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人”的样子

在阿诗黛拉穿越前的那个世界,人们总是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虽然这句话时常被滥用,作为一些人给自身冷漠找到的借口,但在某些语境上来看,也许是有它的道理存在的。

当时,看着这大眼睛、尖下巴,身量削瘦的女孩儿向自己扑来,明显一副情绪极端、歇斯底里的样子,而她的父亲又高喊着疯子、巫婆一类的词汇向外扔砖,气得双目通红。这让阿诗黛拉的ptsd都有点犯了,下意识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碰上了什么邪神信仰,怀疑这家人其实是被恶灵邪魔之类的存在影响了,才变得如此骇人。如果是那样,他们需要的也许不是一位“记录官”扮演的调解员,而是一位“太阳神官”扮演的驱魔师。

结果利用占卜辅助,一问发现,事情的全貌其实并不复杂,几句话便能总结。

这女孩儿确实是个“神经病”:她叫弗洛伦斯,从小性格孤僻,小偷小摸不断,自我又偏执。她偷父母辛苦挣来的钱去买书,偷报刊亭的报纸,偷教会学校的准备的免费稿纸。她既拒绝去夜间学校接受基础教育,又拒绝帮助母亲浆洗衣服、补贴家用。反而不是一天到晚地看书,就是用偷来的铅笔在偷来的草稿纸上,没日没夜地写着自己的故事。

“你甚至没上过夜间学校?”阿诗黛拉敏锐地察觉,“那你是从哪里学会的单词和句法,足够支持你写出自己的故事来的?”

“我自己学的!不行吗?”小弗洛伦斯竖起眉毛,语气很差,“教会学校的图书馆,有个老伯把他不用的字典送给了我。你们不信,非说是我偷的,将我臭骂一顿之后,逼我还回去。”

“后来呢?”阿诗黛拉问。

“我气得爆炸!我将它撕得粉碎,当着我爸的面丢进了锅炉里,看着它被烈火吞噬,变成一抷灰烬,只留橙红色的光芒星星点点。”弗洛伦斯说道。

“……”强啊。阿诗黛拉微微一哽。这孩子的性情确实是有些极端,父亲被她气成这样,也许确实情有可原。当然,不论如何,打人还是不对的。

但她同样注意到,弗洛伦斯的语句十分通顺,用的单词也很达意,生动的描述确实很难让人相信,这些话语来自一个连初等学校都没有上过的女孩。

“看到了吧,她就是这个样子。”她的父亲詹姆斯扶住额头,神色疲惫,“她去过一周夜间学校,回来痛骂那群人是‘蠢材’、‘废物’,之后就再也不去了。整天在家里无所事事,写出来的东西,这个家里没有人能看得懂……原本这样也就罢了,我的妻子硬是维护她,她还有一个哥哥,日子还能这么过下去。

“可是,就在前段时间,我的儿子突然失踪了。东区的那群警察都是母猪养的,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我们都很悲痛。不久后,我的妻子安妮又得了病,被工厂赶了出来,再也没法挣钱……”说到这里,这位父亲的眼眶红得滴血,双拳紧攥,“家里坏得揭不开锅,可就在这个时候,这个自私的无赖竟然宣布自己要去读什么文法学校,还敢向我要钱!你说她是不是疯了?她连夜间学校都没有读完!再说,我们这些人,读什么文法学校?那群富人家孩子的玩意儿,我们哪里来的钱!”

“我没疯!什么夜间学校,就算是初等公立学校,我也根本不需要!”弗洛伦斯怒道,“我才不管有没有用,我才不要去工厂打工,落得和我妈一样的下场!你掏空了家里的积蓄,神灵收走了她的灵魂。没用、没用!”

“你这个小混蛋、白眼狼!”詹姆斯再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就要抄起手边的家伙,对女儿一通狂揍。

阿诗黛拉伸出手去,轻轻地制止了他。

“小家伙,”她说道,“把你写的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小弗洛伦斯警惕瞪着她,好像一只会咬人的小动物。阿诗黛拉的神色未变,而是又一次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小弗洛伦斯将自己手稿拿来给她。

她从容的神色,不符合东区的、清冷淡然的气质,似乎暗示着她的身份并不普通。弗洛伦斯看了一眼她的父亲,飞快地从自己床铺的低下,掏出了一叠乱七八糟的纸张:“…给你。”

阿诗黛拉眉目低垂,认真地看了起来。

.

阅读的间隙,她随口问道:“小家伙,你有什么梦想么?”

弗洛伦斯立刻说:“我想成为下一个佛尔思·沃尔。不,不,我要写出自己的《伯爵归来》,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名字!”

“听听、听听!”詹姆斯冷笑,“她又在发疯了!”

“那真是很厉害的梦想啊。”阿诗黛拉笑了一声。

她知道佛尔思·沃尔,那位写出了《暴风山庄》的畅销书作家,在整个鲁恩都颇有名气。《伯爵归来》更是不得了,那是罗塞尔大帝“改编”《基督山伯爵》,写出来的“旷世神作”。

“还不错。”阿诗黛拉从书稿中抬起头来,对弗洛伦斯的父亲说,“我愿意出5镑将这份书稿买断。并且资助她去文法学校学习。当然,前提是,她能通过文法学校的入学考试。”

阿诗黛拉每说一句,弗洛伦斯的眼眸就亮起来几分。阿诗黛拉话音刚落,她立刻喊道:“我愿意!”

“很好。”阿诗黛拉点了点头,数出5镑交给弗洛伦斯的父亲,“劳驾,我跟她单独谈谈。”

.

.

隔壁,阿诗黛拉的房间。

“小姐,”弗洛伦斯眼眸放光,几乎就要飘飘然,“你看中了我的才能,对不对!单词、文法、故事,它们在我的脑海之中飞旋——这是神灵赠送给我的礼物,我终于得以被人理解!”

“别高兴得太早,我刚刚还没说完。”阿诗黛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写的东西我看了。别说跟罗塞尔大帝、跟沃尔女士相比,就算是投给报社,作为供人茶余饭后随便阅读的故事,都未必有人理你。想要成为一位作家,你分明还差得远。”

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弗洛伦斯有些呆滞,眼中的光芒熄灭了。

“真的……?”她颤抖地说,几乎就要在下一秒痛哭出来。

“我是乔治娜文法学校毕业的,姑且还算看过一些书。”阿诗黛拉平静地道。

虽然其实她根本没毕业。

“那你怎么没读大学?”弗洛伦斯问。

“……我在做自己的事情。”阿诗黛拉顿时觉得自己有被挑衅到,“间隔年(gap year)懂吗?我打算出来见见世界的样子,隔年再回去上学。”

高中肄业,不如中专,她破防了。

“以及,考文法学校很难,好的文法学校更难。入学考试不仅要考文法,还要考历史。你连夜间学校都几乎没有上过,就敢于夸下这样的海口么?”阿诗黛拉继续自己的泼冷水进程,当然,也是将事实讲给她听。

弗洛伦斯梗着脖子:“那些庸常的人们都能考上,凭什么我不行?”

“就凭他们没有你这种出于无知的傲慢。”阿诗黛拉猛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我无意教育你,但是以你这种心态,别说成为一名作家,就连成为一个健全的人都不够资格。”

“你总觉得自己聪明、而别人是庸才。我问你,你一辈子就只写关于天才的故事么?想写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以你这种俯视轻鄙的姿态,是能做得到的么?这样下去,就算你写一百本书,一万个人,都不过是自己在说话。不要说成就,只会成就笑话罢了。

“给我把你自己从那个名为自我的漩涡里拔出来。只有了解他人、共情他人,你才不是空空荡荡的。才不会环顾四周,最终才发现你的世界只有你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突然输出了这么长一段话,连阿诗黛拉自己都觉得有点窒息。她确实看到了这个小女孩身上的潜在的天赋,但她这个性格着实有些问题,作为父亲的詹姆斯又显然无法进行正向的引导。她自己就是小孩,让她来教育另一个小孩,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她只能从“梦想”的角度出发,希望能够给出一些劝诫,但也止步于此。至于她未来是否会改变,这并不是她的人生,她只能放下助人情结。

“……”弗洛伦斯沉默了一会儿,眼神仍然倔强,但似乎听进去了。

“好吧,”小女孩抱着胳膊,“为了成为一位厉害作家,我暂且听取你的建议。…去了解那群人。”

“嗯。”见初步达成目的,阿诗黛拉点点头,露出一个浅笑,“买书备考去吧。该自学自学,有不会的可以问我。你不是自诩天才么?争取在新年后的冬季学期通过入学考试吧。”

要是等到夏季,她说不定人都要被“极光会”调走了,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有闲心,还手把手地帮她。

.

“唉…青少年啊…”

送走了踌躇满志的小弗洛伦斯,阿诗黛拉瘫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人这种生物,确实好复杂。”她小声说道。

如果能够贴上谁好谁坏的标签,也许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好人帮助,坏人惩罚,皆大欢喜。可是,这个世界很多人和事,似乎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理清的。

“它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阿诗黛拉说道,“我是见证者,也是记录者,唯独不是参与者。”

不去试图强行改变什么人,却也尽到自己的一份努力。去倾听他们的故事,还原他们的性格,…去观测他们的未来。

阿诗黛拉感觉到,她“记录官”的魔药,因此而消化了一些。

.

.

————————

.