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露天广场中的对话

对话,是古希腊文化的核心要素之一,从苏格拉底开始,对话便成为古希腊人逻辑思辨、去伪存真的根本手段。古希腊的整个公民社会,也都建立在对话的基础之上,对话由此成为希腊精神的活力之源。而古希腊公民畅所欲言之所,便是雅典的露天广场,人们在那里讨论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各类话题。人人各抒己见、据理力争,并最终达成共识、形成决议。露天广场是城邦社会政治秩序的最佳体现,并由此成为公共空间的经典象征。这一传统也被古罗马人继承了下来,如今罗马城中宽阔静谧的广场遗迹,依然能令人怀想起昔年人声鼎沸时的激昂活力。在古希腊语中,露天广场被称作“ἀγορά”(转写作agorá)。在法语、英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等诸多欧洲语言中,“agora”一词得到了普遍沿用。至于在拉丁语中,这种集会广场则被命名为“forum”,这个词发展到今天,常常用来表示“论坛、研讨会、座谈会”,其中依然可以看到对话精神的遗存。

今天,之所以用“agora”作为总题编订一套全新的丛书,立意便在于,以露天广场为象征,构建一个畅所欲言的交流空间,让不同的声音都能在此拥有一席之地,以古希腊式的对话精神开启一场自由的精神历险。在丛书的第一辑中,我选择了六本对话录,它们分别是:

《即兴记忆:克洛岱尔访谈录》

《闲谈,沉睡的访谈:马蒂斯访谈录》

《我的真相:柯莱特访谈录》

《爆破边界:杜尚访谈录》

《不屈的历险:布勒东访谈录》

《孤独与团结:加缪访谈录》

六本访谈录,六位受访对象。无一不是法国现代文艺界的扛鼎人物。具体而言,克洛岱尔身兼作家与外交官的双重身份,晚清时曾在中国工作过十五年,诗歌及戏剧创作也在法国名噪一时;马蒂斯作为野兽派的代表,为绘画的色彩、构图、线条使用带来了巨大的突破,再一次激发了绘画的生命力;柯莱特,波伏娃之前法国文坛最有分量的女作家,她我行我素的生活与独树一帜的创作早已成为独立女性的最佳表征;杜尚,艺术史中最惊人的颠覆者,用独属于他的方式突破视网膜霸权,打开了全新的艺术空间;布勒东,超现实主义的“教皇”,一手引领着这个20世纪上半叶最具活力的文艺思潮;加缪,荒诞世界中的反抗者,在严寒中寻找一条通向阳光与生命的道路。每一本访谈背后,都跃动着独一无二的鲜活人生,以对话体的方式直抒胸臆地呈现着他们的所思所感,体现着各自鲜明的性格特征。

与此同时,各本访谈之间同样可以形成隐秘的对话。杜尚承认,他之所以在年轻时走上艺术道路,观看马蒂斯的画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谈起自己在朱利安学院求学的往事时,杜尚说自己总是“去打台球而不是去画室”,但并没有交代其中的因由,令读者感觉此人颇为疏狂散漫。而马蒂斯在访谈中恰好详细回忆了他在朱利安学院的求学经历,他毫不留情地指出:“在朱利安学院,我面前都是一些表现裸体男性或女性的绘画,手法完美,却空洞无物,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空洞无物——只有一套程序而已。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画这些东西。为了做出这些东西,我看不出自己能够跨出第一步。”马蒂斯的论述,为我们填补了杜尚没有说出的内容,让我们理解了他去打台球的真实原因。杜尚在访谈中数十次提及好友布勒东,甚至颇为傲娇地说道:“我不明白布勒东为什么不联系我……只要他能够努力迈出一步,我就会立刻回应。”令人忍俊不禁。而在布勒东的访谈中,杜尚也是被他频繁引述的艺术家之典范。这些对话见证了一段友谊。谈到与自己发生龃龉的加缪时,布勒东会说:“尽管我们近来有所争执,但我还是得说,回过头来看,阿尔贝·加缪当时在《战斗报》上发表的那些文章是多么振聋发聩、直击人心。”而在加缪看来:“我恐怕我们这些作家之间的争吵并没有那么重要……当一个具体时机来临之际,他们将再一次被迫集合。那么他们之间的差异还有什么大不了呢?我们并不要求他们相爱——他们常常并不可爱。我们要求他们坚持下去。而且,正是利用各种差异,人类才创造出一个世界。”类似的穿插使得这些访谈形成了一个更广阔的互文网络,构筑出一个相对立体的法国文艺广场。

这六位人物,也许大多数可以从某种角度被定义为“先锋派”。马蒂斯是先锋派,用他的笔触改变了绘画的基本范式;杜尚是先锋派,用小便池等现成品彻底粉碎了艺术的界限,从观念角度开启了艺术创作的全新维度;布勒东是先锋派,他以超现实主义为依托深入潜意识和梦境,发掘出前所未有的美学空间;加缪是先锋派,他靠果决的勇气直面荒诞并予以抵抗,在最高价值自行贬黜的虚无年代重建人类生存的根基;柯莱特是先锋派,她打破偏见和歧视,勇敢地在作品封面署上自己的真名,毫无顾忌地表达自我。与他们相比,克洛岱尔更像一个保守派,他在一个世俗化大兴的时代笃信天主教,对超现实主义等新思潮嗤之以鼻,但是,他强烈的感受力与创造力并没有因此受到丝毫妨害,反而结出了独树一帜的果实,足以与其他几位抗衡。而在这几位先锋派之间,也未必不存在分歧。这正是露天广场的意义,这里没有一家独大,只有众声喧哗,百家争鸣。

丛书的立项与出版得到了中信出版·大方的鼎力支持与密切配合,在此要向总经理蔡欣女士和文学顾问赵松先生致谢。为了译好这套丛书,我选择了一个虽然年轻但学术扎实的翻译团队:杜尚是郑毅博士阶段的研究对象;布勒东则是尉光吉长期关注的学术重心;张慧在法国研习艺术史,对马蒂斯颇为熟稔;王子童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研究女性写作,与柯莱特也有重合之处。作为主编,我负责译介克洛岱尔和加缪的访谈,并为柯莱特和布勒东的访谈添加了注解,交代人物信息、历史背景等,方便读者理解文意。对于全部译稿,我一一对照原文逐字逐句进行了修订并与译者进行了细致的探讨,力图完整呈现原作中的文意与语气,把杜尚的戏谑、布勒东的严肃等原汁原味地引荐给中国读者。具体效果如何,还要交由读者判断。

最后,衷心希望读者们能够在露天广场中的这场对话里获得愉悦而丰沛的阅读体验,感受这六位法国文艺大师绝伦的创造精神。

张博

2022年7月14日写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