,只是时间紧迫,还没等他捏诀脱身,方锦已然风情万种地欺来,随之跨坐至他腰腹上。
林渊闷哼一声。
方锦低下头,手指嵌住林渊下颌,她触上他薄凉的唇,细细吻去,低语:“大仙放心,我会负责的。”
……
一夜春意了无痕。
林渊拘谨地拢好长衫,还没等方锦醒来,便离开了人界。
他回天界向帝君复命,声称凤凰族孤女方锦历劫顺利,一切安好。
不日,方锦涅槃重生,回到天界。
林渊思及往事,不动声色地行至方锦面前。他本以为她会满心歉意,谁知她竟装模作样,只道了句:“林渊神君,久闻你大名,幸会幸会。来来来,吃酒吃酒,莫要客气。”
她装成陌路人,同他全无瓜葛。
亏得林渊还在想,既有肌肤之亲,是否要携礼上天凤宫求亲。
他虽不喜方锦,可也不愿白占人便宜。
他是凡人出身,知廉耻礼数。
然而,见方锦如今同他生疏的态度,林渊料想是凤凰一族天生神兽,生性倨傲,自视过高,怎会瞧得起他这等肉眼凡胎修成的人仙呢?
也是,算他高攀了。
林渊脸色一沉,冷淡道:“本君同你不算熟络,不必同我客套。宫中还有事,本君先行离开了。”
林渊不等方锦作答,已然挥袖离去。
他想起了那日绮丽的情形,她恣意妄为,全无神相,全凭妖兽本能索求,妖里妖气,他怜悯她,任她予取予求。
不料如今竟得此般下场。
在方锦眼中,他一定成了她的饭后笑柄,成了谈资,供她与旁人谈笑风生。
林渊脸色阴沉,默念一句:“如愿后便始乱终弃,果真是厚颜无耻。”
方锦在他心中,已然是“渣女”之最,不盼着她摔跟头,难消他心头之恨。
02
翌日,方锦一睡醒,便被仙使召去正殿,面见帝君。
帝君同方锦其实沾亲带故,只是这身份略微尴尬,寻常不摆在台面上罢了。
她的父亲——凤君,是老帝君的私生子,也就是帝君的庶出兄长,同帝君不是一个娘亲生的。因此,她算得上是帝君的亲侄女。
方锦原以为帝君是关怀她历经千辛万苦终破了涅槃之劫,长成了凰女,岂料一见到她,便斥责她跪下请罪。
方锦茫然地看了怒发冲冠的帝君一眼,嗫嚅:“叔……帝君为何震怒?”
帝君皱了皱眉心,问:“你可记得你初次下界历劫之事,做过何事?”
“臣女没有人界的记忆,不知自己犯下何等不可饶恕之罪。”
“罢了。”帝君挥了挥月华绸袖,指使仙使,“召林渊神君觐见。”
仙使款款俯身行礼,不过一瞬便化作浑身银芒的蝴蝶,消弭于人前。
一刻钟后,林渊姗姗来迟。
方锦如今跪在殿中,正是狼狈时刻,同他两两相望,很是尴尬。
毕竟谁都不愿自个儿在宿敌面前出丑,奈何上头有位高权重的上司压制,只得卑躬屈膝,把私人恩怨拎出来,暂放一程子。
林渊着一袭雪山狐毛大氅,不疾不徐地踱来。他依旧是仙姿佚貌的仪容,即便帝君召见,他也维持着那股超凡出世的风韵,未失半分。
方锦较之,相形见绌,不免恨得牙痒痒。
她觉得此人甚装,从前她和玩得好的神二代讨论过林渊每日衣着不俗,端着神仙架子,零星半点都不平易近人。然而,神二代嘴上和她数落林渊的不是,转头便模仿起林渊的衣饰之风。
方锦更恨,折损了一伙酒肉仙友。
林渊轻描淡写地睥了方锦一眼,问:“帝君召臣过来,是有事吩咐?”
帝君亲疏分得很清,在方锦跟前喜怒外露,在外人面前却是不显山露水,只淡淡发问:“林渊神君,孤派你下界督察阿锦初次入世历劫,你为何玩忽职守?”
林渊十指交叠,高举于额前请罪:“臣不懂,还望帝君明言。”
“阿锦初次历劫之时,竟露了凤凰兽性神魂,破了镇压妖王魂魄的结界,致其妖魂四散无踪!”帝君皱眉,看着底下一个含糊其词、一个懵懂迷茫,头疼不已。
林渊听得那句凤凰兽性大发,想起那一夜的荒唐。
想必就是在行那起欲念之事时,方锦妖化不自知,犯下大错。
帝君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妖王魂魄离散的消息被妖界得知,借此聚魂,恐怕又是一场浩劫!你们两个是装聋作哑,还是真不知此事利害?”
林渊跪地:“臣知罪。”
方锦见他这么快便了,不愿让人捷足先登,忙跟着说情讨饶:“帝君,臣女也知罪。”
“罢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治尔等的罪也无济于事,倒不如让你俩下界收服妖王魂魄,将功补过。切记,不得在凡人面前施咒,扰乱因果秩序,也不得走漏风声,教妖界知晓妖王封印破除之事,以免引来浩劫!”
方锦听了帝君这话,心道:这是要她强行和林渊组队打怪?
不可,万万不可!
方锦一拍胸膛,做凛然之状:“帝君,不必林渊神君下界,独臣女一人便可担起重任!”
帝君冷笑连连,道:“那你可记得你在人界都途经何处,做过何事?”
方锦讪讪一笑:“不大记得。”
帝君又望了林渊一眼,道:“林渊神君,你可知晓阿锦历劫修行之处?”
这是要问罪,林渊即便不大明了,也得恭顺地答:“臣自知有渎职之罪,却也还知晓凰女历练所及之处。”
方锦看了一眼道貌岸然的林渊,悟了。
所有能给她添堵之事,林渊神君在所不辞。
帝君悠悠然道:“况且,爱卿受封为神君,也是因剑脊屠杀妖王之故。你熟知妖王秉性,派你同阿锦前去收服妖魂,最为合适不过。尔等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是。”方锦乖顺地应下。
“臣,领旨。”林渊也遵旨。
出了正殿,方锦似是想起了什么,问:“当年镇压妖王的天下第一剑,竟是你?”
林渊眼风冰冷,扫她一眼:“不像?”
“倒也不是。”方锦摸了摸小巧玲珑的鼻尖,一哂。
她原以为林渊封神,该是琴棋书画造诣超凡脱俗,至多也就是几世功德满贯,这才填了封神榜的缺。
毕竟他如今只是侍弄花草的咸鸾宫仙师。
岂料他看着人畜无害,竟是手执神剑,以一己之力歼灭妖王的血性人神。
方锦听过那位屠戮妖王的凡人,明明是血肉之躯,却能手执一剑,单枪匹马地杀上妖山。那般果敢凶悍,令人钦佩。
天界安居乐俗的神二代诸多,可他们仙术凋敝,早已没了上古洪荒旧神的风采。
林渊冷漠地问:“你问起这个,有事?”
方锦一抖,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要不,她大人有大量,同林渊化干戈为玉帛算了。
真打起来,她未必是林渊的对手。
思及此,方锦讨好地笑:“你我此番一起下界同甘共苦,也是缘分,总闹得乌眉灶眼,不大好看,有失仙度。要不这样,你我先前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吧?”
“不好。”
林渊,该死!
方锦哑巴了,闷头朝前走去。
还没行两步,林渊喊住她:“本君也有事想问你。”
方锦狗腿地道:“您讲,您讲。”
“你不记得你在人界历劫之事?”
方锦摇头:“我知晓涅槃的瞬息,却没有身为凡人时的记忆。毕竟我是上古鸟兽,兽脉所驱,不可能保留人脉。”
她说完这句,引得林渊垂首,若有所思。
见状,方锦生怕自个儿冒犯了这位杀神,急忙辩解:“我没有看不起人族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无碍。”林渊喜怒不惊,教外人觉察不出他的心事。
方锦如醍醐灌顶一般,想起帝君在殿内所说的事,她犹豫地问出口:“我听帝君说,你曾督看过我历劫。是否在那期间,我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
若真如此,方锦便知他无缘无故的恨意是何来处了。
林渊呼吸一滞,微微眯起眼。
方锦舔了舔下唇,道:“应当只是一些小打小闹吧?神君莫要记挂在心上。”
“是吗?”
林渊讳莫如深的质问声,叫方锦心里七上八下的。
还没等方锦再问,林渊就先一步开腔了:“本君记得,你乃是凤凰神族一脉单传?如今仅剩下你一只凰女了?”
用什么词不好,非要论“只”,好似她就是个随手可抓的鸡鸭一般。
方锦语塞,不敢同他计较,便道了句:“倒也是神君说的这个意思……”
“不怕绝后吗?”
他竟操心起她凤凰一族的繁衍之事,让方锦吃了一惊。
还没等她咂摸出什么韵味来,方锦脱口而出:“凤凰一族因情专,一世只寻一位爱侣,故而子嗣不旺。我意欲振兴凤凰神族的宏图大业,故而也会改一改旧时礼制。”
“哦?这事儿还能振兴?”林渊显然是没有灭绝凡人本性,十分八卦,这起子房内事也要打听一二。
方锦不敢同他计较,耐心解释:“我欲广开后宫,寻一大批能提供无上血脉的俊俏神君,为凤凰神族的血脉延绵一事做贡献。”
闻言,林渊无语。
半晌,他漠然道:“好色便是好色,何必说得冠冕堂皇。”
“哦。”方锦蹙眉,“看来,神君对此颇有微词。”
林渊不知在顾虑什么,低声辩驳:“我本就是凡人出身,自是看重礼义廉耻,不像你这般孟浪。”
两人各执一词,方锦也就不再同他多言了。
两人并排行至半道上,林渊忽然发问:“你们凤凰一族……从种族多样性考虑,爱侣能接受人族吗?”
这话把方锦问愣了,她思索一番,道:“咦,大鱼大肉吃惯了,你提的这等清粥小菜,也有几分意思。”
不过一瞬,方锦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望向林渊:“林渊神君的意思,难不成是怜悯我族人口之凋败,想同我有首尾……”
“宫主慎言。”林渊冷眼斜了她一记,“不过是怕你此番下界,明里当差,暗里猎艳,对我人族同胞下手,故而事先提点罢了。”
方锦委屈了,嘀咕:“我也没有饥不择食至此地步。”
两日后,方锦和林渊下界。
为了避免驭云而飞太过打眼,他们是歇落至一处荒山野岭的某个坟头之上。
踩踏了旁人的坟包,还没等方锦收脚,便有一只黄鼠狼从后头滚出来,叉腰对方锦吆五喝六,道:“敢对黄大仙不敬,老夫定然饶不了你!”
没等这只毛茸茸的黄鼠狼抖威风,方锦就目露喜色,将其拎起来,邀功似的同林渊道:“夜里吃烤鼠吧?”
她把黄鼠狼认作了鼠辈,真叫人头疼不已。
林渊睨了一眼这只精怪,问:“你竟还要进食吗?”
方锦闻言,揉了揉鼻尖,羞赧道:“我是鸟兽出身,不像你们这样的神,能习得辟谷之术。虽说饥渴几日不伤我神体根本,可也叫我心情憋闷,郁郁寡欢。”
林渊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掀,凉凉一笑:“怪道欲念如此之重。”
“嗯?”方锦不明他话中意思,正要深问,手里的小妖精被林渊夺走了。
他想吃,也不能明抢呀!
方锦着了急:“我烤后,分一大半皮肉给你还不行吗?”
林渊叹气,道:“他好歹有百年修为,饶他一回吧。”
方锦哑然,竟不知林渊也有这等好心肠的时刻。
难道他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好神仙,只是平日里习惯冷肃,故而招致诸多误解?
“行吧。”方锦摆摆手,摆出慈悲为怀的神仙模样。
黄大仙感激涕零,两只小爪交叠着抵在胸前,道:“多谢这位仙人救命之恩!”
说完,黄大仙便想溜之大吉,岂料没跑远,尾巴就被林渊踩住了。
黄大仙颤颤巍巍地回头,问:“仙、仙人不是说放过老夫一回吗?”
林渊眸色森然,道:“她放过你,本君还没有。”
黄大仙:糟了,中计了!这厮比那姑娘还要阴晴不定!
方锦拊掌,赞叹道:“我懂了!神君这是要威逼他、恐吓他,待他满眼绝望,再美滋滋地将他烤了去!不仅要满足五脏庙的需求,还要知足于心上的愉悦!高呀,竟是我从未设想过的方式……”
林渊斜方锦一眼,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冷淡的眉眼继续转向黄大仙,问:“你明明只有百年修为,为何身上妖力剧增?是谁渡给你的修为?”
黄大仙没想到林渊能察觉到这一点,一时间支支吾吾。
林渊轻笑一声,同方锦道:“你是喜欢清蒸,还是红烧?”
方锦已然捏诀幻化出一堆袅袅升烟的柴火,笑吟吟地道:“山野炙烤,风味最佳!”
黄大仙的一脉魂魄都要被吓出体外,他心如死灰地道:“好吧,老夫说便是了。是前头的狐妖渡给我的妖力,她要我引诱村民前往暗处一探究竟,再将其拆吃入腹。”
说到这里,黄大仙战战兢兢地讨饶:“两位大仙,虽说我同狐妖狼狈为奸,可我却从未杀过生,还望两位手下留情……”
林渊问到了话,“唔”了一声,松脚,放跑了黄大仙。
方锦正忙着化风燃柴火呢,一见食材跑路,当场呆若木鸡。她结结巴巴道:“你把伙食放跑了?那、那咱们晚间吃什么?”
林渊道:“我习过辟谷之术。”
“我呢?”
“饿着。”
方锦语塞,觉得这宿敌确实不大好相与。
她刚要独自离去,四下搜罗晚餐,却被林渊抬手拦住了去路。
林渊皱了皱眉心,道:“罢了,若放纵你出去,保不准又用仙术闹出阵仗。你且在此处等着,我为你寻吃食。”
“多谢神君。”方锦朦朦胧胧地想,或许林渊也不是那等大恶人吧。
这个念头止于林渊逮了一只野鸡架在火上炙烤的那一刻。
方锦双手交叉,抵在下颌处,暗暗思忖。为何林渊给她准备的吃食,偏偏是一只鸟禽?这是在暗示她、威胁她吗?
她看着被猩红的火苗舔舐得油光水滑的焦黄脆皮烤鸡,咽了咽唾液,决定不再多问。
虽说林渊烤鸡此举饱含深意,可方锦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
方锦决定和林渊套近乎:“说起来,神君知晓妖魄下落?”
林渊:“不知道。”
“那你为何在帝君面前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诺!”方锦风中凌乱。
她觉得,这一回,她被林渊坑惨了。
林渊掀了掀眼皮,寒凉地道:“若帝君问起,我三不知,岂不是会被降罪?”
这厮深谙官场之道!
“阴险!”方锦比了个蔑视意味的小指。
“你说什么?”林渊抬眼看她,语气不善。
方锦面色温柔,立马迷花眼笑:“真是有急智。”
“嗯。”林渊大度,放她一马。
方锦食不知味,生怕回天界一事受到拖延,让她在凡间吃苦。她蔫头耷脑,道:“那我们怎么办?沿途问妖魄行踪吗?”
林渊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笨办法。
他扶额,道:“若是如此,定叫妖界的人知晓风声。你别想了,我自有法子。今日那只黄鼠狼身上有古怪的妖气,我猜想或许与妖魄有关,且去瞧瞧吧。”
方锦欣喜若狂:“不愧是神君,竟在短短几日内想出了对策!”
“不必拍本君马屁。”林渊不怀好意地道,“明日,还得委屈你做一回诱饵。”
“……什么?为何你不去,独独我来?”方锦“石化”,决定在心中继续诅咒林渊。
林渊那张清丽俊逸的脸流露了一丁点笑意。
从来都是肃然一张脸的男子,偶尔一笑,颇具风华绝代风韵的同时,也有些瘆人。
方锦望着他的祸水脸,听他颇有深意地回答:“狐妖喜吸人精气,诱她者,定然会有肌肤之亲。本君洁身自好,不愿同女子粘缠。而你,不一样。你水性杨花,着她的道,将将好。”
方锦一时语塞,不知林渊为何会对她有这样天大的误解。
难不成她翻阅独身神君小像,企图从中挑选贴身侍从的消息,被人暗下散布出去了?
不好,天凤宫,有内鬼!
03
这一夜,方锦睡得极好。
她原本以为在深山老林里风餐露宿,却没想到入梦时竟让她寻回一丝天凤宫的温暖。
方锦迷蒙睁眼一看,却是她趴在了林渊那温热的膝上。
也不知是何缘故,林渊居然不躲,任她欺辱,想来是对她今日要做诱饵一事极其愧疚。
方锦战战兢兢地起身,正要去溪边洗漱,便听得林渊在身后懒洋洋地问:“昨夜睡得可好?”
方锦汗颜:“尚可。”
“呵。”
方锦为了缓解尴尬,道:“仔细想来,神君也是个大好人。不仅为我寻吃食,夜里还供我膝枕,哄我入眠。”
林渊凉凉地道:“本君不是自愿的。”
方锦无言。
“我是被你胁迫的,你道,若我不愿供你倚靠,便要投湖不起,溺死在其中。”
“真的?”
“嗯。”
他不似说谎的样子,惹得方锦异常尴尬。
许是林渊身上散发出独身神君的好闻气息,她半梦半醒间邪念四涌,把持不住。
方锦嘀咕:“我是神,怎可能被溪水溺死?这等话,你也信?明知我不会死,还纵我睡在你身上。”
她似是悟出了什么,艳丽的面容浮现可疑的红晕。
方锦抛媚眼:“神君,你未免太宠我了吧?”
林渊没想到这位神女脸皮能如此之厚,他抿了抿唇,岔开话题:“时候不早了,先去查探狐妖踪迹吧。”
因为被她道出了真相,所以他急于灭她的口吗?方锦一拍大腿,掩耳盗铃吗?那她可太懂了吧!
她正要说话,林渊堵住她的嘴,将她扛上肩头,一道儿飞往前头的村落。
村子不大,窄细的田埂依稀出现人影。
那是一行身着白色丧服、手持招魂幡的村民。他们沿途叫魂,洒着纸钱开道。
方锦嗅了嗅气息,道:“好浓的狐狸味。”
林渊道:“想来这就是那只黄鼠狼所说的村庄。”
方锦上前一步,揪住哭得梨花带雨的妇人,问:“大娘,你们这儿是不是出了什么狐妖作祟的怪事?”
大娘一愣,道:“两位是邱山来的道门修士,特地为我等降妖捉怪的?”
这倒是个可以大展拳脚的好由头。
方锦忙不迭点头:“正是、正是!”
岂料,大娘听了这话,眉头紧锁,道:“两位还是快些离开吧!此处不宜久留。不瞒你们,前些日子,青山的道士来帮我等除妖,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双死一双,最后连他们师父都搭上了,短短三日就灭了门!”
闻言,方锦回头,同仙风道骨的林渊嘀咕:“这大娘还挺有良知,让狐妖灭了人家满门,才提点咱们莫要除妖,免得又搭上一家子。”
林渊看了方锦一眼,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他冷冷地问:“狐妖一般在何处行凶?”
见这一对郎才女貌的道侣不听劝告,一意孤行要同狐妖作对,大娘也不再阻拦,指着不远处的茅房,道:“狐妖夜里会特地来给蹲坑的人送纸,若是不慎接过她递来的物件,便会惨遭毒手。”
方锦纳罕不已,问道:“不接不就好了?为何这么多人中计?”
大娘长叹一声,道:“平素村民都用竹片、方石,鲜有人家用得起草纸、绸绢……况且,狐妖真要索命,又如何能敌?”
方锦懂了,原是这狐妖很懂得乘人之危。寻常人怎能敌得过这般诱惑?
待月黑风高夜,林渊派出方锦往那气味甚重的茅房走去。
方锦此番牺牲很大,她堵住鼻腔,收敛去身上仙气,擎等着狐妖露面。
这一等便是好几个时辰,方锦都险些在茅房睡着。
就在她昏昏沉沉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阴柔邪魅的女子软调儿:“你要红纸、绿纸,还是你那血淋淋的断指?”
这声调里满是浓郁腥臭的妖气,几乎无孔不入,径直缠上方锦周身。
方锦睁开眼,只见面前倒挂着一颗尖嘴的狐狸头,吓得她呼吸一滞。
方锦手中掐诀,显出真身。她额心满是光华夺目的红纹,衣下生风,白雾四起。
方锦挥袖破开茅房,直跃上天。
那狐妖被方锦的气流一震,反应过来什么。
狐妖抬手按住鼓鼓囊囊的胸口衣襟,喷出一口血来,恼怒地道:“哪路仙家,竟也看得上小妖这等修行,要来同我作对。”
狐妖道行不足,飞身想逃,却不晓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林渊早已立于月下枝丫处,掌心聚起熠熠生辉的蓝色光球,等着她自投罗网。
狐妖见状,自知死期不远。
还没等方锦和林渊夹击,她遁入地心,往密林钻去。
方锦讶然:“不好,她跑了!”
林渊冷冷地道:“追。”
在捉妖一事上,两人还算默契十足,不过几个潜行,已然跟着狐妖来到一处嶙峋山窟。
方锦越想越不对劲,问:“她不过是一只狐妖,明知敌不过,为何执意逃窜?要是被我等抓住会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跪地求饶。”
林渊嗤笑一声,道:“敢负隅顽抗,自是有底牌在身。恐怕那洞穴内,有她的致胜之宝。”
方锦愁眉不展,循着狐妖的气息而去。
山窟里,果真一片煌煌光瀑,那光华所至之处,邪气弥漫。
有一柄蛇纹长剑径直插在乱石之中。
而狐妖一见此剑,就好似痴狂了一般拥了上去。
她回头,恼怒地瞪向方锦,口中呢喃:“神剑啊神剑,有拦路者阻我修行之道,我愿以此身献祭于你,只盼你助我杀敌,寻得生路。”
她话音刚落,长剑凛冽的刃面就破开她的肌肤。鲜血淋漓,狐妖任由妖剑源源不断地吸收她的血液。
方锦从未见过这等邪物,一时间怔忪在原地。
她以为那功力不断增大的妖剑会吞噬狐妖,岂料它吸食一回妖血后,便反向将修为输向狐妖。
狐妖浑身扭曲,身上裹挟的黑气越发浓郁。
她妖法大增,生出三头六臂,那些手足破开衣物,完完全全变成了妖气极浓的怪物。
她一边狞笑着,一边气势汹汹地朝方锦扑去。
压迫感直逼面门,几个来回尚好应付,可就在方锦错身避开的一瞬间,狐妖的一只粗壮臂膀猛然抻长,刺入方锦的后背。
方锦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被一只狐妖所伤,她仰头喷出一口血来,眸色泛红。
方锦被激怒了,她兽性发作,正欲反击,却被负手而来的林渊护于身后。
“你敢伤她。”林渊面向狐妖。
他语气淡淡,可嗓音中的肃杀之意却不容忽视。
他似是生了火气,所踏之处都起了无数凝结成冰的霜雪,寒意泠然。
狐妖舔了舔手上的鲜血,笑道:“我不但要伤她,还要杀你!我有神剑护体,尔等即便是仙家,也插翅难逃!”
狐妖浑身上下煞气缭绕,她仰首长啸一声,要朝林渊飞扑而去。
谁知,林渊一个抬臂,那柄来历不明的长剑竟似感应到主人召唤,光芒万丈,猛地朝林渊所在之处窜来。
顷刻,蛇纹剑贯穿了狐妖的胸腔,将她斩杀。
一时间,妖血四溢,溅满了洞窟。
狐妖妖核碎裂,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渊。
她仿佛反应过来什么,瞠目结舌地呢喃:“你身上……有妖王之气……”
“聒噪。”林渊低语,一剑刺下,给她一个了断。
方锦震惊地看着林渊手中的雪光长剑,明白过来:“这蛇纹剑……难道是妖王的渡渊剑?”
林渊意味深长地看了方锦一眼,静默很久,才承认:“不错。”
怪道她不敌狐妖,原是妖王之物。
“它怎会臣服于你?”
林渊慢条斯理地道:“许是我击败过妖王,渡渊仰慕强者,故而视我为新主。”
“这样呀。”方锦迟疑地点头。
“嗯。”林渊踢了踢足下的狐狸骨,“这畜生妖力大增,恐怕就是渡渊在其中作祟。好在你我赶来将其收服,如若不然,再晚三五个月,这一片村落恐怕都会毁于剑下。”
方锦连连蹙眉,骂:“此等邪物,不趁现在将其销毁?”
闻言,渡渊一抖,忽然化作一条小白蛇,绕到林渊腕上,对方锦破口大骂:“小娘皮,竟敢在我主子面前阴我!”
渡渊不愧是在人界封存了千万世的邪物,这一口人间污话用得炉火纯青。
方锦被小白蛇骂蒙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反击:“小白,你嘴怎么这么脏?也忒没家教了。”
小白蛇一听,更恼了,吐着芯子,怒目相视:“吾名渡渊!小娘皮,再敢乱喊,我吃了你!”
方锦无奈地耸肩,巴巴望向林渊,娇声道:“阿渊,你管管呀。”
这一声爱称喊得林渊身子骨一僵。
即便狗仗人势,也不必特地同他撒娇吧?
林渊被这两人吵得头疼,睥睨了渡渊一眼,道:“小白,不得无礼。”
“是,主人。”这名儿在林渊清冽的嗓音里就变得极为动听,渡渊长叹一口气,应了。
于是,渡渊正式更名为小白。
有时候,一个人改名换姓是无须因果缘由的,全靠人口口相传。
小白的蛇身拉得细长,忽然绕到方锦肩上细嗅:“等一下,你身上怎会有如此浓的主人气息?”
方锦被小白问倒了,想起昨夜的事,她支支吾吾:“可能是昨晚与你主子同眠的缘故。”
她怕旧事重提惹得林渊记仇,忙岔开话题:“你这法器怎的如此碎嘴?没旁的事可以做了吗?不如把村口的大粪挑了。”
小白置若罔闻,自言自语:“不对啊,主人的气息怎会在你身体深处,难道……”
小白还没来得及贴上方锦脖颈窥探,就被伸来的修长五指掐住了喉咙,硬生生地拽回来。
林渊一双凤眼满是寒意,冷若冰窟,凉凉地道:“今夜吃蛇羹可好?”
方锦拊掌笑道:“这敢情好!”
夫唱妇随,居心不良。
小白蛇尾一颤,顿时败下阵来,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很快,“一对不知来历的恩爱道侣降服狐妖”的事立马传遍了村落。不等林渊和方锦下山,便有村民执着火把,前来寻他们。
朴实的村民宰了一头猪,置办荤宴,招待林渊和方锦。
林渊厌恶肉食膻腥味,不愿前往,岂料方锦饥肠辘辘,拽着他的衣角,道:“阿渊,村民们盛情难却,我等不好辜负,还是一道儿同往,吃三两口宴席吧!”
林渊听得那声酥麻入骨的“阿渊”,静默了许久。
他艰涩道:“你套近乎的功力越发娴熟了。”
方锦明白过来,干笑:“喊神君,不就暴露咱俩仙家身份了吗?说好了要掩人耳目,自然得好好执行。况且,你我经过一场生死之战,险些命丧妖王剑之手,在这一场战役中,咱们奠定了仙友情谊。好歹有情分,往后再这般生疏,我会寒心的。因此,我喊你‘阿渊’吧。你不嫌弃,亦可喊我的小名‘锦锦’。”
她说的话有几分道理,林渊思忖一会儿,便也接受了:“锦锦,有一事,本君不知当不当讲。”
方锦很欢喜她同林渊的关系有进展,至少不会闹得剑拔弩张,那么他也不会特地来天凤宫干架了!极好。
方锦笑着答:“但说无妨。”
“被打得半死不活之神,是你。”
方锦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忽然觉得,她讨厌林渊,是真有理由的。
不过好在,林渊倔虽倔,却听从她的安排,与她一道儿进村,和村民们喝酒吃筵席。
林渊只喝了几口米酒,不大多话。
倒是方锦为人随和,很快和村民们打成一片,甚至已经开始学算命先生,给人摸骨看相了。
林渊见她摸的全是肌理健硕的农家汉子,眉心微微蹙起,略有不满。
不过他也无甚立场干涉人的独特喜好,因此作罢。
这时,小白绕到林渊肩上,悄声问:“主子,你要找的人,就是她吗?”
林渊瞥了小白一眼,淡淡道:“莫要多事。”
“是。”小白偷偷地咬了一口猪蹄,又钻回林渊衣袖里长眠了。
方锦闹过一程子,回到席间,同林渊道:“此处民风淳朴,不枉我辛苦除妖,护此地安宁。”
“听你一句话,就敢脱衣光膀子,任你揉捏,是够淳朴的。”林渊嗓音很冷,意有所指。
方锦没明白他话中深意,只当他是妒恨她在人族中声望较高。毕竟林渊当年斩杀妖王,封为人神,理应建庙供奉,可这些凡人却无一人识得他。
他心里该多苦闷呢?怪不得坐在此处借酒消愁。
方锦感慨了一番。
她板凳还没坐热,不远处,有一名头戴绒花的娇弱姑娘直奔他们而来,哭哭啼啼地跪在跟前:“道姑、道长,求求你们帮帮小女,给小女指一条活路吧!”
林渊成仙之后,摒弃喜怒哀乐四种人根,冷淡得紧。
还是方锦怜香惜玉,忙弯腰搀起了小姑娘,问道:“怎么回事?”
姑娘捏住袖子,擦拭了一番眼角泪水,道:“小女是从隔壁村过来的,名叫阿娇。听闻此处今晚来了两位神通广大的修士,除了作恶多年的狐妖,特地来求助于二位!小女的村子里有一只玉树临风的鲛人精怪,每三年便要一位未经人事的女子献祭入海,当他的姨奶奶!”
方锦问:“要是不献祭,会如何?”
“若是不从,鲛人精便会兴风作浪,掀翻渔船。要知道,捕鱼就是小女一村子人赖以生存的活计,这是要砸人饭碗,可怎么办才好!小女帮家父收渔网时,被这精怪瞧中了,点了我作为明日献祭的女子!小女心里实在没了主意,这才求到两位道长身上!”
“你畏惧他?”
阿娇忸怩了一阵,道:“那倒也不是,鲛人精样貌出众,还算俊俏。”
方锦没那么多凡人的心性,不能完全理解“强取豪夺”之屈辱。
她纳闷地问:“既如此,那你为何这般抗拒?左右也不伤性命吧?”
阿娇结巴了一会儿,低声道:“道姑不知,我和二牛哥有了私情,已不是处子之身了。”
方锦呆滞,干笑道:“哦……那民风是挺开放的。”
林渊听了半天,忽然对方锦道:“她身上有妖王魂魄的气息,或许与那一位鲛人精有关。”
闻言,方锦左思右想了一会儿,道:“上苍有好生之德,你既这般苦闷,我就帮你一回吧。只是鲛人精明早就要来拿人,时间紧迫,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想出对策。”
林渊:“我有一计。”
“嗯?说来听听。”
林渊轻描淡写地扫了方锦一眼,道:“既是出嫁,必然会披红盖头。不若就让锦锦扮作新嫁娘,混入海中,将鲛人精除去。”
凡是危险的事,都是方锦首当其冲。
方锦咬牙切齿道:“凭什么又是我?你不知晓要庇护姑娘家吗?偏偏逮着我的鸟羽薅?”
“在本君眼里,你算不得女子。”林渊冷笑一声,接着阴阳怪气道,“况且,不是你说要广纳后宫,开枝散叶吗?这鲛人精貌美,也算得上青年才俊,符合你的择偶喜好。我有意推你一把,纵容你成为他的新妇,你不谢我,反倒怪我?”
方锦蹙眉,喃喃:“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处处留情、水性杨花的女子?”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无波,教人猜不出她的心绪。
是恼怒了吗,抑或是不满?
明明此前她还和那些农家汉子眉来眼去,对他视若无睹不对吗?
这话不是正中她下怀吗?
林渊余光扫了方锦一眼,总觉得她此时气焰式微,较之前不同。
好似是他言重了。
林渊抿了抿唇,弱了气势,小声道:“我只是……”开个玩笑。
岂料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方锦握住了手掌,感激涕零地道:“还是阿渊懂我。”
林渊额头青筋一跳,满肺腑歉意在顷刻间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