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老者

这个初夏,A市的气候一直很反常,不是阴霾密布,就是阴雨绵绵,阳光一直不肯露面,使得空气中似乎永远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重湿热之气,令人心生不快。

永乐小区是原国营轻纺厂的家属住宅区,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虽然楼栋的层高只有七层,但二十几幢楼栋设计整齐划一,各种生活设施齐全,是当时A市为数不多的高级住宅小区之一。然而,随着近年来城市建设的重心东移,这个小区已经被彻底边缘化。

小区内的楼栋经过二十多年风风雨雨的侵蚀,楼体外观皆已经显得老旧不堪,园区内道路破碎,垃圾桶里堆满污物,臭气熏天,花坛由于长期疏于修剪和管理而杂草疯长,加上毗邻那块上百亩长满荒草的废弃厂区,使这个区域看起来如同一块巨大的“疮痍”。

不过,这块顽固的“疮痍”将很快被揭掉。

不久的将来,这个地方也将会被高楼大厦所取代。早在三年前,就有某地产商拿到了这里的土地开发权,只是拆迁工作不顺利,才一直拖延到现在。经过旷长日久的多轮谈判,目前折迁工作已经有了很大的突破,除了少数打算坚持跟拆迁公司死磕到底、以争取更多拆迁赔偿的“钉子户”外,多数小区居民已经在拆迁合同上签了字,在拆迁公司的催促下,拿着赔偿款搬到过渡性的临时居所了,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住处的居民也正在积极想办法寻找住处,希望能赶在拆迁公司给出的最后期限前搬出去。

拆迁公司声称,过了那个期限,他们将会采取停水停电等强制逼迁措施。

近六点,天色就已经显得很暗,由于小区内的路灯多数已经报废,很多角落里都黑乎乎的。“为民便利店”里开着灯,但是由于荧光灯管使用时间过长两端发黑而亮度降低,加之灯管外面还蒙着一层厚厚积尘,使得店铺里的光线明显不足。

便利店北墙的墙角处,用铁质三角支架吊挂着一台笨重的21英寸老式显像管电视。此时,电视里正播放着一段冗长的购物广告节目。

便利店的店主是个看起来年过六旬的老者。此时,他正半躺在柜台后面的躺椅里看电视。他的脸上热汗津津,手里有气无力地摇着一把竹扇,胸口却盖着一张小薄被,显然是担心着凉感冒。

他身材枯瘦,看起来如同婴儿般羸弱。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幸好尚未完全抹去他眼睛的神采——他的一双眼睛并无老态,仍然充满睿智,炯炯有神。

这段冗长的购物广告之后,他所期待的《A市新闻联播》节目就要开始了。

每天准时收看本地的新闻节目,这个习惯他已经保持了很多年。

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走进便利店。

小女孩很瘦弱,头上扎着两支脏兮兮的羊角小辫,撅着小嘴,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10元面值钞票。

“嘿,小钱包,”他一边起身一边亲切地跟小女孩打招呼,“又来给你爸爸买酒啊?”

小女孩委屈地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真是个酒鬼,一顿离了酒都不行……”他嘴里嘟哝着,摇摇头,略显蹒跚地走到货架前,颇为费力地弯下腰,从货架最底层拎出一瓶白酒搁在玻璃柜台上,顺势又怜惜地抚摸了一下小女孩的头顶,“怎么,又挨骂了?”

小女孩没吱声,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

他这才发现,小女孩圆圆的脸蛋上竟然有个尚未消褪的巴掌印。

“嗬,这家伙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顿时生气了,“孩子你别怕,大爷明儿去找他好好说道说道……”

小女孩咬咬嘴唇,默不作声地从柜台上拿过酒瓶,转身走出了便利店。

看着小女孩瘦小的背影,他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又躺回躺椅里,笨拙地盖好薄被,调整好躺姿,重新把目光投向电视屏幕。

强劲而激昂的前奏音乐过后,《A市新闻联播》节目开始了。这个节目每天的内容都差不多,泛善可陈的各种会议和市四大家领导出行活动新闻几乎占了节目的多半时间,这使他渐渐感到睡思昏沉,微微眯上了眼睛,手里竹扇的摇动频率也越来越少。

“……市民马女士致电本台报料,有人在‘A市论坛’公开发布预告,声称她丈夫白先生将于近日失踪。与此同时,马女士居住的小区也发现了一张内容相同的《失踪预告》,这让马女士感到非常愤慨……”

女主播不带感情色彩的标准普通话清晰地送进了他的耳朵。

嗯?他心里忽然一动,连忙睁开眼睛,看向电视机屏幕,同时坐直身体。

电视屏幕下方打着一串字幕:“预告失踪,全新恶作剧手法今晨出炉”。同期画面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指着张贴在单元门上的一张A4打印纸,正颇为气愤地向手持麦克风的女记者讲述事情经过。

随着女人的讲述,摄像机镜头给粘贴在单元门上的那张A4纸打个了长达三秒钟左右的大特写。A4打印纸上的字号很大,标准的启事体格式,除了当事人的名字及相关隐私被打了马赛克外,其他的内容一目了然。

预告失踪?

他吃惊地瞪大眼睛,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心脏也剧烈地狂跳起来。这时,恰巧一股风吹进来,他竟机伶伶地打了个冷战。

“是他们?他们又出手了!”

老者本来已经有些迟钝的记忆瞬间被唤醒了。

“不,不会是他们!已经九年了,不可能是他们……”他感到脊背生寒,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似乎想说服自己,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充满嘲弄的声音说,“别自欺欺人了!就是他们,他们又要出手了!”

不行,我要阻止他们!我一定要阻止他们!这次我一定要抢在他们的前面!

他丢下手里的竹扇,一把扯掉胸口的薄被,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放在柜台上的那部公用电话,一把抓起听筒,用笨拙的手指在拨号盘上依次拨下1、1、0三个数字。然而,在对方尚没来得及接通前,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以最快的速度迅速扣上听筒。

一时间,他感到很无助,脑袋里乱成一团。默然片刻,他又拿起听筒开始拨号。

这次,他拨打的是一个手机号。

他拨号的速度相当迟缓,似乎一直在犹豫不决。

这个手机号码他记得烂熟于胸,却是第一次拨打。

拨到第7个数字,他终于放弃了,颓然将听筒扣了回去。紧张地思考了十几秒钟后,他重新抓起电话听筒,又开始拨号。

仍然是个手机号码。这次,他不再犹豫,拨号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多达11个数字的手机号码拨完,听筒中传出悠长的等待音。他的心再次狂跳起来,握着听筒的手有些微微发抖。突然,他的脑袋里轰然一声闷响,随即传来一阵尖锐的痛疼,同时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让他摇摇欲倒,手里的电话听筒无力地滑落下去。

不好!他暗自叫了一声,双手紧紧地抓住柜台的边缘,努力使身体保持平衡。然而双手却僵麻得厉害,根本使不上力气,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模糊不清,似乎都在摇摇欲坠。他局促地喘着粗气,慢慢挪动着脚步,想回到躺椅上,然而他的双手刚刚离开柜台,身体就僵硬地倒了下去,一张塑料矮凳被他压得四分五裂。

他在地上无力地挣扎了一会儿,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几分钟之后,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又返了回来。她的手里还捏着那张皱巴巴的10元钞票——刚才她忘了付钱。看到倒在地上的老人,小女孩吃惊地尖叫起来,转身跑了出去。

墙上那台蒙着薄尘的电子液晶万年历显示着此刻的准确时间。

2007年5月20日。星期日。农历四月初四。18时49分58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